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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女中学生三部曲

在不夜的城市上空,浮游着一层湿湿的夜气,使路灯变得援俄而硕大,十二点以后,路灯像推倒的骨牌一般-一灭去,夜气立即变成灰白的雾气,这与月光搅和在一起的城市夜气阻缓了声音,使鸽子们在楼顶鸽棚里扑扇翅膀的声音放大变慢,响得很长,很长。

这样柔软但凄迷的月光浸进丁丁家的客厅,涂抹在那控大钟上。大钟响亮地朝前走去,那三只斑驳了莹光的指针仿佛完美了。不知道该说它显得更旧,还是变得新了些。

穿过夜雾,在更高更远的天空上,月光通明,把薄云都穿成了白色。吴刚清清正正地在里面砍树,一天复一天地砍那棵注定不倒的树,但他竟一天复一天地砍下去,在月明时,向世间展示他之所求。月亮的确亮得像一些晶莹的碎玻璃片。

这时,抗美听到了一些极细小的歌声,仿佛是在房间的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声音: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丫,又香又美人人夸。她支起身体,但歌声却停下来,只听隔着壁柜和墙壁,客厅的大钟在走。于是她又躺下,发现月光青青地涂抹在她的手臂上,变得古怪起来。她动动手指,发现手指像遥远的一个小人,无声地比划着什么,要倾诉什么,但听不懂。

渐渐的,好像又听见了那歌声在什么地方响起来,十分的凄凉,抗美仰在枕头上听着,脸上浮起一些笑。

而丁丁在做梦,梦境最初是杂乱而且写实的,她看见陆海明背着很沉的一只书包,从龙门楼走出去,肩膀一边高一边低着。后来,看见许多练习纸,大张的,她甚至还清醒地提醒过自己,该做功课了,这么多天,统统地在抒情,实在的事一点也没干。

后来,隔着窗子看到从街上长出了巨大的树,树只管往上长着,很快就长到了她的窗前,她听到在树生长的吱吱声里有人惊叫,但她却并不惊慌,树枝突然挤破窗子,玻璃和铁条全像纸屑一样飘下来,落在她身上。她觉得很疼,但极快乐,整个房间都充满了树挣破树皮和叶苞的碎裂声,仿佛有什么不断地坍塌下去。天色却明亮而厚重,有琉璃的黄色和从未见过的孔雀蓝,还有绯红在里面飞舞。接着,有树叶像兴奋的蛇一样吐着叶子尖向她伸过来,她发现树叶上的粗茎全像动脉一样欢快地跳动着,树叶非常之温暖。她心里知道就是”那个东西”来了,好像等待了好久,心里一直热烈地响应着,但她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在心里也有东西突突地向外涌着,但她也只是知道就是那个东西,”那个东西”。

那片树叶很快地变大变厚,渐渐像张棉被一般,它蠕动着,发着声响把她包裹起来。眼前越来越黑,身上越来越热,像放到化学课的试管里加热还原的什么东西。她突然猛醒,想到2月29日,这是开学的日子。接下来的最后一学期据说是十一年半里最最重要的。

她便醒来。很惊奇地看到窗上很亮,好像黎明,然后再知道,是半夜很好的月光。

星期日六点半,厨房里乱成一团,由于顾峥嵘既跟不上丁丁妈妈的思路也跟不上她的速度,丁丁妈妈的声音总在一片铁器和碗盆的碰击声里尖锐地传出来,等好容易把一大锅汤放到煤气上,丁丁妈妈才抽身出来,这时候,不得不靠保姆的大家在对保姆的客气里,已经渗进了忍不住的火气。小婶婶乖觉地从厨房口跟到走廊里,软声对丁丁妈妈说:”累死了噢!啧啧。”

水池里和水池旁边的大塑料桶里头,装满了丁勋单位提前发的春节食品,死了的鱼和活着苟延残喘不已的鱼,冻得奇形怪状的鸭子以及鹅,还有一个看上去又大又恶心的猪肚,早化了冰,猪肚上有一大块乌青,仿佛猪在临死前吃了好重的拳脚,还有活鸡,总算丁丁妈妈说鸡就不要收拾了,明天拿到自由市场的杀鸡摊上去。

顾峰峰连忙唤了一声,连她自己当时都觉出,这一声”噢”,是多么得好吃懒做。她把还活着的花鲢鱼放到水池里,放了些水养起来,花鲢鱼仍旧大仰着白肚子,只是微微动了腮,顾峥嵘把它扶正,它又翻过去,拿眼绝望地看着她。

丁丁妈妈转过头来吩咐:”小顾,那些丁勋拿回来的菜收拾干净,晾晾水,再放到冰箱里去啊。”

顾峥嵘应着,暗自朝躺在地上的鸭踢了一脚,吃是多么没有诗意而且没有止境的一件事呐!碰到春节,真正每个人都变成了灌肠。多么的堕落!顾峥嵘心里想,拿手去抚摸那条滑的鱼。

爷爷突然出现在走廊里,高声叫着丁丁妈妈,叫她赶快准备饭。丁丁妈妈转回来吩咐顾峥嵘说:”先把汤里的菜放下去,可不是快六点半了!”

顾峥嵘转回去切萝卜,红萝卜,白萝卜,放到巨大的排骨汤锅里。等丁丁妈妈返回浴室洗手,她才期客厅望望,里面没亮灯。脑里转过一张妈妈自信的含笑着的脸,她回过眼睛,把切好的菜拨拉到拌盆里。

这时丁丁从走廊里啪啪跑进客厅,撞到张椅子上,她竟然没有尖叫,接着往里跑。丁丁妈妈从浴室里探出头来嚷:”开灯呀,电死你!”

丁丁打开电视,映出来的,却是在假花里的一个作态的美丽小姑娘,她在唱歌。后面有人说:”不是这个台。”丁丁回头来,是抗美,她坐在最好的位置上,丁丁有点惊喜:”你也喜欢看啊?”

换了台,米老鼠正在变戏法,丁丁点点圆圆的米老鼠:”我最讨厌它,隔夜面包一样。”

抗美扑地笑了,用丁丁从来没听到过的亲密口气说:”损得你。”

顾峥嵘走过走廊,丁丁叫住她:”你不来看唐老鸭?”

顾峥嵘立即笑嘻嘻地走进来:”谢谢。”

随着啊——呕,唐老鸭肆无忌惮地在电视上开起了飞车,那车潇潇洒洒神气活现地一路向规矩人家扑过去。她们三个人都笑起来。电视忽闪的蓝光照亮了她们的牙齿。

客厅外面那群鸽子仍旧在飞。由于天黑,它们的圈飞得小了些,它们扑扇着翅膀——那个叫人类羡慕不已的东西,绕了一圈又一圈,飞得很低,很规矩。

唐老鸭在恶作剧。

唐老鸭又在很抒情很陶然地想着母鸭子,他的四周飞荡了粉红色的心。由于他的人体,那在标准上的缺陷也变得可亲可爱了。他好像是按照他灵魂和肉体所需要的模样,尽兴活着。

丁丁妈妈在厨房门口问:”小顾,汤里的菜放下去了吗产

顾峰岭欢声说:”放了。”

丁丁妈妈便去打开锅盖看,大声说:”场太多了,萝卜反而不会酥。”

唐老鸭意气风发地与大熊斗争着。

黄狗笨拙地在雪里走,翻着忠诚又狡猾的鼓眼睛。

顾峰峰忽然长长地叹一口气:”他们怎么活得那么痛快呐!”

丁丁妈妈走到客厅门口来看看,问:”小顾,少了条花鲢鱼啊,跳走了吧?”

顾峰峰动了动身体,说:”还活着,我把它养在水池子里,我马上就去杀。活杀好吃呀。”

丁丁妈妈走了,丁丁在一边拉了顾峰峰一把:”你就坐着别理她,一星期才半小时,就不住声地叫,像地主一样。”

顾峥嵘站起来,说:”算了,我干活去。”

走到厨房门口,就闻见里面一片蒸煮炸烤的怪味,缓缓地浓浓地扑过来,一如自家公用厨房里蹿出来的气味,顾峰峰狠狠地抓住花鲢鱼,那鱼呼地跳开去,撞在水池边,然后昏过去似地平躺下去。她心想:还以为出来看世界,比上学更有意义一些,这才叫才出虎口又进了狼窝呢。

她暗自发了一个誓:将来也同居也要孩子,只是不要做主妇,更不结婚。

吃完饭,抗美就被丁丁妈妈叫到屋里,丁丁特别在门口探了探头,却被妈妈哄到她房间里,丁丁只看到抗美脸上有种特别的平静以及悠远。丁丁攀在爸爸肩膀上,拉拉爸爸的耳朵:”嘿,两面派,她们干吗?”

爸爸把她的手打下来:”没大没小,我其实是世界上少有的真诚的人了,就你真诚?”

”她们干吗?”丁丁又黏上去问。

”给抗美介绍一个朋友,这回是老爷子亲自出马了。我们上小学那会儿,抗美是小伙伴艺术团数得着的台柱子。我们上中学那会儿,抗美是宣传队数得着的。按现在的风气,不知有多少浪漫故事可演。”爸爸一步三叹地说。

丁丁说:”你又好写篇文章了,又好拿真名写吧?”

爸爸竟有些脸红,丁丁是从他眼睛的躲闪里看出来的,他敲了丁丁脑壳一下:”你这小特务!”

丁丁突然说:”你这笔稿费给我买车。我不要上大学还住校。”

爸爸说:”想得美。”

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丁丁蹿到门口,悄悄拉开儿看到抗美和妈妈相跟着走到走廊尽头爷爷的卧室里去了。走廊尽头有盏壁灯亮着,是为爷爷晚上方便特意新装的,茶色玻璃灯,洋得土气十足,在那片沉沉的褐色门和黄黄的旧壁纸中间,像老式的中山装上缀了粒新潮的明黄树脂扣子。

丁丁的眼睛竟热了下。

她看到顾峥嵘的眼睛也飞过来,就迎着她走过去。

抗美坐在爸爸大写字桌前的矮凳上,许多年过去,走近爸爸的写字桌,她心里还留着些严肃和敬慕。那写字桌上,现在再不会有让爸爸挥手赶她走,告诉她那是些不让看的机密文件的纸了。写字桌上有许多废报纸,爸爸拿它们练大字。

爸爸身上仍旧依稀可看到些威信,特别是他在办公桌前的时候。许多年过去,抗美在他心中仍旧是朝阳般的、向日葵般的美丽和向上,他最自豪的,还是向别人介绍:抗美是我的小女儿。看到抗美,他总想象多年以前那样说:我们的江山是为你们打的,所以,好好的努力吧。后面一句话,也许不要说了,这种世道。

自从他不再工作,他像棵活着被伐倒的树,他就开始骂这个世道了。他觉得,真正的共产党员,已经全退休了,共产党变成了粉红色。

这次,选择的是他的老同事的小儿子,也是经历了插队,再当兵,再复员当工人,再考大学,留在学校里做助教。

抗美看到爸爸房间里挂着妈妈的相片,还是文革前老王开拍的,穿着取消军衔制以前的军服,太阳一般地高高在上。不知道妈妈如果活到今天,对自己的婚事会怎么说,抗美猜了一下,但没猜出来。其实妈妈前年才去世,但已经有了十几年的精神病史,她始终住在郊区的精神病医院里,始终没有清醒过。她去世了,这家里竟也并没有很大的悲痛,那个乌黑短发的革命者,在六八年就去世了。

丁丁跟进厨房,坐在小板凳上,看顾峥嵘杀鱼。她的手上已经鲜血淋漓,揪出一段段鱼肠子,好腥气。顾峥嵘虽然猜到了丁丁的苦心,但还是因为有人陪她干这种活,而高兴起来。她说:”我还采访过一个你们学校的毕业生呢,好像和你初中一届的。”

”谁呀?”丁丁伸出一只小指头去拨拉鱼泡,外面的电梯轰轰响了一阵,又上去了。

”庄庆。”

”庄庆呀!从前我们一间寝室的。”丁丁轻轻叫了声,”她考到女中去了,英文挺好的。”刹时她心里有点不适,在龙中时庄庆的功课几乎和宁歌一样差,而且整天晕乎乎的一点不用功。

”她在女中组织了一个党派,叫金剑党。”

丁丁笑起来:”可是热昏了,共产党共青团还不够吗?什么金剑党。”

”你真一点不知道?我们记者团搞了不少报道。”顾峰峰说。

”我不大看报。”丁丁说。

”庄庆她们专门在学校里帮助小同学,和欺负女中学生的流氓打架。”顾峥嵘把破好的鱼拎到水池里,打开水龙头冲着鱼身上的血污。她想起头发剪得极短的庄庆,她看到庄庆时,她已经是全校闻名的人物了,在教师办公室里,她睁着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直求顾峥嵘:”你不要写了好啦?不要写,这事我下回再也不做了。”这使打算采访一个济世英雄的顾峥嵘大失所望,她盯住她看,但庄庆坚持埋着自己的眼睛。

”真的啊?”丁丁想了一下,”怎么会呢?”庄庆在龙中,宁歌自杀以后,一个朋友也没有,整天鬼魂西行一样,弄得全寝室的人都一开始同情她,后来厌烦她,再后来谈她。她总像合唱里一个走调的声音。”她们学校该给她处分了吧?”丁丁问。这样保送大学,可是没有门了。

顾峥嵘又转过来破花鲢鱼,花鲢鱼还顽强地活着,在地上时不时一蹦老高,顾峥嵘抓住它,它就滑出去,再抓住它,它又滑出去,最后只好一剪刀戳破它的肚子。血立即淌下来,那样子活像屠杀,顾峥嵘不敢伸手拿鱼,丁丁也离得远了些,说:”你要死,你的双手沾满了鱼的鲜血。”

门铃突然大作,丁丁蹦起来去开门,在走廊极黄的灯下看见一个矮小而且很瘦的男人,头发稀稀拉拉的。丁丁突然心里抖了一下,硬着声音问:”你找准?”但身体不由地让开,让开的同时,用自己遮着厨房的方向,这使那个男人很难走进来。她听是妈妈从里面跑出来,轻声招呼他,声音轻柔无比,丁丁还是看见,那人穿了双嵌皮的棕色高跟鞋。

抗美想起了小时候去疗养地,看爸爸妈妈和苏联海军一块跳舞的情景。爸爸的腿上有子弹伤,跳起舞来总有种特别的缓慢和沉着,而妈妈则像盛开在土地上的望日莲,他们的军服闪烁着荣耀和历史。

甚至连爸爸都在桌边欠了欠身。

抗美觉得什么东西又破了一遍,但她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掠了掠鬓上的头发,她觉得那儿有点松了。

她听见丁丁妈妈热烈地让着茶让着糖和瓜子,还说:”你们俩都当过兵,该有不少共同语言。”她感到自己脸上笑了笑。那人牛一样地喝着茶,然后,看着丁丁妈妈点头:”啊,她当了不少年头兵了。我那时在成都,空军机关里,没大吃苦。”

”那后来庄庆说了为什么要结党营私?”丁丁重新坐回到小板凳上,脸上竭力不露声色地问。

”后来嘛,我觉得我这次采访都好像写通俗小说了,”顾峥嵘把鱼胆剪得稀碎,鱼肚子上印出一大块青黄,”我晓得女中不让庄庆说什么,她在那种情势下也不敢再说什么,羞还来不及。我就走了,我觉得她像被脱光了衣服示众一样,真可怜。后来,我到校门口去寻她,星期天等到了,她又求我,还把入团申请书拿出来给我看。她直说:”就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我说:”我知道你的学校不理解你,我觉得你该评个三好学生什么的,你比她们都棒。我给你呼吁,还不行?”

她看了我半天,说:”算了吧。”

”最后我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不合作。”

顾峥嵘把鱼按在一片狼藉的报纸上,才刮了一下鳞。那鱼突然甩了下尾巴,把顾峥嵘和丁丁全吓得叫起来,丁丁摆着手说:”你等会儿吧,等它死绝了再干,这样太残酷。”

顾峥嵘哼地笑了声:”你真孔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