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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大明天下(第五卷)

第四百八十二章闺中妇妙语解忧帘内官寸心添愁

第四百八十二章闺中妇妙语解忧帘内官寸心添愁

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读费宏府邸。

“缇帅枉驾莅临,寒舍蓬荜生辉。”费子充年近四旬,白面黑须,一副斯文相貌,见了锦衣帅突然带人登门,也并无慌乱之相,安然与之客套,“但不知有何指教?”

丁寿道声‘不敢’,哂笑道:“丁某贸然造访,特为赔罪而来,去岁因纠劾《通鉴》之事,累得大人夺俸,于心不安,后因仓促离京,未及登门请罪,失礼之处,还请费大人海涵。”

“区区小事,何必挂怀,况且费某有过在先,敝人还要感念缇帅网开一面,保全之德,”费宏在坐上微一拱手,随即笑道:“只是不知缇帅‘特意’之后,还有何顺带之事?”

丁寿仰天打个哈哈,“大人不愧饱学之士,真是生得七窍玲珑心肠……”

费宏笑而不语,丁南山入仕不过数年,朝中上下被他开罪的人有过多少,几时听闻他有登门赔罪之说,这所谓‘特来赔罪’,只不过是个引子,之后的话恐才是真正目的。

对方既然不信他那套说辞,丁寿也懒得废话,“费大人可晓得丁某如今正奉旨彻查戊辰会试之事?”

“朝廷内外多有议论,费某自有耳闻。”

“有所听闻便好,费大人可知这谣诼之言从何所起?”丁寿笑容中带着森森寒意。

费宏奇道:“却是不知,莫非缇帅已有眉目?”

“的确找到些端倪,源头便在大人府上。”

费宏倏地变色,“缇帅莫不是说笑?”

“丁某人的确爱说爱笑,而今却不是时候,费大人若是不信,可请令弟费寀当面对质。”丁寿寒眸如箭,凝视费宏。

费宏先是一怔,随后向外厉声喝道:“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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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有事传我?”不多时,一名青年儒生施施然步进厅堂,向主位上的费宏欠身一礼。

想必这就是那费寀了,丁寿暗暗打量来人,看着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儒雅面容带着些许苍白,与费宏容貌并不十分相像,据锦衣卫得来消息,费寀是费宏四叔费玙之子,二人算是堂兄弟,是以年纪相差甚大。

费宏寒着脸道:“休得无礼,当朝大金吾锦衣卫丁大人在座,还不快些见礼。”

费寀闻听丁寿身份,微微一愕,旋即上前见礼,“晚生费寀见过缇帅。”

“少兄勿要多礼,丁某劳烦少兄前来,是有一事请教。”丁寿干笑一声道。

“大人但请垂问,晚生知无不言。”

“爽快。”丁寿皮笑肉不笑,乜眼看着费寀问道:“会试放榜之日,贡院门前少兄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可否一一见告?”

“自无不可。”费寀面容平静,不见一丝波澜,徐徐道:“二十六日放榜,学生名落孙山,胸中略有不平,适逢诸多落第举子同病相怜,晚生一时不忿,故而言说了几句……”

“狂童孺子,胡闹!荒唐!”听了堂弟作为,费宏痛心疾首,连连捶案,“朝廷开科取士,乃为国求贤之盛典,天下公道所在,你一黄口孺子,怎敢妄加评议!”

费宏于费寀亦师亦兄,堂兄对自己劈头盖脸一通责骂,费寀不敢多言,只是低头受训,费宏一番训斥犹嫌不足,怒喝道:“还不与我跪下!”

费寀一声不响撩袍跪在堂前,费宏怒气冲冲道:“我费氏耕读之门,树德为本,孝友传家,济困扶贫,以德待人,怎出了你这个不肖子弟!我来问你,费氏家规你可还记得?”

费寀垂首听着兄长滔滔不绝的训诫,直到此时方道:“同居、均财、奉先、训后、惇礼、守法、尚……”

费宏厉声打断,“你扪心自问,所作所为可对得起‘奉先训后,惇礼守法’之家训?”

费寀低眉不语,费宏怒火更盛,吼道:“来人,取家法来,待我替叔父好生管教于你!”

“费大人息怒,您这套家法便免了吧,待进了北司,自有国法替您管教令弟。”丁寿适时插言。

费宏面色倏变,强颜道:“舍弟言行失当,自该严惩,只是缇帅能否念其年轻识浅,通融一二……”

丁寿眼睛一翻,“非是丁某驳大人面子,会试舞弊这案子满朝关注,锦衣卫有旨在身,实不敢因私废公。”

费宏张嘴碰壁,场面一时有些难堪。

“学生斗胆请问缇帅,晚生身犯何罪,要索系北司鞫问?”费寀跪在地上仰头问道。

“众举子贡院闹事,皆因你妄言所起,更引得满城风雨,惊动御驾,姑不论你之言语是否包藏祸心,治你个妄语谤讪之罪,不过分吧?”丁寿冷笑道。

“缇帅既然寻上门来,当也是有备而来,学生适才所言与贡院门前所说之话,可有一字之差?”

“大约不差吧。”丁寿来时曾与麻璋和解一贯见了一面,由麻全引着,那两人倒是没甚顾忌,知无不言,所述两厢对照,基本相同。

“既如此,敢问缇帅,学生只是将本科龙虎榜上朝中大臣子弟一一列出,并无有置喙朝廷抡才之处,何罪之有!”费寀侃侃道。

“牙尖嘴利!”丁寿冷笑:“你虽未明说,但其中含沙射影之意不言自明,事到临头还巧言令色,妄想为己脱罪,

当我锦衣卫是好欺哄的么?”

“学生不敢,学生自幼亦经庭训,读书明理,放榜之日虽因一时心头悒悒,妄语失言,但还不致大放厥词,况且……”费寀浓眉一扬,“那舞弊谣言学生也是从旁处听来,正是心中不信,才未曾在贡院前和盘托出,至于之后场面失控,士林横议,却非学生所料。”

“何处听来?又是何人所说?”丁寿目光如炬,紧盯费寀。

“松鹤楼饮酒,从邻桌处听得,王、梁二公名重士林,学生当时也自不信,未曾多加关注,谁料会试放榜,与传言一般无二,一时义愤,学生才有那孟浪之举。”费寀有问必答,振振有词。

丁寿搓搓手掌,阴声笑道:“少兄以为,凭你寥寥数语,便可自证清白?”

“学生不敢妄自揣测缇帅心意,只是锦衣卫神通广大,查清那谣言何时而起,自不费吹灰之力。”

“本官自会查个明白,至于你所说是真是假,”丁寿嘿嘿一笑,“进了诏狱,自会让你吐出实情。”

丁寿一摆手,廊下于永立带着几名锦衣卫涌入。

费宏道:“缇帅且慢。”

丁寿转脸问道:“费大人还有何见教?”

“舍弟所言缇帅也已听闻,说来他确有教唆之嫌,下官本无颜为其求情,只是那诏狱内疠气沉积,舍弟自幼身体羸弱,恐忧悒成疾,缇帅可否行个方便,由下官在府中代为管束……”

见丁寿眼皮一跳,费宏急忙道:“下官并无有袒护之意,只消缇帅查明案情,舍弟该领之罪,自当身受。”

“下官愿为其作保,万求缇帅成全。”言罢费宏深施一礼。

丁寿不置一词,瞥了一眼还跪着的费寀,嘴角轻垂,向于永打了个眼色。

“在家编管?费大人入仕这些年了,几时听过锦衣卫有这规矩?”于永得了上峰暗示,立时不阴不阳地插话进来。

“兄长勿要为难,清者自清,小弟便随大金吾走上一遭,久闻诏狱龙潭虎穴,也正好借机长些见识。”费寀缓缓起身,掸掸衣袍笑道。

“少兄好胆色。”不说答应与否,丁寿模棱两可地赞了一句。

久等见丁寿不肯吐口,费宏也不再伏乞恳求,直起身子正色道:“若是大金吾执意公事公办,费某也只得遵从,舍弟便交托缇帅,不过身陷死地,拘囚困苦,舍弟万一忧愁郁悒,有何不幸,费某少不得要到御前为他讨个公道。”

敢威胁老子?丁寿眼珠一凝,便要勃然作色,转念间却又哈哈一笑,“费大人言重,其实诏狱内也非阎王殿,其中也不乏清静干爽的牢房,是吧老于?”

“卫帅说的是,属下定会好好关照费先生。”于永立时接口。

“既如此,你便随大金吾去吧。”费宏也不再啰嗦,看向堂弟道:“也是你自作自受,合该有此牢狱之灾。”

费寀恭敬应声,转对丁寿等人,两手平举,不卑不亢道:“可要上枷锁?”

于永几个立时瞧向丁寿,听候上司吩咐,只见丁寿反将费寀两手压下,呵呵笑道:“费大人为东宫旧臣,与陛下有师生名分,既为少兄作保,丁某怎敢拂逆其意呢。”

“缇帅言重,下官愧不敢当。”费宏急忙郑重言道。

丁寿又道:“再则贵府又非等闲一般人家,‘树德为本,孝友传家’的家规可是福泽乡里,名动京师,连李阁老都曾为费氏孝友堂作文以记,赞费氏世德,咱锦衣卫怎有不另眼相待的道理。”

丁寿明着客气,费宏兄弟却听得心惊肉跳,原想到丁寿是有备而来,却不料他将费家查得如此之深,锦衣卫果然名不虚传。

“家伯父任职工部时治水吕梁薄有微劳,蒙李阁老垂意……”费宏急于解释,丁寿却摆摆手,笑语晏晏:“丁某省得,铅山费氏清廉守正,名耀江佑,乃耕读之世家,费大人您忠君爱民,人端言正,与阁老分属同僚,一篇文记自算不得什么朋比勾连的证据……”

“事皆由学生一人而起,缇帅若要拿问,我自随去北司便了,何必罗织构陷,辱我费氏门楣!”费寀终究沉不住气,变了脸色。

“少兄此言从何而来,丁某所言拿至人前辩理,可曾有一字一句鄙薄费氏与贤昆仲的?”丁寿耸耸肩膀,一脸无辜。

“你……”费寀想不到自己才应付丁寿的理由恁快便被他调转过来使向自己,顿时哑口。

见了费寀吃瘪,丁寿心头畅快不少,和颜悦色道:“其实少兄也不用多想,足下与江西宁王乃是襟亲,便冲宁王爷的面子,丁某也不好过于为难,这北司鞫问的事就不必劳烦了……”

“缇帅,费家与娄氏联姻,非是与宁藩结亲,费家子弟循法守正,从无结交宗室之举。”一直不动声色的费宏终于面色凝重,“舍弟便随缇帅北司一行,费某再无他议。”

“不必不必,”你如今想送弟弟进北司,二爷还不要了呢,丁寿只道:“丁某一言既出,岂有反悔之理,告辞。”

向二费各自拱拱手,丁寿领着随从扬长而去。

“兄长,丁南山最后那番话究竟什么意思?”丁寿兴师动众而来,却三言两语便偃旗息鼓,费寀属实琢磨不透他用意何在。

“这锦衣帅不简单啊……”费宏捻着短须,闭目思忖片刻,忽地眼皮一睁,斜睨自家兄弟,略带

责备道:“当年族中便不同意这门婚事,你还多有不满,如今总该晓得了吧?”

哼,沙溪娄家文风昌盛,贤者辈出,娄一斋更是理学大儒,门生众多,族中初时多有顾虑,最后不还是允了亲事,怎得都算到我的头上,费寀尽管心头不平,碍着堂兄往日积威,还是没敢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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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帅,您真信费家兄弟那套说辞?”出了府门,于永迫不及待的凑到上司跟前问道。

丁寿摩挲着下巴道:“我也一直奇怪,二十六日贡院才放榜,怎地大内演戏的都得了风声,这消息传得未免太快了些……”

于永道:“您意思费家小子说的是真的?”

“那也未必,”丁寿蓦身望着着费府门楼,嘿嘿冷笑,“保不齐他是贼喊抓贼!”

于永懵懂道:“既如此,为何不将他拿进北司,不论软的硬的,卑职等总有法子让他开口!”

“你没看底下传来的消息么,费子充没撒谎,费家那小子出生的时候未足月,打小身子骨就弱,别真有个三长两短死在诏狱里,那咱们爷们可就说不清楚了!”丁寿搔搔鼻子,费宏毕竟不比周玺,朝中人缘不错,还有小皇帝和李东阳做靠山,要是被有心人照着周玺的法子再摆自己一道,就是朱厚照不降罪自己,恐也会留下个办事不力的印象。

“那就这么便宜了这小子?”于永不解,自家上司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咬住了人绝不会轻易松口。

“安排人手,费家上上下下一举一动都给我盯死了。”丁寿恨恨道,而今已经打了草,就看费家那蛇上不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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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斋庭轩虚敞,窗槅明亮,窗下摆着一张紫檀大书案,案上文房四宝齐备,案边堆叠着各类经史子集书帙,窗外花木扶疏,鸟声啁啾,气象十分清雅。

与这清静淡雅的书香气不符的是此间主人心情,杨慎将一卷书随手扔在了案上,捂着额头,满心烦躁。

落榜之后他便借口攻读诗书,躲进了书斋,杨廷和虽未过于切责他科场之事,他心中煎熬却日甚一日。

平日交往中虽未表露出来,其实杨慎心中常以才名自负,自觉优于同侪,可这科场无情,三场下来将他往日骄傲自衿打得粉粹,莫说羞于见父执长辈,同窗故友,便是府内下人私相议论,他也觉得是在暗中嘲讽自己,这般疑神疑鬼的度了几日,四书五经未曾看进去半个字,容颜却比往日憔悴了许多。

“相公,妾身为你炖了些补品,且来尝尝。”王香韵捧着托盘,莲步款款入了书房。

杨慎匆忙将书拿起,装作用心攻读状,皱眉道:“放在一旁就是,待会儿我自会用。”

“相公刻苦用功是好事,也该爱惜身体,张弛有度才是。”王香韵将书案清理干净,将汤盅推到丈夫近前。

杨慎不耐烦地挥手道:“休要啰唣,我自理会得,你且下去,勿要扰我读书。”

“噗——”王香韵忽然掩唇轻笑。

“你笑些什么?!”莫非连妻子也开始取笑自己,杨慎不由恼羞成怒。

“相公,你书——拿倒了。”王香韵嫩白笋指轻点着杨慎手中书卷。

杨慎定睛一看,果不其然,仓促中竟没发现手中书原是倒置,一时窘迫无措,忿忿然将书丢至案上。

“相公既然心不在焉,不妨陪妾身手谈一局,聊作消遣。”王香韵整理书案,从旁边立着的书柜内取出一方棋盘。

“我此时没有心情,改日吧。”杨慎扶额拒绝。

“相公几日不回房安歇,妾身一人憋得难受,便当是陪妾身解闷,”王香韵拉着杨慎衣袖,柔声求道:“好不好嘛,相公?”

妻子软语央求,一来不忍推拒,再则才被人戳破专心求学的谎话,也无颜再用此理由搪塞,杨慎无奈下只得应允。

闻得夫君应允,王香韵立时莞尔,夫妻二人便在一张紫藤花几前摆下棋盘,相坐对弈起来。

新婚燕尔,夫妻二人如胶似漆,时常博弈自乐,杨慎棋艺远在妻子之上,可他此时心神不宁,难以专注,第一盘棋非但输了,且输得很是难看。

“夫君昔日棋艺精湛,不过旬日未与妾身坐隐,怎地退步如斯境地?”纤纤素指捻着圆润棋子,王香韵摇头叹息,仿佛意犹未尽,甚是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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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场文章不如人,难道棋艺还要输给妻子不成,王香韵虽未提再来一局,却让杨慎好胜之心顿起,主动邀战,纹枰之间你来我往,杨慎此番专心致志,不问外物,果然大获全胜,连胜三局。

“如何,可曾服气?”杨慎此时心境大好,有心说笑。

王香韵薄唇轻抿,“今日妾身输了,回去后自当专心棋艺,待来日再与相公较量。”

杨慎眉毛一扬,“怎么,你还不气馁认输?”

王香韵不答,秋波流转,凝视棋盘幽幽道:“今朝技不如人,来日再相机取胜便是,世事如棋,岂有一局定输赢的道理,相公以为如何呢?”

杨慎心弦猛地一颤,着呀,科场一时成败,又非定下一生命数,与其终日愁

眉不展,蹉跎岁月,反不如悬梁刺股,砥砺奋进,待来科大比,再决雌雄!

他本是聪慧过人,心思通透,只是初遭挫折,心坎一关难过,钻入了牛角尖,此时一经点醒,顿时心中豁亮,长身而起,向妻子深施一礼道:“杨慎枉读诗书,辜负红颜,多谢娘子良言开解,为夫感激不尽。”

王香韵起身还礼,“妾身驽钝,不过几句局戏之言,怎敢当夫君如此大礼!”

晓得妻子还在顾念自家面子,杨慎也不说破,哈哈笑道:“今日有暇,娘子可愿再手谈几局?”

见丈夫一脸轻松愉悦,知其胸中块垒已去,王香韵微笑应道:“妾身正有此意。”

夫妻二人才方重新入座,忽听得外间传来杨廷仪爽朗笑声,“慎儿,有贵客到,还不快出来迎候。”

此时有谁前来?便是自己朋友,自己去外边接待也就是了,何用引进内堂书房,还要叔父陪同?杨慎与妻子狐疑对视,俱是同样想法,还未等二人离座起身,便见一人在杨廷仪陪伴下已然转了进来。

“用修,别来无恙?”

“丁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