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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上品寒士

府兵之事,属吏左朗来报,桓公妾李氏前来拜见

范宁吃了一惊,心道:“子重怎么会与桓温小妾有来往”不禁脸露疑问之色。

陈操之一笑,解释道:“便是那归义侯李势之妹,甚得桓公宠幸,师从我学竖笛。”

范宁“哦”了一声,道:“我且暂避,回房读书去。”

那李静姝依然是一袭素色长裙围裳束腰,绰约窈窕,进来便盈盈拜倒,曼声恭祝道:“女弟子李氏静姝恭祝陈师婚姻得偕双娶大喜。”便有随从送上礼物,皆是蜀地出产的绢帛玉器漆器瓷器

陈操之端然跪坐,含笑道:“我之婚姻能成,也颇得李娘子之力。”

李静姝秀气的柳眉一挑,刹那间脸现愕然之色,这女子心机转得极快,明白陈操之话里有所指,眸子一转就明白了,却是毫不惊诧,笑吟吟道:“陈师年过二十,婚姻未成,弟子能不关心吗能效微薄之力自是不敢辞。”

这女子脸皮之厚无与伦比,陈操之眼睛一眯,正视李静姝,说道:“在下与李娘子无怨无仇,李娘子何必这般费尽心机”

李静姝见陈操之挑明了说,她也敛去笑意,神情肃然,说道:“那么陈师的意思是静姝应该去找那有怨有仇的人,是不是”

陈操之不为李静姝所激,淡淡道:“古来国家兴废,谁又见过亡国女子能有什么作为的成汉,伪称帝命,暴虐荒唐,人不灭之,也必遭天遣,李娘子耿耿于往事不能自拔,不能害人,只能害己。”

李静姝听陈操之直接道出她内心的隐秘,大为惊骇,却又迅即冷静下来,嫣然道:“静姝出蜀十五载,无人能语心事,而陈师,真知我者,陈师在上,且听静姝一言”

陈操之眼望李静姝,这美艳的亡国公主脸上有决绝冷冽之色,这种神情似在哪里见过

第二十章 美色毒螫

仲春斜阳从西窗照入,小厅光影明暗,陈操之的侍者和李静姝的婢仆随从都在廊下听候使唤,厅上只有陈操之和李静姝两个人,很静,可以听到后山梧桐树上的啁啾鸟鸣

李静姝膝行而前,与陈操之共席,相隔数尺,面对面跪坐,开口道:“静姝十五岁出蜀入荆,沦为妾侍,忍辱承欢,心焉鼎沸,陈师以为静姝该如何自处”

李静姝嗓音低沉柔美,有一种婉转不胜的魅惑,语气也是凄怆惋切,一改以往的喜怒无常和巧笑圆滑,而以推心置腹的姿态与陈操之说话

有淡淡的芙蓉花香沁入鼻端,陈操之墨眉微皱,说道:“你与我说这些做甚,你要逼我告密吗”

李静姝凄然一笑,问道:“陈师早看破了我的心思,为何不去告密”见陈操之不答,就又道:“陈师是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对吧,匹妇之怒,又能有何作为,而且我甘为妾侍十五载,也未见有何激烈之处,有也只是发发怨气而已,对不对”

李静姝很能揣摩男子的心思,陈操之的确是这么想的,既然李静姝这么苦大仇深那怎么不趁桓温熟睡杀死或者勒死桓温呢慢说是女子,即便是男子也少有这种决然的刚烈,不然的话,荆轲豫让也不会这么罕见,世人多是能说不能行恋生畏死苟且偷安之辈,李静姝也说不过是心里怨恨而已,而且陈操之还认为这是桓温的私事,桓温能把李静姝收在身边就不会担心李静姝会有什么复仇举动,他若去提醒桓温要提防李静姝,岂不是显得愚蠢而可笑

陈操之想了想,还是给予李静姝忠告:“李娘子是聪明人,何不多读史书以开阔眼界,王朝兴废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汝祖李雄趁八王之乱创立的所谓成汉国,短短数十载,父子兄弟为夺权而相互残杀屡见不鲜,对百姓也是侵剥狠厉,汝父汝兄在位时大兴土木滥施滛威,致使上下离心,百姓怨恨,不然,桓公入蜀又何以能一战成功李娘子幼居深宫,不知天下大势不识民间疾苦,只纠结于自身国破家亡之恨,但那些受汝父兄荼毒的民众又如何说”

成汉王朝的确是兄弟相残子侄相害,李静姝白如美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怒道:“陈师又怎知我成汉上下离心百姓怨恨,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而事实是,蜀中百姓至今思我祖武帝恩德,我出蜀十五年,蜀中百姓年年远道送玉帛特产给我,这岂不是我成汉国之恩德流惠所致”

据陈操之对成汉国的了解,开国的李雄的确政治比较清明,但到了李静姝父兄这两代就很昏庸了,然而不管怎么腐朽的王朝,都有人为其招魂

陈操之忽然失笑,看着眼前的李静姝,说道:“李娘子,你与我争辩这些有何益李娘子若是想找个发泄情绪的人,我今日有暇,愿勉为其难,端坐恭听。”

李静姝脸上恼怒的红潮渐渐退去,剧烈起伏的酥胸也舒缓下来,眼波流动,笑道:“陈师真是可人,不恼不愠,淡然自若,虽对我这样一个卑贱女子,也愿意听我一言,这样的气度的男子,静姝真没有见过第二个”

李静姝这样说着的时候,双膝挪动,裙下大腿饱满的轮廓绷起,渐渐与陈操之膝盖相接,但看陈操之端然不动,没有丝毫慌乱退避的意思,这巴氐血统的美女心狂跳起来,她想尝试一下,她一定要试一下

最后一缕斜阳消逝,小厅霎时一暗,李静姝的眸子熠熠生辉,眼睛睁得很大,跪直身子,慢慢倾过身去,接近陈操之

陈操之依然端凝不动,只是宛若刀裁的眉锋蹙了起来,神情冷峻

李静姝并不退缩,只是看着陈操之的眼睛,雪白的脖颈伸长,下巴抬起,唇线极美的小嘴噘着,白齿微露,吐气芬芳,诱惑至极

李静姝的红润的唇眼看就要与陈操之的嘴贴在一起,忽听“啪”的一声脆响,李静姝挨了不轻不重一记耳光,那羊脂美玉一般的左颊有三道浅浅红印

李静姝颇为敏捷,迅速挪后数尺,臀部压坐在小腿上,一手撑地,一手捂着半边脸,身子那么扭着,羞愤难当,眼睛死死盯着陈操之,白齿咬着红唇,挤出三个字:“你打我”

陈操之冷冷道:“李娘子,莫要害人害己,你请回吧,好自为之。”

李静姝却是跪坐着不动,手抚左颊,恨恨地瞪着陈操之,好半晌,眼神垂地,说道:“陈师为人处事八面玲珑,短短几年,从寒门崛起,现在又联姻陆谢,声望如日中天,难道就不怕人嫉妒静姝虽是卑贱女子,但对陈师而言,也不见得没有一点用处,陈师何必这般羞辱我”

这李静姝的确是个人物,在这样的情境下还能这样说话,并没有因为羞愤而失去理智

陈操之道:“我是授人以柄的人吗李娘子不自重,你这是在羞辱我,知道吗”

李静姝坐直身子,居然认错道:“是静姝失礼,请陈师原谅。”拜伏在地。

陈操之摇了摇头,这种女子心思瞬息万变难以揣测不可理喻,这种女子如何能引为己用,适足以引火烧身,以后也绝不能再见了,不能因为担心她在桓温面前进谗言而迁就她,看她这心态,早晚会控制不住而癫狂的,她要闹得桓温父子不得安宁那是桓府的私事,与他陈操之无关,他也没想过利用李静姝达到什么目的,说道:“没事了,你去吧。”

李静姝道:“是,这就去。”缓缓起身,不知为什么,心里没有愤恨,只有无尽的哀伤,眼泪一滴滴落在足边莞席上

李静姝尚未出厅,属吏左朗来报,世子桓熙来访,李静姝停下脚步,回眸看着陈操之,颊边含笑,说道:“那弟子就预祝陈师婚姻美满北伐建功。”

陈操之点头道:“多谢吉言。”

却听李静姝又道:“听闻鲜卑公主小字钦钦,与我小字同音,又闻那鲜卑公主追着要嫁陈师,陈师归乡心切,拒绝了,而若北伐成功,陈师倒是可以将那鲜卑公主掳回江东,纳亡国公主为妾,陈师正有可效仿之人”

那桓熙不待陈操之去相迎,他自己就带着几个侍从进来了,这凤凰山寓所浅显,没有纵深,进了门厅就是日常居所,桓熙见陈操之和李静姝立在廊上说话,原本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向陈操之拱手道:“陈司马,在下请你还有范武子谢瑗度赴宴。”对于李静姝,桓熙只是点了一下头,父亲的妾侍,是不用见礼的,妾侍的地位就是如此卑微

陈操之心里冷笑:“这个桓熙莫不是认为李静姝与我有甚私情匆匆赶来要捉j真是个混蛋”陈操之早已察觉李静姝与桓熙神态暧昧,桓熙似对李静姝颇为迷恋,但桓熙再如何庸愚,也不会帮着李静姝对付其父桓温,李静姝不可能挑拨得桓氏父子反目,就不知二人是否已结私情,若已有私情,这种事情瞒不住的,早晚会败露,那时桓温怕是要气个半死吧,李静姝是想用这法子祸乱桓氏

陈操之婉拒道:“今日有些疲惫,明日由我请世子还有石秀兄几位到姑孰溪南岸酒肆饮酒。”

桓熙也未坚持,看了李静姝一眼,便要告辞,正这时,那李静姝忽然扶着廊柱干呕起来,几个婢女赶紧搀扶的搀扶抚背的抚背,一起出寓所回将军府去了。

次日,陈操之拜会了宁远将军桓石虔和骑督段思,段思道:“陈司马,令弟陈子盛要留在姑孰训练重骑兵,暂不能随你赴京口。”

陈操之道:“好,这支三千人的重骑兵将在明年北伐中建大功,吾弟年幼,还靖段骑督多多教导。”

段思笑道:“令弟勇力绝伦,又有谋略,段某远远不如。”段思知道陈操之是桓温智囊,而他只是一个降将,说话自然是谦卑至极。

午时,陈操之在姑孰溪南岸酒肆设宴,请桓熙桓石秀诸人,有歌舞娼妓助兴,众人皆意兴颇畅,正饮酒间,喝得面色通红的桓熙突然说道:“我闻鲜卑清河公主甚美,待明年北伐成功,我将取归专宠。”说这话时,醉眼斜睨陈操之

陈操之恍若未闻,自顾饮酒。

桓石秀赶忙低声对桓熙道:“大兄,酒肆娼寮,人多耳杂,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二月十七日上午,陈操之与桓熙桓石秀谢琰范宁刘牢之孙无终诸人乘西府水军的艨艟战船顺江而下去京口,就是这一日,陈操之听到了一个消息,那李静姝有孕了,桓温甚喜,李静姝侍寝桓温十五年,一直未孕,现在却怀孕了

陈操之心道:“倾覆桓家的败家子桓玄要出世了吗”

看那桓熙,正倚舷看滔滔江水,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第二十一章 夜袭京口

姑孰距京口五百余里,战船顺江而下,两日便到。

京口是建康门户,北临大江,南据峻岭,形势险要,为兵家所重,永嘉南渡以来,大批幽﹑冀﹑青﹑徐﹑并﹑兖诸州流民侨居于此,丞相王导设立侨州郡来管理北地流民,京口就作为侨徐州和侨东海郡的治所,又因流民聚集,北伐呼声高涨,所以东晋的北中郎将府安北将军府平北将军府安北将军府也都设在京口,京口“北府”即由此得名。

桓熙此番赴京口之任,就是以司州刺史之职兼领安北将军假节都督司青幽三州诸军事,军政大权总揽,接替庾希任徐兖二州刺史郗愔为给桓熙让路,移镇淮阴,京口现在是桓熙的领地。

二月十九日午后,桓熙陈操之一行在京口北固山一带登岸,当日傍晚入京口城。但见城墙低矮军防稀松,与军事重镇的名头颇不相符,江左诸城大都如此,就是都城建康也是篱笆土墙,不然的话也不会被卢竦几百天师道叛众轻易攻入,只有与秦燕对峙的如汝南襄阳诸城才会把城池修建得高峻坚固

留守京口的平北司马卞耽将桓熙陈操之一行迎入安北将军府,卞耽隶属平北将军麾下,四年前范汪被免职后,平安将军一直空缺,但卞耽的平北司马却任职至今。

卞耽设宴为桓熙诸人接风洗尘,正饮宴间,报平舆苏骐吴兴沈赤黔求见桓刺史和陈司马,桓熙去年就见过苏骐和沈赤黔,沈赤黔是扬武将军沈劲之子,苏骐因平定卢竦叛乱有功授司州九品军曹,桓温曾郑重叮嘱桓熙要礼贤下士,所以桓熙也与陈操之一道出迎

苏骐见到桓熙与陈操之,长揖道:“桓刺史陈司马,在下已在京口等候十日了。”

陈操之执手道:“辛苦辛苦。”

沈赤黔见礼道:“桓刺史陈司马,在下是五日前到的,在下从吴兴募得五百壮士,现就在京口城南结帐候命。”

桓熙听说沈赤黔募得五百军士前来,很是高兴,这是他这个安北将军帐下第一批军士啊,当即任命沈赤黔为部曲督,桓熙是假节的刺史,有权擢升八品以下文武官吏。

沈赤黔表示愿追随桓刺史建功立业,桓熙大悦,自以为招揽到了可用之人,却不知苏骐沈赤黔与陈操之是万里同行出生入死的交情。

沈赤黔道:“好教桓刺史得知,那五百壮士随身带来的粮食已告罄,眼看就要无粮,请桓刺史援助。”

桓熙爽快地道:“不必担心无粮,既为我北府军士,总不至于饥饿,我这次从姑孰随船运来了两万斛米,尽可支用数月。”

众人坐定,共议建军之事,门役又报东海何谦求见桓刺史和陈司马,陈操之对桓熙道:“来者何谦原是北府旧将,因与庾希不睦,故解甲在家,闻桓州君欲重建北府兵,愿归军旅为国效力,朝廷已授其为司州武猛从事。”

桓熙就又与陈操之桓石秀谢琰范宁卞耽等人一起去迎何谦,那何谦拜见桓熙陈操之后,即禀道:“陈司马命卑职查访庾始彦盗取北府军资事,卑职现已查明。有军士为证,庾始彦自去年冬月以来,盗取北府军钱粮甲杖约值千万钱。”

桓熙怒道:“庾始彦竟敢如此肆意妄为,卞司马为何不缉捕之”

卞耽尴尬道:“庾始彦虽已解徐兖二州刺史之职,但还有护军将军之职在身,无朝廷诏旨,卑职如何能擅自缉捕”

桓熙沉着脸问:“庾始彦现居何地”

卞耽答道:“客于晋陵暨阳。”

桓熙命令何谦道:“何从事火速赶往建康,向尚书台报告庾希盗取军资意欲谋反之事,请旨追捕。”

何谦心里颇为不快,他是北府旧将,现为七品武猛从事,这些日辛辛苦苦查访此事,桓熙没有片言嘉许,就让他立即赶去建康,当他是仆役啊,这完全可以另派小吏前往嘛

陈操之对桓熙道:“桓州君,由我的属吏左朗去建康吧,在西府时左朗也识得郗侍郎,可先见郗侍郎,再赴尚书台请旨,桓州君以为如何”陈操之现在对桓熙很恭敬,每事必征询桓熙意见,这让桓熙颇为满意。

桓熙道:“庾希将叛,此乃大事,还是请何从事去一趟建康,陈司马的属吏左朗也一并去,速去速回,不得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