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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上品寒士

玄三人传语道:“不必上前相见,跟着走一程便是了。”

至秦淮河畔陈氏宅第,看热闹的民众稍稍散去,陈咸丁幼微陈尚妻子等人的牛车已从侧门进去,骑着大白马的冉盛看到了谢玄,便对陈操之道:“阿兄你看,谢掾在那边”

陈操之便下马过去相见,与谢氏兄弟三人寒暄数语,谢玄便指着停在道边的牛车道:“子重,我阿姐在车上。”

陈操之刚走到那辆牛车边,车窗的绣帘就拉开了,侍婢柳絮在车内笑容可掬道:“陈郎君新年安好,我家娘子在此。”说罢身子错开,露出谢道韫清丽淡雅的瓜子脸,斜挑的双眉很有神采,双眸狭长,笑起来眼睛眯缝着,上下睫毛交摩,梨涡浅浅,有一种骨子里的妩媚,真让人难以置信这样的女子竟能男装出仕

“子重,往返平安否”谢道韫含笑问,眸子深深。

陈操之道:“都好,开卷有益履亦适足。”

谢道韫想起自己笨拙的针线女红,不禁赧颜,又想起自己写给陈操之的那封书帖是以夫君称呼的,当时提笔不觉羞怯,此时相见却难为情。

陈操之仔细打量着谢道韫,近午的阳光照入车内,车厢内甚是敞亮,谢道韫的脸色不像上次分别时那般萎黄,而是一种有光彩的瓷白,颊颐也比两个月前稍显丰润,知其肺疾正趋痊愈,甚是欢喜,说道:“傍晚我再来看望你。”忽醒悟这里是他的家门,便道:“陈宅东园已建成,道韫要不要进去看看我两位伯父还有嫂子宗之润儿她们都来了。”

谢道韫到过陈家坞多次,与陈氏老族长陈咸都是面对面谈过话的,与丁幼微润儿她们更是相片融洽颇有感情,但此时钗裙女装,而且又是即将行礼订婚的,怎好贸然入陈氏宅门,岂不为人所笑

谢道韫羞涩道:“子重,代我致意陈伯父和丁氏嫂嫂,道韫过几日再来拜见吧。”

陈操之点头道:“也好。”转身对谢玄三人道:“三位请到敝宅小饮茶如何”

谢琰笑而不语,谢玄道:“今日太仓促,改日正式来拜访。”说罢,朝陈操之陈尚拱拱手,兄弟三人跟着谢道韫的牛车沿秦淮河南岸往乌衣巷方向去了。

陈操之进到宅子里,见润儿站在门厅里发愣,上前问:“润儿,怎么了,喜欢丑叔设计的这宅子吗”

润儿剪水双瞳眨呀眨,惊喜交集的样子,说道:“润儿以前梦见过这座宅子,丑叔给润儿看图画时,润儿就想什么时候能住到这画图中呢,那之后就做过几次梦到了这宅子里,简直一模一样,真是太美了”

陈操之笑道:“来,丑叔带你看看这宅子。”

这东园占地约十二亩,占宅基的四分之一强,照陈操之的设计,这陈宅是一个精美宏大的园林建筑,东园是其中一个组成部分,但因财力有限,只能先建这东园,单这东园,从筹建之始至装饰完毕,就花费近五百万钱,大大超出原先预计的三百八十万钱,还有新购置的彩绘床榻小座屏莞席几案屏风镜台箱奁等家具,总计耗费在六百万钱以上,而且安排给陆谢两位夫人居住的东西双廊楼尚未布置家具,留待左右夫人的妆奁来充实

陈操之引着润儿从外宅三进门厅茶厅正厅一路进去,屋宇连绵,层次分明,这外宅用于会客婚嫁盛事和祭祖典礼,再就是由垂花仪门隔开的内宅,首先便是东西两栋双层重廊的大木楼,各有房间三十二间,楼间由双重廊贯通,廊下设梯,既遮风雨,又将主仆房间分开

润儿指着那两栋双廊楼问:“丑叔,这是两位丑叔母住的吗”

陈操之应道:“是。”

润儿笑眯眯道:“正好两栋,格式一般无二,难道丑叔当初设计这双廊楼时就想到要娶两位丑叔母了吗”

陈操之汗颜,这个侄女太聪明,问得犀利,答道:“当初是为了对称好看才这么设计的。”

润儿抿唇一笑,不再多问这事,不能让丑叔难堪嘛,只是问:“那润儿和娘亲住在哪里呢”

陈操之道:“随我来,保证润儿喜欢。”

双廊楼后便是一个曲曲折折的小池,约一亩半大小,池岸植香樟玉兰,池内栽莲荷菱角,池北有一座临水小楼,也是双层,规模较双廊楼略小,建筑精美,陈操之遥指那临水木楼道:“那里便是润儿和嫂子的居处。”

润儿左右一看,临水倒影,花木扶疏,景色绝佳,不禁大为欢喜,走到池北,见小婵姐姐领着她母亲丁幼微已经到了楼下,都是喜上眉梢的样子,这里的建筑之精美都是她们前所未见的。

陈尚年前在建康把管事执役厨娘仆妇招募了一部分,这次又从钱唐带了十几个婢仆来,日常差遣使唤基本够了,而且陆谢二女嫁过来后,自会有大批陪嫁的婢仆,到时只怕都住不下

陈咸陈满两位长辈见陈尚陈操之兄弟在京中置下这么大的家业,自是欢喜,用罢午餐,陈咸陈满问陈操之:“十六侄,这陆府谢府该先拜访哪一府”

陈操之道:“两位伯父长路疲惫,是不是先歇两日”

陈咸道:“人逢喜事精神旺,我是不觉得疲惫,六弟,你呢”

陈满道:“四兄说得是,我也不觉得累,还是尽早把十六侄的婚事确定下来为好。”

陈咸道:“是啊,先去拜访一下,然后便要准备纳采之礼,白缯黄绢酒黍这些纳采必备之物已从钱唐带来,我担心建康仓促买不到雁,特意命陈家坞猫户捕了两对大雁带来,且喜都还是活的。”

陈满兴致勃勃道:“事不宜迟,现在就去陆府谢府拜访,不知谁为先”

陈咸道:“既然崇德太后赐封陆氏女为左夫人,那么就先去陆府拜访,十六侄以为如何”

陈操之点头称是,即去安排,陆府管事板栗就在门厅候命,闻知陈氏两位长辈现在就要去陆府拜访,赶紧命手下执事速回横塘报讯,他则陪同陈咸等人前往

丁幼微润儿因为与陆夫人张文纨一路同行,早已熟识,所以这次就没有跟随前去拜访,只让宗之随两位从伯祖还有丑叔前去拜见吏部尚书陆纳。

陆纳亲至府门相迎,至正厅分宾主坐定,寒暄毕,便议正题,何时纳采请谁人作媒

彼时媒人不似后世俗贱,都是请有地位者为媒,周礼记载当时还设有媒官,掌管百姓婚姻,所以男方请的媒人地位越高,就更显对女方的尊重

陈咸陈满在京中根本不识人,一起都看着陈操之,陈操之问陆纳道:“晚辈请郗侍郎作伐如何”

郗超与陈操之交情不浅,虽只是五品中书侍郎,但因为是桓温在朝中的代言人,所以权力极大,请郗超为媒对南人士族来说当然是很有颜面的事

陆纳点头道:“可。”又问:“那么谢氏那边操之请谁作伐”

陈操之道:“晚辈想请张侍中为媒。”

张侍中便是陆夫人张文纨的从兄张凭,三品显职,三吴大族,为陈操之去谢府作伐也绝不会辱没了陈郡谢氏。

陆纳与陈咸陈满议定二月初一由媒人上门通达欲娶之意,次日行纳采问名之礼,初步议定后,陆纳要留陈咸等人用晚餐,陈咸直言道:“老朽还要去谢府拜访。”

陆纳哈哈一笑,说道:“那就改日再宴请两位贤公。”亲自送出府门。

陈咸陈满乘牛车沿横塘北岸缓缓而行,陈咸叹道:“当年庆之蒙陆使君赏识,没想到操之更成为其佳婿”

陈满笑道:“与吴郡陆氏联姻,五年前我要是对别人这么说起,定会遭人鄙视为失心疯”

回到陈宅东园,丁幼微润儿母女二人已准备停当,带了小婵阿秀二婢,分乘两辆牛车,跟随老族长陈咸去乌衣巷,她二人要去拜见谢夫人刘澹和谢道韫。

第十七章 分身无术

谢安谢万听陈操之说将请侍中张长宗来作伐,都表示满意,又问了礼聘陆氏之事,谢万道:“太后赐婚,虽有左右夫人之分,但绝不是我谢氏女郎要低陆氏小娘子一等,周秦以降,一直是尊右而卑左,左氏春秋言楚人尚左,陆氏是南人,尚左就尚左,而我陈郡谢氏,尚右,所以说六礼不能陆氏优先,要同一日纳采问名”

谢万颇有些书呆子气,对侄女谢道韫屈居陆氏女之下很是不平,陈操之这时候当然没法和他辩左右尊卑,颇感为难,陈咸陈满也是面面相觑,心里都在想:“这同时与两大豪门联姻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两边都要攀比,谁都不肯居后,这女方母家太强势,夫纲难振啊,十六侄将惧内乎”

陈操之只好说道:“同时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皆可,晚辈有两位伯父在此,二月初一,我四伯父与郗侍郎登陆氏之门六伯父与张侍中来乌秀巷,就可同一日行礼,只是这亲迎,操之分身无术,只能一个个来,这难免就有先有后。”

一番话把谢安谢万都说得笑将起来,都觉得陈操之说得是实情,那些繁文缛节可以与陆氏一般无二,但新郎只有一个,洞房花烛肯定有先有后,这可把陈操之给难倒了

谢万笑道:“亲迎尚早,先不论,现在把前五礼公平持中地举行了再议其他。”

谢安含笑不语。

此时天色已晚,谢府留宴,陈咸陈满陈宗之赴宴,陈操之道:“我先去看望一下道韫,看她康复得如何了”

丁幼微带着润儿还有小婵阿秀二婢来蔷薇小院看望谢道韫,谢安夫人刘澹作陪,还有谢石的夫人谢琰的夫人,谢府女眷对陈操之的寡嫂和侄女的天生丽质和优雅气度都大为惊异,钱唐小县钟灵毓秀啊,出了江左卫玠陈操之那样的美男子,竟也有丁幼微母女这样的美人,丁幼微年过三十,容颜似二十许人,言语温柔,气质如兰,隐约还有淡淡的哀愁,这丁幼微也就罢了,其女更是不凡,十二岁的陈润儿真如明珠美玉一般,明艳照人,眼眸尤为有神,一看就是极聪明的女孩儿,那种神采与幼时的道韫有点相似

谢道韫高髻钗簪曲裾襦裙,在廊下相迎,神情羞涩,她与丁幼微润儿见过多次,润儿与她尤为熟悉,那时在山阴土断,润儿与宗之来探望其丑叔,常就玄儒疑难向她请教,但以前她都是身着纶巾襦衫谈吐洛阳正音,是男子形象是陈子重的好友,现在是以女子身份来见陈子重的亲人,而且她将是陈子重的妻,这种身份的转换让她难免尴尬,赧然施礼道:“道韫见过丁嫂子润儿你好。”

润儿目不转睛看着谢道韫,好奇之至,这是祝参军吗,嗓音都变了,不过很动听,像丑叔的竖笛低音,这个丑叔母也很美啊,身量真高,以前是男子不觉得,现在女裙飘逸,高挑绰约

润儿剪水双瞳眨呀眨的看着谢道韫,施礼道:“润儿该如何称呼呢”

谢道韫微窘。

谢夫人刘澹很喜欢润儿,笑问:“润儿与陆小娘子同路进京,润儿如何称呼那陆小娘子”

润儿心想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说道:“就称呼丑叔母。”

谢夫人刘澹奇道:“丑叔母,这从何说起”

丁幼微含笑解释道:“操之小字六丑,我两个孩儿都是称呼他为丑叔。”

谢夫人刘澹笑道:“原来如此,那我家阿元也是丑叔母。”

润儿便甜甜称呼一声:“丑叔母。”弄得谢道韫满脸羞红,丁幼微便询问谢道韫病情,得知已大有好转,自是高兴。

日暮时分,仆妇来报,内庭筵席已设好,谢夫人刘澹便请丁幼微母女赴宴,这时,又有婢女来报,陈郎君来了。

谢夫人刘澹笑道:“陈郎君来给阿元诊治呢,我等暂避。”便引着谢石妻谢琰妻还有丁幼微陈润儿离开了蔷薇小院。

陈操之到来时就看到谢道韫和柳絮因风二婢,问知嫂子和润儿已赴晚宴去了,笑道:“那可耽误道韫用餐了。”

柳絮笑嘻嘻道:“陈郎君不也没有用餐就来探望我家娘子吗。”

与谢道韫相见,第一件事是搭脉,皓腕如玉,骨骼纤细,律动的脉搏让两颗心贴近

天色渐渐暗下来,柳絮因风二婢却不进来掌灯,幽暗的书房里陈操之与谢道韫隔案跪坐,谢道韫的手握在陈操之掌中,四目交视,温情流动

陈操之说了三日后请张侍中前来说媒之事,谢道韫“嗯”了一声。

陈操之沉默了一会,说道:“道韫,我有一难题,我这次进京途中画了一幅嗅春图,准备以此画作为聘礼之一向葳蕤求婚,而你,我却不知该送你什么,琴谱,去年已送过,再送无新意。”

谢道韫轻声一笑,声音宛转低徊:“子重,不必在意这些,你与陆葳蕤以花相知以画相感,而子重打动我的,却是音律,是泾河边公孙树下为我吹笛的少年郎是郗嘉宾走远才想起吹曲相送的至情至性是那澄澈空明让人虽死无憾的春江花月夜,这些曲子比诗比画比山川景物更能深入我心,起先我倒是真的想能与你为友就已足够,未想缘分不仅于此真是欢喜”

说到后来,语音极低极柔,幽咽如暗夜流泉,柔情似水,谢道韫的面容也在暮色中朦胧成一个轻柔的淡影。

两个人又默坐了一会,门外柳絮的声音道:“陈郎君,家主请你去赴宴。”

陈操之应了一声,对谢道韫道:“道韫,那我去了。”

谢道韫正欲起身相送,陈操之忽然身子俯过来,不由分说,捧起她的脸,在她唇上重重吻了一下,然后放开,说了声:“我也没想到与英台兄能有今日,真是欢喜。”说罢,大步出门去。

谢道韫呆坐在书案边,一只手捂着嘴,似乎陈操之在她唇上留下了什么,她要护住似的,似痴似笑,半晌不知心里该想些什么,直到因风进来点灯,才大梦方醒似的问了一句:“陈子重走了吗”

因风奇怪道:“陈郎君走了好一会了,在前厅饮宴呢,娘子有事吗,要不要婢子去请陈郎君来”

谢道韫忙道:“不用不用。”

因风看着谢道韫的脸色,灯光映照下,竟是红扑扑的分外娇艳。

当夜,陈操之又分别去拜访了中书侍郗超和侍中张凭,送上礼物,请求作伐,二人皆欣然从命,陈操之又向郗超说起庾希盗取北府军资之事,郗超皱眉道:“庾希是不甘心就这样退出徐兖二州的,而且庾倩为太宰长史,因太宰武陵王司马晞被贬,庾倩亦免官,庾氏兄弟之恼恨可想而知。只怕会有异变,我得立即向桓公报知此事,及早提防庾氏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