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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上品寒士

“这个不需谦让,葳蕤有钱,超过我也无妨,我不会觉得颜面无光的。”

陆葳蕤嫣然一笑,说道:“那就捐二十万钱。”

吴郡陆氏富甲三吴,良田万顷,婢仆数千,捐二十万钱也只在陆葳蕤一念之间。

小黎道人表示会把捐助的钱帛全部用于救济灾民,请陈郎君和陆小娘子放心。

郡城百姓现在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陈操之与陆葳蕤从建康回来了,夹道围观,热闹景象更胜陈操之那年离开吴郡回钱唐时千人相送的盛况,润儿这时已经坐上马车,陈操之依旧与侄儿宗之随车步行,这是给宗之扬名的好机会

有不少赶来围观的女子,四年半前还是待字闺中的女郎,现在已是儿女绕膝的妇人,见陈操之如清风朗月清隽飘逸,风采更胜昔日,不禁叹惋不已,感己身韶华易逝,而陈操之俊美如咋

吴郡民众见陈操之叔侄联袂而行,陈操之是公认的美男子江左卫玠江东四俊之首,其侄陈宗之年仅十三,身量比陈操之略低数寸,眉目如画,风神秀彻,宛若当年在吴郡求学的陈操之,吴郡士庶百姓赞叹不已,都说钱唐陈氏有这样优秀的子弟,何愁宗族不兴

便有那尚未及笄情窦初开的垂髫少女,将随身佩带的香囊解下,含羞带怯掷给陈宗之,陈操之她们是不敢掷了,陈操之已是陆氏佳婿

十三岁的陈操之毕竟不如其叔两世为人老练,俊美白皙的玉面泛起羞红,不堪承受这样大胆的示爱

黄小统跟在宗之后面,笑嘻嘻替他拾香囊。

润儿坐在马车上全看在眼里,捂着嘴直笑,心道:“原来是这样,丑叔那年说收了上百香囊都丢到了吴郡城南的麒麟河里,那些女郎若是知道可知有多伤心啊,现在丑叔姻缘已定,轮到我阿兄了,真是有趣”

因阿兄而想到自己,这早慧的女孩儿不禁想:“我以后的夫君会是什么样,他现在在哪里”这样一想,不由得就看了跟在车后的冉盛一眼,冉盛身材雄壮,走起路来沉稳如山,高鼻阔嘴,神情坚毅,一脸的大胡子哪里像是才十七岁的人呢

润儿在心里笑了一下,心道:“奇怪,我看小盛干什么,他是我远房族叔,我又不能嫁他,小盛作为徒弟不错,虽不甚聪慧,但好在尊师重道肯听教”

润儿觉得她要嫁就要嫁丑叔这样俊逸温雅的男子,可是丑叔只有一个,这世间还会不会有像丑叔这样优秀的男子呢

润儿三岁丧父,母亲丁幼微亦被丁氏族人强行带回去,幼小的润儿与祖母丑叔和阿兄相依为命,丑叔是西楼陈氏的顶梁柱,丑叔也就在不知不觉中代替了她内心的父亲形象,丑叔纯孝友爱有担当有情义,所以润儿有轻微的恋父情结也就毫不稀奇,好在润儿更爱母亲,所以并未滋生叛逆性情

一行人来到陆府,陆夫人张文纨和陆湛妻子朱氏亲自出迎,丁幼微只比张文纨小五岁,但在辈份上,因为她是陈操之的嫂子,就比陆夫人张文纨小了一辈,当即执后辈礼,陆夫人张文纨连称不敢当,却也未深拒,还了半礼

陆夫人张文纨早听葳蕤说过陈操之有个娴淑美丽的嫂子,是钱唐士族女郎,今日一见,果然生得美丽,又且言语温柔,论气质优雅丝毫不输于她们这些世家大族的女子,又想起丁幼微当初嫁给陈操之兄长陈庆之时,钱唐陈氏还是寒门,这桩婚姻也是冲破了重重阻挠,只可惜陈庆之夭寿

陆府大摆筵席,遍请吴郡城中有地位的大族女眷来相陪丁幼微,那些女眷原看不起鄙陋小县出来的女子,只是看在陆氏张氏朱氏的颜面上才来赴宴,但见到丁幼微陈润和母女,不禁自惭形秽,这母女二人真是天生丽质清水芙蓉,而且应答之间,显示了良好的教养。

丁幼微送给陈操之的生日礼物是手缝的一套冬衣;宗之送给丑叔一首他写的一首四言祝寿诗,清通雅致,大有可观;润儿画了一幅明圣湖四季图送给丑叔,说丑叔以后离家在外,思念家乡时可以展开看看,笔法虽尚稚嫩,但气象已具,笔法可以学,可这种缘自灵魂的灵气却是学不到的,陆夫人张文纨大赞润儿灵慧,指点润儿笔法的缺憾

陆葳蕤也为陈操之手缝了一套冬衣和袜履,魏晋时世家女郎既读诗书,也要与贫家女子一般习女红,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样样兼备方为好女子,陆葳蕤心灵手巧,缝制的衣袍甚是得体

到吴郡的次日,陈操之与冉盛去泾河北岸范氏庄园拜访范汪范宁父子,范宁游学荆襄未归,陈操之向范汪宣示了朝廷征召其为散骑常侍的诏令,范汪闲居数年,范氏宗族子弟也因桓温刻意打压而不能仕进,否则以范宁范武子之才,是各刺史军府急欲招揽的,何至于至今只能东奔西走讲授儒学,现在桓温为了得到范汪助其重建北府军,拉拢范汪,授其清贵闲职,这样,范氏子弟不得出仕的无形禁令自然就打破了,范汪再倔强,在宗族利益面前也不得不向桓温低头,更何况他已知悉陈操之的图谋,所以答应起复出仕,明年将以散骑常侍的身份助桓熙重建北府军

陈操之道:“范公,明年正月底我将入京,请武子兄在此等候我,我想请他助我一臂之力。”

范汪道:“好,阿宁最是敬服你。”又道:“子重要建北府兵,彭城刘建刘牢之父子是第一要招揽的人,我先修书一封派人送往彭城,让刘牢之明年正月在此候你,还有东海何谦晋陵孙无终俱是良将后人,年龄都在二十以下,明年我皆为你引见,子重好生笼络之,必得其死力。”

第十四章 永不能弥补的遗憾

腊月初三,陈操之和徐藻博士还有嫂子丁幼微一行五十余人离开吴县绕道华亭回钱唐。徐博士要去钱唐看望冯凌波母子,徐邈已有书信寄到,他今年不能从荆州回来

陆夫人张文纨和小道辅陆葳蕤同路去华亭,推却不过陆夫人的盛情,陈操之与嫂子丁幼微她们在华亭又暂住了两日,初六渡松江还乡,相约明年正月十六在华亭相聚,一道入建康。

润儿看到黄小统架着的雌雄白隼,甚是喜欢,问双隼何名

黄小统道:“小人只唤它们大白小白。”

润儿笑问陈操之:“丑叔怎么不给这一对俊雕儿取个好名”

陈操之道:“留待润儿命名。”

润儿大喜,美眸一转,即道:“雄雕叫戾天,用毛诗鴥彼飞隼,其飞戾天典故,雌雕叫扶摇,用庄子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丑叔说可好”

陈操之笑道:“甚好让小统好生调教,以后这一对白隼就以戾天扶摇为名。”

润儿笑靥如花,一路看黄小统如何调教双隼,放飞和回收,收回来后要以布罩将双隼的脑袋罩住。有一次,雄隼戾天飞出去后还抓了一只狐狸回来,把润儿给乐坏了

润儿坐在车里,冉盛骑在马上向润儿说在邺城随慕容冲去太行山打猎之事,有大山猫猕猴黑鹤褐马鸡野兔,冉盛为的是投润儿所好,才说起这些的,润儿听得津津有味,忽然问:“小盛,你的胡子呢”

冉盛知润儿不喜欢他满脸的大胡子,所以昨夜将剃刀磨快,剃得满腮青茬,自以为英俊了许多,答道:“剃了,我以后三日一剃。”

润儿“噢”了一声,心道:“没有了胡子,看着怎么这么别扭。”口里却道:“小盛,你现在是不是整日舞刀弄枪,再不读书了”

“岂敢。”冉盛赶紧道:“只要一有空闲,我可都是手不释卷,都是虚心向阿兄请教。”

润儿“格”的一笑:“手不释卷,这词用得不错,小盛是儒将吗那你这一年来都读了哪些书”

冉盛答道:“论语是早就熟读了,本来是想继续读毛诗,但阿兄说毛诗可读可不读,要我直接读左氏春秋,还有太公六韬尉缭子孙子,这些我都能记其大概。”

润儿惊奇地看着冉盛:“那好,我考考你”

冉盛腰杆一挺,全神贯注,如临大敌。

润儿问道:“小盛说说鲁僖公二十二年宋楚泓水之战。”

冉盛紧张思索,答道:“这个我记得牢,宋襄公引兵救郑国,与楚战于泓水,军司马子鱼建议趁楚军半渡而击之,宋襄公讲仁义,不肯,子鱼又建议趁楚军未列好阵势就冲击,宋襄公又不肯,楚军本来就人多势众,宋襄公贻误战机,结果大败,这个迂腐的宋襄公说什么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真是太可笑了。”

润儿赞道:“小盛说得不错,条理分明,那么请就宋楚泓之战试论兵不厌诈。”

冉盛得了夸奖,精神大振,想了想,说道:“孙子曰兵者诡道也,又曰故兵以诈立,阿兄说以正治国,以奇用兵”

润儿娇笑不止,冉盛噤若寒蝉,以为自己说错了,正惶恐呢,听润儿道:“以正治国以奇用兵,这不是丑叔说的,是老子五千文里的。”

冉盛挠头道:“我没读过老子,这话是阿兄讲解左传时对我说的。”

润儿含笑道:“算你说对了,请继续论兵不厌诈。”

冉盛苦思陈操之曾对他讲过的以及他自己的领悟,说道:“用兵打仗不厌诈伪,尤其是敌众我寡时,勇力不济就佐以诡谲,可以趁敌人刚刚集结时进攻可以趁其未食时进攻可以趁其赶长路疲惫时进攻可以趁敌人等候渡河时进攻,总之,抓住一切有利的机会击败敌人,这才是最重要的,只有胜者才可以讲仁义,我胜了,那时要仁慈一些也行,不杀二毛啊什么的都是我一句话,若是我败了,那时要恳求别人施恩,别人不给,要杀我,我能和他讲理吗”

陈操之骑在黑骏马上,听得频频点头,夸奖道:“小盛说得通透,很好。”

润儿也赞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小盛大有长进啊,丑叔可是很少夸许人的。”

冉盛喜不自禁,暗下决心,要做智勇双全的名将。

初九日过了嘉兴,彤云密布,天气愈发寒冷,到午后开始下起雪来,来福喜道:“雪下大点才好,明年麦子会有个好收成。”寒秋九月以来,三吴大地下了几场雨,旱情已得缓解,或再有一场大雪就更好了。

润儿坐在陈操之的马车里,这马车是出使长安前琅琊王司马昱赠送的,华丽舒适,润儿倚着车窗看雪花纷纷扬扬落下,与小婵轻声说话,心里的快活如沉香数缕,袅袅而上,升腾消散再起

陈操之在展看谢道韫整理的两淮州志和豫州旧将资料,思索明年重建北府兵会面临的各种困难。首先是钱粮,司州是个空架子,无任何租税收入,这得向朝廷和桓温索取,论起来今年江东大旱,国力受损廪藏空虚,而且司马勋之乱初定,近期实不宜大动干戈,可以想见,明后年北伐时会有很多朝臣反对,但若不抓住慕容恪死后燕国内乱这千载难逢的良机,那么东晋恢复中原故土就再无机会

马车一颠,陈操之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眼见润儿亮晶晶的双眸正看着他,便道:“看什么,不看雪了吗”

润儿笑眯眯道:“白雪纷纷何所似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见陈操之笑了起来,又道:“丑叔歇一会吧,不要太辛苦,陪润儿说会话”

陈操之“嗯”了一声,将帛书收好,问:“润儿想问什么,问吧。”

润儿指了指那卷帛书,说道:“丑叔,这是另一位丑叔母写的吧,明年入京,润儿该如何称呼两位丑叔母呢是左丑叔母右丑叔母,还是别有更好的称呼”

小婵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陈操之正襟危坐道:“这的确是个难题,待丑叔好好想想,费神哪。”

润儿笑得不行,好不容易止住笑,道:“还是不要以左右丑叔母称呼为好,反正都是丑叔母,哎呀,想想真神奇,润儿幼时就听说过花痴陆葳蕤咏絮谢道韫的美名,万万没有想到会与润儿成为一家人,真是不可思议”忽又想到一事,问道:“丑叔,润儿听黄小统说,在邺城,有个鲜卑公主追着要嫁丑叔是不是”

陈操之笑笑,这个侄女太好奇,问个不休,答道:“那是谣言,没那回事。”

润儿睁大眼睛仔细端详陈操之的表情,说道:“丑叔休要瞒润儿,以前陆小娘子与丑叔的事说是谣言,最后是真的;早几个月谢家娘子与丑叔的事也说是谣言,又成了真”

陈操之曲指在润儿光洁的额角轻轻一弹:“难道你希望丑叔被鲜卑人扣留不能归江东”

润儿“格格”笑道:“丑叔可以把那个鲜卑公主悄悄带回来嘛,那多有趣,鲜卑人非气坏了不可,小婵姐姐你说是不是”

小婵笑道:“那你家丑叔就要一路逃到江东了,鲜卑白奴会在后面穷追不舍。”

陈操之也笑道:“那鲜卑公主才十二岁,脾气又坏,带回来做什么”

“啊,才十二岁,只长我一岁”润儿吃了一惊,洁白无瑕的脸蛋抹上一层羞红

腊月十二午后,一行人冒着严寒轧冰辗雪回到钱唐,钱唐县令冯梦熊已知消息,迎出十里外,刚至冯府,尚未坐定,丁异丁夏商丁春秋父子三人也到了,请陈操之一行去丁氏别墅歇息,冯府也住不下这么多人,冯梦熊便命人摆酒设宴,饱餐后再去丁氏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