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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上品寒士

门,陈操之心细,见谢玄似有欲言又止之意,便近前执手问:“幼度,有何事要说”

谢玄却又摇头:“无事。”

谢道韫问:“子重,明年参加了孔德泽婚礼,一道进京否”

陈操之微笑道:“那是当然。”又问:“我与安道先生合作的东山行乐图现在就由两位带去吗”

谢玄道:“明年入京,子重亲自给我三叔父吧。”补充道:“此画莫让我三叔母见到,子重那几个女伎画得实在妖冶。”

谢道韫没忍住,破颜一笑,赶紧以袖掩面,清咳几声,拱手道:“子重,就此别过,我二人也要赶路呢。”

宗之润儿都来向谢道韫道别,小兄妹二人这些日子与这位祝郎君相处日久,觉得祝郎君虽然有时比较冷淡,但小兄妹都可以感觉得出来祝郎君对他二人很好,有时丑叔不在,他二人有学习上的疑难向祝郎君请教,祝郎君总能解答得极好,这让小兄妹二人很佩服

润儿道:“祝郎君,明年入京顺道也来陈家坞小驻哦,可以登九曜山游明圣湖,上回祝郎君太忙碌了。”

谢道韫很喜爱陈操之这个侄女,俯身道:“好,一言为定。”

陈操之向众人别过,他与宗之同车润儿和小蝉雨燕同车。冉盛领着二十名军士跟随牛车而行,还有一辆牛车是会稽郡署赠送的,车上有钱五万绢五十匹,这是晋朝官场的惯例,官员上任离任,皆征“迎送旧典”税,俗谓“迎送钱”,陈操之谢道韫来会稽复核土断,也算是上任离任了,本来不止这些钱帛,还是陈操之要求“迎送钱”减半,这种官场惯例是不能打破的。

腊月十五的天气,气温在冰点以下,沿途见鉴湖水都结了冰,呵出的气白蒙蒙一片,陈操之陈宗之叔侄二人盘腿坐在车厢里,说些经史故事家常琐事,宗之不是不善言辞,他只是在有些人面前不愿意多说而已。

午时陈操之一行在山阴西郊小镇青甸用餐,青甸是鉴湖最西端,过此便出了山阴地界,稍事歇息便又启程,小婵忽然过来说道:“小郎君,我忘记告诉你一件事了”

陈操之问:“何事”

小婵道:“昨夜小郎君与祝郎君他们夜谈时,祝郎君的侍婢柳絮悄悄对我说,祝郎君是本月十六生日,二十岁大生日,祝郎君不让她声张,但柳絮说应该让操之小郎君知道,今日一早我本想对小郎君说的,迟一日吃了祝郎君的韭叶水引饼再回陈家坞也没什么,可是一忙乱起来就给忘了。”小婵有些愧疚地问:“小郎君,怎么办呢”

陈操之心道:“英台兄是明天生日啊,应该和我说一声的嘛,晚一日回钱唐又无妨,嗯,早间谢幼度也是想对我说的,却又迟疑未言。”想想那日谢道韫为他准备的韭叶水引饼,这样真挚的情感能不珍惜吗便道:“小婵雨燕陪着宗之润儿在这青甸小镇歇一夜,小盛也留下,我带两名军士赶上去为祝郎君庆祝寿诞,明日午前赶回。”

冉盛道:“阿兄,让我陪你去,军士无马,行不快。”

润儿道:“丑叔,代润儿和阿兄祝福祝郎君哦。”

陈操之叮嘱荆奴来震等人照顾好宗之和润儿,与冉盛跨马回山阴城,路上北风凛冽,比那次从东关小镇赶去谢氏庄园寒冷得多,冉盛口里不说,心里想道:“阿兄总是赶着去给人庆贺生日,上回是陆小娘子,这回是谢家娘子,阿兄不会辜负陆小娘子吧不过这谢家娘子对阿兄真的极好,这次若不是她,阿兄真不好分身应付钱唐会稽两头,嗯,谢咏絮道韫,这样有才学又能干的女子真是罕见,阿兄要是把花痴陆咏絮谢都娶了那就太好了。”

二人快马赶回山阴城已是午后申时初,戴内史见陈操之去而复回,惊问何事陈操之说有一重要事忘了对祝副使说。

戴内史道:“谢幼度和祝副使今夜大约会赶到蒿口歇夜。”

陈操之辞了戴内史,与冉盛纵马出城,沿鉴湖南岸奔驰,蒿口距山阴四十余里,二人赶到蒿口时天已全黑,蒿口小镇的稀疏灯火在寒夜里让人格外感到温暖。

小镇有两家客栈,分立小街两侧,陈操之问知谢氏姐弟一行就住在开源客栈,他与冉盛便进了对面的翰音客栈,进到客房急命店役备炉酒和纸笔,磨墨时才发觉手都快冻僵了,一砚墨磨浓,身手才暖和过来,提笔写了一张小书柬,给了店伙计二十文钱,让伙计送到对面客栈的祝英台郎君手上。

翰音客栈的伙计持了书柬来到开源客栈,叫道:“祝郎君,哪位是祝郎君,小人有一书信要交给祝郎君。”

谢道韫正与弟弟谢玄在客舍闲话,谢玄问:“阿姐,便让子重知道你明日生日又如何”

谢道韫道:“若子重是打算十六日回钱唐,那我会对他说,吃了我的韭叶水引饼再走,现在呢,我不愿意他为我的生日特意耽搁一日。”

谢玄对阿姐的脾气真是无可奈何,阿姐处处不甘人后,孤标傲世,唯独在陈操之面前就缩手缩脚,说道:“若子重知道他在阿姐二十岁大生日前离开,以子重的为人,他会感到歉疚的,阿姐难道就是要子重歉疚吗”

谢道韫“哼”了一声,嗔道:“阿遏,你可真啰嗦”舒展腰肢作困倦状,说道:“我倦欲眠,你回房去吧。”

谢玄摇了摇头,心想:“这个阿姐,明明喜欢子重,硬要装作是友情,现在子重与陆氏交恶,娶陆氏女更无可能,阿姐比陆氏女更适合子重”

这时,侍婢柳絮持了一封书柬来,说道:“对面客栈的小厮送来的,说要交给祝郎君。”

谢玄接过来展开一看,剑眉一挑,眼有异彩,笑意从唇边迅速蔓延

谢道韫看着弟弟谢玄,问:“阿遏,笑什么谁的书帖”

谢玄敛住笑意,将书帖递给阿姐,口里道:“无落款,阿姐自己看,我回房去了。”

谢道韫见弟弟谢玄走得匆忙,狐疑地取书帖看,映入眼帘的是两行熟悉的独树一帜的行草,清峻峭拔,洒脱从容,这种字体当世只有一个人能写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谢道韫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子重子重从哪里写这帖子来”

谢道韫问柳絮,送贴的小厮何在柳絮便去唤那客栈伙计来问话,伙计回答说是翰音客栈的一位姓陈的公子命他送来的。

谢道韫压抑着内心的喜悦,问那陈公子何时到的

伙计答道:“刚到,两个人,一个英俊无比,另一个魁梧得吓人,骑马来的,手脚都快冻僵了。”

谢道韫命人赏这伙计五十钱,伙计欢天喜地回去复命了。

谢道韫看了柳絮一眼,问:“柳絮,你对小婵说起我的生日了”

柳絮知道什么事都瞒不了阿元娘子,应道:“昨夜闲话时对小婵说起的。”

谢道韫明白了,定是小婵路上记起对子重说这事,子重才冒寒赶过来的,内心跃跃如沸,表面上依然冷静,让柳絮给她束发戴冠,然后来到客栈院中,想想独自赴约竟有些羞缩,似乎与陈操之是久别重逢一般,纶巾襦衫难掩女儿心

谢道韫在院中踱了几步,让柳絮去请遏郎君,就说陈郎君有要事与他相商。

对面翰音客栈的陈操之命店家取来一瓮佳酿,室内炭火黑红,酒壶里的酒气热腾腾散发醉人香味,冉盛连喝了三盏,胃暖身热,这才到店门前迎候谢道韫,就见对面开源客栈的大灯笼照映下,谢道韫姐弟联袂而来。

陈操之正伏案书写,见谢道韫谢玄进来,抬眼微笑道:“英台兄幼度,请稍坐。”语气平静,好似还在会稽郡驿中一般。

谢道韫谢玄隔案坐下,谢玄见无人侍酒,便自斟自饮,要斟给阿姐,谢道韫示意一盏足矣,谢玄却是知道阿姐的酒量,阿姐受爹爹影响,酒量颇豪,自入西府,却很少看到阿姐饮酒,但今夜何妨醉一回。

谢道韫不知道陈操之在写什么,应该是与她有关,为她写一则冰雪文吗又想:今夕何夕,既见操之,喜何如之,更有何求

寒风从屋顶呼啸着掠过,客舍火炉温暖,酒香氤氲,有一种唯美温馨的情调渗入骨髓,让人觉得这一刻弥足珍贵

第四十四章 流水

翰音客栈送来的是普通的麻纸,和华亭陆氏庄园出产的上品黄麻纸没法比,较为粗糙,笔倒是不错,是小管狼毫,狼毫聚锋强弹性足,毫锋与粗疏的麻纸接触,撇捺勾勒之际,时有滞涩之感,但书写起来却也别有奇趣

史载欧阳询不择纸笔,可以任意书写,各尽其妙,但以陈操之的体验,质地坚韧的纸张可用软毫质地柔和的纸张宜狼毫短锋不宜写细笔小字长锋不宜厚重肥圆字体枯笔作章草飞白为佳软毫则行楷皆宜,而现在,他是以小管狼毫在粗麻纸上记曲谱,燕乐半字谱的弦索谱,灯火摇摇中,残缺的汉字蝌蚪状的音符连绵而出

谢道韫与谢玄围炉对坐,谢玄只顾饮酒,心里暗笑,阿姐与子重单独相处非止一日,今夜却硬要拉他一起来。嘿嘿,阿姐为官半载,还没忘了她自己是女子啊。

谢道韫轻抿盏中新酿山阴酒,感着酒的温热和甘甜,眼望陈操之,陈操之笔不停书,忽而又眉头微锁,抬眼望着她,定定的看一会,又低头书写起来,若不是谢道韫看到陈操之是在写字,还会以为陈操之是在为她画像呢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不管怎么样,只是在这简陋的客舍坐着,听北风低啸,感酒香炉暖,谢道韫就已非常欣慰,红泥小炉中的炭火不时有轻微的裂响,这样的气氛真是让人沉醉

一刻时后,陈操之将笔搁在砚台上,双手执着长长的麻纸,浏览一遍,待墨稍干,笑着对谢道韫道:“这是给英台兄的生日礼物,是现在献上,还是明早”

谢道韫道:“当然是现在,若待到明日,今夜则难眠。”

陈操之便起身至谢道韫身前,将那卷麻纸双手递上,谢道韫接过,细长的眸子一闪,喜道:“是琴曲”

陈操之道:“这曲子英台兄定然似曾相识。”

谢玄也雅好音律,善吹三十六管竽,便过来与阿姐连肩并坐,看那曲谱。

谢道韫将麻纸曲谱摊在膝前,修长十指在膝头按捺拨揉作鼓琴状,忽抬头道:“这似乎是高山流水的后半段。”

陈操之微笑道:“是也,曲名流水,共八节,英台兄且再细品,看与高山流水后半段有何不同”

古琴曲高山流水自汉代便已流传,并非伯牙弹给钟子期听的原曲,乃是后人托名而作。

谢道韫复低头弹奏无形琴,她的蕉叶琴从乌衣巷带来了的,但上月底回东山就留在了庄园里,谢道韫今日未以黄连染手,双手在灯光炭火映照下莹白如玉,右手抹挑勾剔,左手吟绰进退,认真的样子真像是蕉叶琴就横在膝上

半晌,谢道韫舒展十指贴在膝盖上,说道:“这流水曲比之高山流水后半段更显结构精巧繁复优美,第六第八节的七十二滚指法更有洋洋乎若江河的风概。”忽然长眉一挑,问:“子重不会操琴,何以能改此高山流水曲”

陈操之道:“常闻英台兄鼓琴,耳熟能详,古琴竖笛,音律一也。”

谢道韫点头道:“我弹高山流水曲,常觉前半段比后半段逊色,子重将流水单独成曲,甚妙。”拱手道:“多谢子重惠赠。”

谢玄却有些不喜,陈操之冒寒赶来可谓甚有情义,但书赠流水曲又是何意呢知音高山流水磊落两袖清风,子重与阿姐真的只有友情吗

夜深,谢氏姐弟辞归开源客栈歇息,出门时才发现雪花飘落,无声无息中屋顶地上已经朦朦薄白,天冷,雪随落随积。

陈操之踩着薄薄一层积雪送谢道韫谢玄出翰音客栈,谢道韫忽然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明日就二十岁生日了,总以为自己还小啊,世事真是神奇,总有让人猜不透的结局。”

陈操之想到自己两世为人,也很有感触,说道:“这世间总有不可知的神秘,纵有千古,横有八荒,生有涯而知无涯,我们是如此渺小而且无知,悲伤否不,我们有良知,我们关注并珍惜世间之美,无论亲情友情怜惜或者悲悯,这些美好的情感,乃至琴棋书画花鸟虫鱼,都让我们感受到生命之可贵,我们希望并争取让这世间减少苦难,生年不满百又如何,我们来此世上一遭,我们努力过相识相知过”

谢氏姐弟立定脚步望着陈操之,谢道韫眸光璨璨,心里涌起的是难以言说的感动,怕眼泪流下来,仰起头,细雪漫天而下,沾在脸上凉凉的温柔,雪之上云层外,十五的圆月和诸天星辰宛在

十六日一早,天色微明,陈操之与冉盛洗漱毕,侍婢柳絮就笑嘻嘻过来道:“两位陈郎君,我家榭郎君请两位去食韭叶水引饼,我家榭郎君知陈郎君要赶着回去,特给店家赏钱,命店家早早准备韭叶水引饼。”又道:“我家榭郎君看到雪积了厚厚一层,很高兴,说会稽旱情可得缓解了,而且据我家三主母说,阿元,不不,我家榭郎君出生那日就是大雪天,今日虽在旅途庆生日,且喜有陈郎君这样的好友赶来,我家榭郎君很快活,一早起来笑眯眯的”

陈操之冉盛踏着积雪来到开源客栈,与谢道韫谢玄还有谢氏部曲仆役一道食用谢道韫的寿面,食毕,歇了一刻时,大约卯时末,陈操之便即告辞,上马欲行,却见东边一骑急奔而来,马蹄溅雪,行色匆匆,却是一名谢氏家仆,宽檐斗笠上一层的雪,喜道:“总算赶上陈郎君了,蕉叶琴取到。”下马,将包裹严实的蕉叶琴呈给谢道韫,却原来是谢道韫连夜命家仆赶去东山墅舍取琴来。

谢玄笑笑的道:“总能这么巧,子重与我阿兄可谓心有契契焉。”

谢道韫就在开源客栈檐下弹琴,陈操之立马听之,明朗轻快的前奏,仿佛远处溪流细细而来,曲折回旋,遇磊石则顿挫,逢开阔而潺缓,碎珠跳玉,渐汇渐大,大江九曲,奔流汤汤,智者动,智者乐水,对生活的感悟和对生命的体验,化作流水曲,罕有知音者,空劳流水声,而现在,知音在前,满庭积雪,流水曲岂空劳

午时已过,宗之润儿在青甸小镇客栈用罢午餐又等了好一会,还不见丑叔和小盛回来,等待的时光好难捱,润儿对小婵雨燕说道:“小婵姐姐雨燕姐姐,我和阿兄想到镇东头等丑叔,顺便踏雪玩耍,好不好”

宗之补充了一句:“昨日来,看到东头有一片梅林,开花了。”

小婵道:“操之小郎君也差不多要回来了。”

雨燕看了小婵一眼,低声道:“小婵姐带他们去吧,我这两日身子不方便。”

小婵“嗯”了一声,拉起宗之润儿的手,说道:“不许乱跑,听到没有”

小兄妹二人答应着,跟着小婵出了客栈,荆奴带了两名陈氏私兵四名西府军士跟随保护。

天冷,积雪被践踏成冰,很滑,小婵便让来震驾牛车,她和宗之润儿坐到车上,轧冰辗雪,来到小镇东头,但见平畴旷野,俱被皑皑白雪覆盖,空气清新冷冽,呼吸可清涤肺腑。

润儿攀着车窗吟诵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丑叔曾赞这是毛诗佳句,润儿今日也是深有体会。”

宗之说道:“这是出征士兵思乡诗。”

润儿知道阿兄言下之意,脆声道:“情因物感,文以情生,遵四时已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虽不同,感人则一,阿兄你看小盛手下的那些军士,他们也思乡也杨柳依依的,只是咱们不了解而已。”

宗之诧异道:“润儿这是哪里看来的,说得这般高妙通脱,我却未读过”

润儿有点小得意,笑眯眯道:“丑叔教授的,阿兄难道没听到”

宗之挠头道:“我没听丑叔讲过啊。”问:“丑叔何时对你讲的”

润儿忍着笑,说道:“就是去剡县访安道先生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