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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上品寒士

唇色嫩红,嘴唇的轮廓极美

小婵忍着笑道:“哎呀,这么美的小郎君,岂不是把你家丑叔的名头抢去了,又一个江左卫玠吗”说这话时,眼睛瞄着陈操之。

润儿扭着身子撒娇:“润儿不依,小婵姐姐取笑润儿”

陈操之含笑看着这个年方十岁聪慧可爱的小侄女,心里想的却是谢道韫十岁时是什么样子,应该不似润儿这般娇美吧,谢道韫脸形狭长,鼻梁似男子一般挺拔,不笑出梨涡的话,敷粉掩饰扮一个文弱美男子也勉强可以,润儿不行,润儿和其母丁幼微一般,脸形轮廓柔美,实在是扮不了男子的。

陈操之便讲了吕氏春秋里“盗钟掩耳”的寓言,满船皆笑。

乌篷船行至上虞与剡县交界处,溪水清浅,可以清楚地看到水底的沙石。

船头的艄公嘀咕道:“这剡溪水比往年是浅了许多,近来三个月就只下了两场小雪,只盼明春雨水足些,不然的话都无法行船了。”

陈操之便问艄公剡溪最近二十年可曾断流过艄公道:“断流倒是罕见,听乡闾耆老言,东吴黄龙年间剡溪曾经断流,会稽郡连续七个月无雨,大旱,颗粒无收,那已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陈操之眼望剡溪水,心道:“剡溪断流,那真是百年不遇的大旱,人力也难以补救啊。”

这日傍晚,乌篷船溯流来至剡溪支流长善溪,泊于左岸,戴逵的草庐就在不远处的片云岩下,五年前王徽之就是在这里兴尽而返的。

向纯朴的乡民借问戴安道先生居所,乡民遥指前方那几株十丈高的大树道:“戴氏草庐就在那大树边,安道先生正在鼓琴,走近一些,就能听到安道先生的琴声了。”

陈操之一行朝大树方向走了百余步,就见草庐七八间,呈品字型排列,铮铮淙淙的琴声从草堂里传出

陈操之止步静听,宗之润儿诸人也都停下脚步,抬眼四望,疏疏落落几十户人家,倚山傍水,古槐参天,暮色中炊烟袅袅,远处的片云岩有隐隐的水流飞溅声。

陈操之叔侄三人还有几个婢仆在戴氏草庐住了五日,登片云岩,垂钓长善溪,寻幽访胜,观画听琴

戴逵极是高兴,他虽喜隐居,但并不是离群索居,戴逵品性高洁,醉心琴画,不慕权贵,淡薄名利,陈操之算是他的晚辈,虽是仕途中人,但无俗骨,谈佛论道,妙语时吐,音律书画俱有独到之处,其侄儿侄女虽幼,姿容秀丽谈吐不凡,俱能作画,在戴氏草庐五日,宗之作了一幅行舟图润儿作钓鱼图,稚趣横生,意境不俗,颇有乃叔陈操之的笔法和意趣,钱唐陈氏已有自己独特的家学了。

陈操之在戴氏草堂与戴逵合作画了一幅东山行乐图,以谢安在东山携妓游玩为题,用重墨浅色,画意新奇。

二十三日午后,陈操之向戴述辞行,解舟回山阴,戴述于溪岸鼓琴作别,相约明年建康再见。

琴声顺着溪流传出很远,溪流曲折,戴逵已不见,琴声却还伴舟而行。

从山阴来剡县是逆水行舟,归程则顺风顺水,篙手轻松得多,只察看水势,莫让船近浅滩搁浅就行了,船行速度也比来时快了许多,暮色里,陈操之一行人在山阴县城南登岸,冉盛派来的四名军士已等候多时,当即悄然入城,径赴郡衙后的内史府,戴内史遣府役去郡驿请祝英台来,谢道韫与冉盛很快来到,戴内史置酒共议明日搜检贺氏庄园之事。

今日是十一月二十三,是复核土断期限的最后一日,会稽十县共上报检出隐户九千七百二十户,而在陈操之谢道韫复核土断前会稽郡只交出两千四百五十户,整个扬州才检出一万两千余户,成绩卓著,虞氏交出七百隐户对会稽士庶震动很大,据郡县负责户籍的功曹估计,经此次土断,会稽一郡的隐户四居其三已交出,胜过以往三次土断交出隐户的总和

谢道韫道:“贺氏前日交出了一百隐户,老弱病残拖家带口都送到郡上来了,说房屋财产俱是贺氏的,这些隐户一无所有,要由郡上安置戴使君致函贺氏家主贺隋,命其将人带回去,只交出这部分隐户的家籍即可,贺氏至今未有回复,那些一百隐户,三百多人现在南郊养济院搭棚暂住,被褥食物俱由郡署提供。”

戴述恼道:“贺氏实在猖狂,是该惩治一番了。”

谢道韫道:“我命陈子盛悄悄抓了两个贺氏隐户来问,却是贺氏扣押了他们的衣帛财物,说郡上会供应他们食宿。”

陈操之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一个大家族,这么点眼力没有,贺氏不衰更待何时”

陈操之叔侄三人及婢仆就在戴述的内史府歇夜,谢道韫冉盛等人自回驿舍。

十一月二十四日,天色尚未大明,会稽郡山阴县两级的功曹法曹廷掾贼捕掾紧急待命,一百名马步弓手以冉盛的二十名西府精锐军士为前驱,未带刀枪,人手一根五尺橡木棍,朝山阴县城西南方十里处的贺氏庄园而去。

陈操之对谢道韫道:“英台兄留在郡衙便是,我去贺氏庄园。”

谢道韫却不领情,说道:“子重,现在由我全权负责会稽土断,我岂能不去。”

陈操之一笑,说道:“那就一起去。”

贺氏家主贺隋是贺铸的叔父,曾任吴国内史,因与扬州刺史王述不睦,又且服散多病,便辞职归会稽,管理家族田产,教育族中子弟。

这日卯时末,贺隋还在暖榻上与姬妾缠绵,服散之人x欲亢奋,一旦不服则痿矣,所以贺隋虽深受病痛之苦,但妻妾成群,这五石散还得继续服

庄园管事跌跌撞撞来报,贺隋听说郡上土断使率人来搜检隐户,又惊又怒,披衣而起,怒冲冲出门,乘肩舆赶往庄园大门,却见百余名的军士和马步弓手手执橡木棍,已经进入庄园,贺隋拍着肩舆怒叫道:“叫戴述来见老夫”

冉盛一马当先,手里也有一根粗大的橡木棍,跳下马大吼一声:“老匹夫,快叫贺隋贺铸来见,将家籍簿册呈上,听候检籍。”

贺隋气得发晕,怒道:“老夫便是贺隋,你这下溅兵户敢在我贺氏庄园无礼,老夫绝不饶你。”喝道:“左右,将此人拿下,先杖责五十再说话。”

贺氏部曲百余人这时赶到了,执刀持矛,气势汹汹,而且越聚越多,郡县的功曹贼捕掾都有些畏惧,眼望陈操之和谢道韫。

陈操之迈步向前,向贺隋施了一礼:“在下陈操之,土断司左监,前来贵庄检籍,贺内史聚私兵可是要抗法”

贺隋虽然服散暴躁,但毕竟多年为官,知道其中利害,聚私兵抗法,那可是大罪

江左士族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文化士族,顾陆朱张虞魏孔贺是也,另一类是武力强宗,吴兴沈氏义兴周氏是也,前者易笼络,而后者难驯服,沈氏周氏具有武力和经济实力,最易与南渡的北人发生冲突,所以沈氏周氏数度起兵反叛,但无一不被镇压下去,沈氏更是沦为庶族

会稽贺氏作为儒学世家,并不以武力著称,即便武力强横如周沈,如何敌得晋室大军,所以贺隋听得陈操之说他贺氏要聚私兵抗法,不禁背脊冷汗,说道:“我贺氏乃诗礼传家的大族,岂容军户擅闯,贺氏前后交出四百隐户,为何还要来检籍”声音一厉:“陈操之,谅你一无根基小儿,竟敢辱我贺氏,我明日便进京,向皇帝控告你滥用职权扰乱乡里”

陈操之语气平淡,说道:“贺内史要进京告状,请便,但今日莫要抗法,我等要执行庚戌土断制令。”又扫视那些执刀持杖的贺氏私兵,冷冷道:“汝等若敢对抗官府,按晋律,死罪三徙罪六,一律剥夺户籍充兵户戌边。”

两百余名贺氏私兵面面相觑,庄园养着他们是防盗防匪,从没说过要对抗官府啊,不由得退后数步。

贺隋万万没想到陈操之敢这样来搜检贺氏庄园,这是他贺氏死敌了,一般土断官吏不敢做得这般决绝的,总要为自己留退路,而陈操之是摆明了不把他贺氏放在眼里了,但贺隋也知道,此时起武力冲突将会给贺氏带来灭顶之灾,喝道:“陈操之,莫要张狂,老夫亲自与你去郡署见戴述,再去建康见大司徒大司马,我贺氏也是三公世家,岂能受你之辱。”

陈操之道:“贺内史要去见戴内史,要去见会稽王,恕在下有公务在身,不能相陪。”高声道:“传贺氏庄园管事典计”

贺铸匆匆赶到,怒喝:“陈操之,你已被解职,何敢硬闯我贺氏庄园”

陈操之淡淡道:“我是土断司左监,施行土断的四州三十二郡我俱有权参与搜检。”

第四十一章 家传寒石散

贺铸昨日傍晚去见陆俶时,二人还在取笑内史戴述与土断副使祝英台被贺氏拖儿挈女的隐户弄得焦头烂额之事,当时陆俶还说:“陈操之倒是悠闲,去访戴安道至今未回。”没想到陈操之今日一早就出现在贺氏庄园,并且不顾士族体面要搜检贺氏隐户。

贺铸怒极,大声道:“陈操之,谅汝区区九品掾,竟敢欺上我贺氏之门,我祖彦先公,官至司空,开府仪同三司,有大功于社稷,满朝谁不钦敬而汝祖彼时还在钱唐躬耕吧,汝攀附桓氏,妄注士籍,搅乱士庶等级,还痴心妄想娶陆氏女,汝还知世间还有羞耻二字吗”

贺铸自问言辞犀利至极,他虽对陈操之既鄙夷又痛恨,但二人从未当面辩论过,以前在吴郡徐氏草堂求学,二人几乎未交言。贺铸自谓名门子弟,不屑与陈操之为伍,所以虽听闻陈操之善于辩难,却也不惧,自问理足气盛,要羞辱陈操之,要让陈操之无言以对。

陈操之神色沉静,从容问:“你说的彦先公是何人莫非是人称功在一代泽被千秋的贺司空”

贺隋贺铸叔侄听陈操之语气颇恭敬,贺隋冷笑一声,不屑作答,山阴贺循,元帝重臣,谁人不知

贺铸冷“哼”道:“自然是我祖彦先公,乃是江东百年来第一等人物,这岂是你陈氏三代所能梦见的”

贺循四十年前就已逝世,但在场的会稽郡山阴县的法曹贼捕掾都知道贺司空的贤名,此时见贺铸盛气凌人地说起其先祖贺循,都觉得随陈操之来搜检贺氏庄园实在有些莽撞,这样的世家大族岂是能得罪的

谢道韫见陈操之装作不知,却是已猜知陈操之的想法,暗赞一声:“子重这等先抑后扬欲擒故纵之法绝妙。”当即兴味盎然地注视着陈操之,看他如何在言辞上先折辱贺隋贺铸叔侄

陈操之意态自若,并不为贺铸那侮辱性的言语动怒,却对贺铸道:“旧望清重忠勤显著的贺司空竟是汝祖,在下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真让人不敢置信”

贺铸大怒,脸涨成酱赤色,怒问:“陈操之,你这话何意”

年过五十的贺隋也怒道:“陈操之,你辱及先父,我贺氏与你不共戴天,我要向州大中正大司徒控告你”

陈操之声音陡然拔高,朗声道:“在下久仰贺司空贤名,会稽贺氏自后汉便以精于礼传闻名,贺司空更是博览郡籍,号称儒宗,其言行行止,必以礼让若贺司空在世,闻朝廷土断制令,必令族人率先执行,岂会做出扣押隐户衣帛乱郡县之治的枉法违禁之事在下又岂会来此搜检隐户,闹得斯文扫地”

贺隋贺铸闻言都是一愕,一时间竟无言以答。

陈操之言辞如飞瀑直下:“永嘉南渡,晋室偏安,贺司空居功至伟,这些且不说,在下单就贺司空造福会稽乡梓之功绩试说一二,贺司空曾任会稽内史,在任期间,考察地形,发动民众,开凿西起西陵,经萧山钱清柯桥到郡城的河渠,后又组织民众修治与此相连接的其他河道,形成了纵横交织的水网,使原来各河道能互相流通,可调节水位,不惧旱涝,保证了农田灌溉之需要,提高了鉴湖的水利功能,给会稽六十万民众以灌溉舟楫养殖渔业之利,百姓至今感念贺司空恩德”

说到这里,陈操之声音更转激越:“但贺司空逝世后,汝贺氏族人又做了些什么克绍箕裘之事一意以扩大贺氏田产为务,围湖造田,致鉴湖大为缩小,鉴湖抵御洪涝灾害之功效大减,粗略统计,近二十年来,贺氏共围湖造田四百余顷,会稽郡其他士庶大族,见贺氏与湖争田,纷纷效仿,泱泱鉴湖于五十年前相比,三减其一,一旦逢干旱灾年,鉴湖因蓄水不足,灌田自然就少,其损失又岂是千顷田能比的”

会稽数月不雨,民众已有旱灾的忧虑,这时听陈操之这么说,无论是郡县的马步弓手还是贺氏的庄客,都觉得陈操之说得在理,贺司空的子孙与贺司空相比,真是天差地远。

陈操之又道:“生为晋国子民,纳税服役是应尽之责,汝贺氏有朝廷赐予的荫户数百,却还要私藏民户,与国争利,此等作为,大戴礼记能为之解释否小戴礼记能为之解释否而且尚书台已有诏令,此次土断,检出的隐户首先用于本郡县兴修水利,就是为抵御天灾做准备,而汝贺氏,对土断百般阻挠,贺氏的田产,在会稽四姓中仅次于余姚虞氏,余姚虞氏此次土断共交出一千隐户,魏氏孔氏俱交出七百隐户。而贺氏仅交出四百隐户,而且还故意唆使隐户去郡上闹事,又把隐户净身赶出庄园,让其去郡上找戴内史祝副使求衣食,这天寒地冻之时,那些隐户拖儿挈女,号哭声不绝于耳,贺氏此等作为,还敢自称是诗礼传家吗”

贺氏庄园开阔地上数百人凝立不动,鸦雀无声。

贺隋贺铸额头冷汗涔涔,这个陈操之言辞太犀利了,抓住了贺氏先祖贺循仁爱惠民,与今对比,让贺氏叔侄张口结舌,无言对答,叔侄二人面面相觑,贺铸年轻,先缓过神来,强辩道:“说我贺氏向鉴湖争田,这是诬蔑,鉴湖水退却,荒陂草莽,我贺氏组织民户开垦成良田有何不对若要说览湖昔日的水区,王逸少的兰亭雅集也在湖中了。”

陈操之道:“你贺氏近年有没有围湖造田可以访问县上主簿里闾父老,就在本月,贺氏还在筑堤围湖,贺道方,你这样可谓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谢道韫唇边勾起一丝笑意,子重突然冒出一句俚语,实在有些好笑,但在场诸人都是肃然,无人敢笑。

贺氏叔侄原本觉得贺氏理足气盛,陈操之带人擅闯贺氏庄园,贺氏闹到司徒府也要严惩陈操之,但现在听了陈操之这极具感染力的雄辩,不由得丧气,贺隋拱手道:“陈左监,请到厅中说话。”

贺隋似有求和屈服之意,但陈操之现在已不打算善罢甘休,会稽土断,有必要惩处一个家族来立威,而且此时土断期限已过,贺氏就算补交隐户也为时已晚,更何况贺氏处心积虑要构陷他陈氏占田,要让他陈操之不得翻身,此时不严惩更待何时

陈操之淡淡道:“请贺内史将贵庄的管事典计唤来,在下有几句话说。”

贺铸见叔父主动请陈操之入厅相谈,陈操之却冷淡不睬,又怒了:“陈操之,莫要不识抬举,我叔父好言对你说话,你敢无礼”

陈操之道:“岂敢,有些事不须劳烦戴内史,请贵庄管户籍簿册的管事和典计来说话即可。”说这话时,眼光从贺氏叔侄身后那群高等执事脸上掠过,心里有了计较。

贺铸怒道:“陈操之,你想查我贺氏家籍休想”

陈操之知道靠己方百来个人要在方圆十余里的贺氏庄园搜检隐户是很困难的,而且无户籍对照,也很难查清,便扭头对冉盛道:“小盛,把那三个人请到郡上问话。”手朝贺隋身后三人点了点。

冉盛炸雷似的应了一声,一挥手,手下六名军士冲上去,就将陈操之指点的那三个贺氏高等执事揪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