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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上品寒士

资格亦被取消,褚氏子弟已无仕进机会,比一般家世清白的寒门庶族还不如了。这对一向自诩才识过人的褚俭来说可谓锥心刺骨,他成了家族的沦落的罪人,痛悔愤恨时时刻刻咬噬着他的心

褚氏族人在本县趾高气扬惯了的,一下子从云端跌落泥地,虽然衣食无忧,但和昔日比,那一种内心的骄傲优越感没有了,而且家族子弟不能出仕,就没有了希望,这强烈的反差让褚氏族人积聚起乖戾之气,所以借这次大土断和午潮山的山贼有了联系,那些山贼都是不肯注籍服役的流民,褚氏原本只是想让庄园中的隐户躲避检籍,但与山贼交往多了,也就有了打家劫舍的念头,当年石崇不就是靠抢劫发家的吗而更重要的一点是,自前年之后,钱唐其他士族对褚氏一致冷落,朱氏范氏戴氏,这些褚氏的姻亲,纷纷与褚氏解除婚姻关系,褚文彬的妻子戴氏便被族人要求与褚文彬离婚,嫁出去的褚氏女郎也有几个被退婚的,褚氏家族感受到极大的耻辱,不仅对陈操之陈氏恨之入骨,对钱唐其他士族也一并仇恨,想着勾结山贼来洗劫这些钱唐士族,而陈家坞更是绝不能放过的

现在的褚氏已经仇恨蒙蔽了心,不计后果了。

这日夜间,褚俭正与褚文谦等人在厅中议事,褚文谦道:“叔父,听闻陈操之近日将赴会稽复核土断,我褚氏还有三十户隐户,得提防一些。”

褚俭道:“陈操之管的是会稽,管不到钱唐,嘿嘿,世人都道陈操之得桓温重用,我却以为大不然,桓温这是要让陈操之自蹈死地,会稽一郡,豪族盘踞,是最难开展土断之地,我料陈操之将身败名裂,重蹈当年山遐的复辙。”

褚俭之子褚文彬咬牙切齿道:“是否让午潮山的人干脆把陈操之半路劫杀,一了百了”

褚俭摇头道:“陈操之杀不得,毕竟是朝廷命官,午潮山的那些乌合之众也没那胆量,而且陈操之去复核土断,定然人手不少,莫去惹他,就让陈操之去会稽碰壁好了。”

褚文谦道:“这次午潮山的人潜入钱唐,闹出事端可以推托是民众对土断不满,亦是打击陈操之的一种手段”

正说着话,忽听院外人声嘈杂纷乱不已,褚俭皱眉道:“怎么回事文谦,你去看看。”

褚文谦起身刚走到厅门,一个庄客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口里嘶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山贼杀来了”

褚文谦差点被那庄客撞翻在地,这时也顾不得责骂,忙问:“哪里来的山贼”

那庄客上气不接下气道:“山贼啊,有刀的,明晃晃,文谦郎君你听”

褚文谦一听,嘈杂纷乱中有个雄浑的嗓门吼道:“我们是山贼,我们是山贼,只劫财不杀人,都站到那排花树下,不许动”

褚文谦一拍脑门,心道:“是午潮山的人吧,怎么今日就到了,抢错地方了吧。”抢过身边仆役手里的灯笼,大步朝前院赶去,远远的见一伙人,黑巾蒙面明火执刀,气势汹汹,庄客仆役被赶在南墙一溜跪着

褚文谦怕这些山贼伤人,高声道:“是午潮山的苏首领吗,我褚文谦啊,诸位来错地方了,这是我褚氏庄园”

一个雄浑的声音问道:“这是褚氏庄园吗我以为是陈家坞。”

还真是午潮山的人,褚文谦松了一口气,快步迎上去,说道:“陈家坞在江那边,不是说好近日由我褚氏庄客引路去陈家坞的吗”

那雄浑声音问:“去陈家坞洗劫陈家坞吗”

褚文谦心道:“此人糊涂,这样的事怎么能当众大声说出来”说道:“诸位既然来了,就请到后厅一聚,饮酒吃肉,慢慢细谈”

褚文谦话还没说完,就见一条魁梧的身影直冲过来,疾逾奔马,眨眼间就到了面前,褚文谦还没回过神,就被当胸揪住,双脚离地,“噼哩啪啦”连挨了几个耳光,顿时满嘴是血,两耳“嗡嗡”直响,竟被打聋了,没有听到这身量魁梧异常的大汉说的话

“这狗贼,真敢勾结盗匪意欲害我陈家坞族人几位,你们都听到了吧,这就是褚氏勾结午潮山贼盗的证据。”

说话的是冉盛,他故意装作山贼闯进褚氏庄园,一试之下,发现褚氏果真与山贼勾结,而且近日就要洗劫陈家坞,冉盛岂能不怒火中烧,当胸一拳,打断褚文谦数根胸骨,然后丢在钱唐县贼捕掾的脚下,说道:“绑起来,把褚氏男丁尽数绑了。”

那些庄客见本县的贼捕掾兵曹史廷掾都来了,一个个噤若寒蝉,哪敢反抗。

冉盛带着二十名军士直闯后院,把自褚俭以下的褚氏成年男子全部绑了起来,共三十七人。

如今的冉盛满脸虬髯,与少年时的面貌大异,但褚文彬还是从冉盛那八尺雄躯上认出他来,叫道:“爹爹,这是冉盛,陈操之的仆人”

冉盛命军士掌嘴,打得褚文彬肥若猪头。

褚俭士族出身,做到六品郡丞,也算是养尊处优,何曾见过这般暴虐,手足发颤,强作从容道:“冉盛,休得无礼,我曾是六品官,郡县长吏见了我都是礼敬有加”

冉盛举手就想给褚俭一个耳光,却见褚俭满脸皱纹鬓发斑白,想起平日陈操之和润儿教他读的论语,便没下手,只是冷冷道:“子曰尊老敬贤,你这老匹夫甚是不贤,我也懒得揍你,自有国法晋律来惩治你这老贼。”

钱唐县廷掾把褚氏庄园的典计管事召集来,现在庄上的十七名隐户也束手就缚,与三十七名褚氏男丁一并连夜解送城中县署,留下廷掾和五名军士守在庄园中,不让褚氏庄客任意外出

那些褚氏族人一路拖拖拉拉哭爹喊娘,到达县署已经过了三更天,冯梦熊陈操之谢道韫,还有丁异都在县署等着,冯梦熊一向主张息事宁人,见冉盛把褚氏一族男丁都抓来了,不免大惊失色,深怪冉盛鲁莽,待听了兵曹史贼捕掾的禀报,知褚氏果然与午潮山山贼勾结并于近日密谋洗劫陈家坞,冯梦熊不禁背心冷汗,陈家坞若出事,那他如何面对陈咸陈操之,所幸今夜陈操之命冉盛雷厉风行,一举将褚氏连同其隐户一并抓获

冯梦熊唤来吴县尉,会同贼捕掾一起审讯褚文彬和那十七名隐户,命录事史将口供记录在案,冯梦熊并未审讯褚俭,一来是褚俭年逾五十又是往日的上司,冯梦熊不忍将其作阶下囚来审讯,褚文彬年轻无城府,审讯更易,至于褚文谦,已被冉盛打得双耳失聪,无法审讯了。

案情很快明了,褚氏与午潮山山贼勾结的证据确凿,褚文彬和那些隐户都招供画押,褚氏三十七名族人被收监,冯梦熊将此案急报郡上

丁异见案情已水落石出,终于熬不住困,辞别众人回丁氏庄园,陈操之送他上牛车,说道:“丁伯父,晚辈先与冯县令商议如何清剿午潮山贼,等下再去渡口接嫂子她们。”

丁异道:“若不是操之这次回来,果断处置此事,真让褚氏贼人洗劫了陈家坞,幼微和宗之润儿有个闪失,那就是诛褚氏三族都难以救赎啊。”

陈操之亦觉得后怕,他也是第一次深切体会到家族之间斗争的残酷性,魏晋风骨既有悠然见南山,也有刑天舞干戚啊。

丁异又道:“褚氏这次罪孽深重,主犯将入牢狱,依晋律,褚氏族人将沦为兵户,押解到军府,以后不用再担心褚氏会有威胁了。”

陈操之回到县署,与冯梦熊谢道韫吴县尉和冉盛共议清剿午潮山山贼之事,那吴县尉心知褚氏一门这次是彻底沦落了,哪还敢为褚氏说话,卖力地献言献策安排抓捕午潮山山贼

据褚氏隐户招供,午潮山山贼将于近日倾巢出动,越过武林山袭击陈家坞,陈操之便挑了一名隐户,许以重赏,让其去午潮山报信,诱使山贼到褚氏庄园聚集,以便一网打尽,因为抓捕褚氏族人是夜间,外人尚不得知,此计应该可行

为防万一,陈家坞也要严加防备,陈操之出面向全氏丁氏借百名私兵助陈家坞防御山贼。

第二十章 姑射仙人

十月十四日辰时,四辆牛车驶出陈家坞厚重的青冈木大门,车上乘坐的分别是陈氏族长陈咸和老妻董氏东楼的周氏及其侍婢西楼的丁幼微母子三人最后面一辆车是雨燕阿秀和英姑

年过六旬身板硬朗的荆奴领着八名陈氏私兵护送,随行的还有几个陈氏仆役,一行人朝二十里外的枫林渡口行去,准备参加明日杜子恭道场的水官帝君诞辰庆典,北楼陈满不信奉天师道,所以不去。

陈咸对天师道并不太热衷,他只是借这个机会去县上冯梦熊处问问侄子陈操之的消息,县署每半月就能收到吴郡快马传来的朝报,这种朝报始于西汉,把皇帝的谕旨诏书臣僚奏议及朝堂大事写了绢帛上,由专门的信使传送至各州郡,再由各郡文吏抄写传达至郡下各县,如庚戌土断这样大规模的检籍必然要复核,作为土断司左监的陈操之想必是要下到州郡的,朝报应该会先有消息,不知操之会不会到吴郡来复核土断,陈咸有很重要的事要与侄子商议

丁幼微梳着云髻垂髫发式戴金雀钗穿印花敷彩纱锦袍缃绮为下裙,直眉曲鬓,肌肤如玉,身形依然纤瘦,似弱不胜衣,但即便在摇晃的牛车里,依然是腰肢挺直,坐姿甚美

十岁的润儿笑眯眯的,婴儿肥的双颊粉嫩可爱,一双眸子黑亮清澈,长而密的睫毛黑蝶般忽闪忽闪,那种纯稚之美不是现于皮相,而是从肌肤中骨子里的透出来的美,润儿的纯稚中还透着一丝狡黠,这是一个极聪明的小女郎。

润儿攀着车窗朝后面张望,说道:“娘亲,丑叔说明年接我们去建康,秦淮河畔新建了宅第,可是陈家坞的方形楼堡我们还没搬进去住呢。”

丁幼微笑道:“方形楼堡年底可建成,过年可以搬进去了润儿宗之,你们想去建康吗”

两个孩儿齐声道:“想。”

丁幼微笑了笑,孩子的心性都向往着远方,而她这个做母亲的考虑的则要实在一些,宗之是男儿,当然是要走出陈家坞的,跟着操之小郎去建康是必要的,求学入仕都需要小郎的提携;再说润儿,润儿现在还小,过几年要择夫婿,这也要小郎作主,族长陈咸只与本县士族有交往,而小郎交游广阔得多,由小郎为润儿择夫婿是最好的不过的;至于她自己,丁幼微并没有想太多,她可以陪宗之润儿去建康住上几年,但终归还是要回到陈家坞的

牛车辚辚向北,这条道路经陈氏庄客修整过,路面宽阔坚硬,牛车行驶快捷得多,不须一个时辰,陈氏家族一行人便到了枫林渡口南岸,秋冬之季,枫叶火红,地上的落叶好似铺了一层红毡。

丁幼微与两个孩儿下了牛车,润儿一看,这边渡口一艘渡船也没有,两大一小三艘船全在对岸,其中那艘小船正离开北岸向这边驶来

润儿对宗之道:“这回不巧,船都过去了,咱们要等一会了。”

宗之道:“对岸怎么那么多人啊”

老族长陈咸和丁幼微立在岸边曲柳下,看着对岸的人群,陈咸道:“今日渡口可真热闹,这么多人过江做甚”

那两艘大船没动,只那艘三丈小船摇摇而来,至岸边泊住,艄公满面堆笑,向岸上的陈咸作揖道:“陈翁,看看谁回来了”

话音未落,陈操之从篷中出来立在船头,朝陈咸丁幼微分别施礼,又笑笑的看着宗之和润儿

丁幼微看着陈操之突然出现在船头,玉树临风,眉目含笑,霎时间丁幼微以为自己是做梦,忘了还礼,白皙清丽的脸庞却泛起羞涩的晕红

润儿发出尖锐的大叫:“丑叔,是丑叔,丑叔回来了”提着裙角就迎上去,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好比鸥鸟一般扑扇着翅膀贴着江面远远飞去

宗之跟在润儿后面,望着丑叔笑得极为欢畅。

陈咸又惊又喜:“操之回来了,这么快就回来了。”

陈操之轻轻一跃,跳上江岸,说道:“四伯父,侄儿昨日午后到的”俯身将跑过来的润儿一把抱起,半空转了一个圈,润儿的印花绣裙划出一个美丽斑斓的弧,润儿“格格”直笑

陈操之放下润儿,看着宗之道:“宗之长高了不少”

丁幼微快步走近,叫了一声:“小郎。”颊边晕红未散。

小婵也从小船上岸,欢天喜地地向老族长幼微娘子行礼,还没来得及和宗之润儿说上几句话,就被雨燕和阿秀拖到一边问话去了。

荆奴喜道:“小盛,小盛郎君也回来了”

冉盛迟疑着下船上岸,对自己的新身份很不适应,向陈咸深深施礼道:“四伯父”又向丁幼微施礼,口称:“嫂子。”这身材高大威猛的巨汉此时竟显得颇为忸怩。

宗之润儿都愣愣地仰头看着冉盛,小兄妹二人虽然已经从母亲丁幼微那里得知冉盛原来也是颖川陈氏子弟,叫陈裕陈子盛,但现在见了,听冉盛一本正经的称呼,还是觉得很奇怪

润儿道:“小盛,你胡子这么多,我都认不出你了”

如今的冉盛在手下的军士面前威严冷毅,军士甚畏之,但此时见了还没他胸口高的润儿,冉盛却是手足无措,挠头道:“我,我,常常割须,却是长得太快,越割越长”

陈操之搀着四伯父道:“四伯父,侄儿有些事先要向你禀报嫂子请一起来。”又对冉盛荆奴道:“小盛荆叔,且到枫林边说话。”

陈操之丁幼微陈咸冉盛和荆奴五人走到枫林边,踏着一层红黄的落叶,陈操之向四伯父和嫂子说了他去会稽复核土断之事,又把昨夜发生的事一一说了。

陈咸惊得手足发颤,丁幼微也是吃惊地看着小郎陈操之,荆奴却是不惧,说道:“那些山贼都是欺善怕恶的,若敢来陈家坞抢劫,我定叫他有来无回。”

冉盛道:“荆叔,山贼在暗处,又有褚氏通风报信,我们防不胜防嘛。”

陈操之指着对岸道:“那是我向全氏丁氏借来的百名私兵,荆叔领着他们回陈家坞以备山贼。待那伙山贼就擒之后全氏丁氏的私兵就可以撤回去了四伯父嫂子,我们依旧过江,明日参加水官帝君诞辰庆典,一切如常。”

百名全氏丁氏私兵由荆奴领着前往陈家坞防备山贼,陈操之与陈咸丁幼微等人过了江,谢道韫在渡口相迎,宗之润儿三年不见谢道韫,都很亲热地向祝郎君行礼,谢道韫因为是女子身份,在别人面前都是刻意冷淡高傲,但现在面对这两个璧人一般的孩子,尤其是润儿,不由得让人心生欢喜,谢道韫很喜欢与润儿说话,谢道韫牵马步行,让润儿横坐在鞍桥上,一边行路一边与润儿进行简单的儒玄辩难,润儿虽年幼,却是对答如流,心思细腻而机敏

一行人往丁氏庄园而去,丁幼微坐在牛车里,从车窗看着牵马而行的那位祝郎君和小郎陈操之,丁幼微得知祝英台是复核会稽土断的副使,真是非常吃惊,这个祝郎君,三年前从吴郡游学归来途经钱唐与小郎一起来见她,她就瞧出这祝郎君极有可能是个女子,当时她还以为这是乔妆必扮的陆氏女郎,小郎也是含糊其辞,没想到这个祝郎君却做官了,还是小郎的副手,这实在是太奇怪了,难道她看错了,这个祝郎君并非女子

来到丁氏庄园,丁异丁夏商父子出来迎接,然后就是大开宴席,丁幼微带着两个孩儿去拜见叔母及其他族中女眷。丁异的妻子吴氏从前对丁幼微不冷不热,现在却是非常热情,丁幼微虽已搬去陈家坞,但丁氏庄园里的那处院落依旧闲在那里,常常有人洒扫楼阁修整后园花木,专备丁幼微归宁

晚宴后,陈操之来到那处有桂树和金丝海棠的院子,明月照人,清影横斜,陈操之在门前的紫藤花架边站了一会,初冬时节,这紫藤和后院的桂花金丝海棠花都已凋零,但枝叶间犹有余香浮动,楼阁的灯光映照院中泥地上,与月光争辉,恍惚间,陈操之觉得嫂子丁幼微依然居住在这里,美丽而寂寞,而他还是四年前那个少年,在为嫂子与两个侄儿团聚不懈地努力

“小郎,怎么不进来”丁幼微温柔的声音说道。

陈操之回过神来,见嫂子丁幼微立在院门里,周身在如水的月光中圣洁如姑射仙人,背后的灯光又显现其母性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