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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间客

囚室内响起无数狂暴的声音,碎砾激射的到处都是,许乐这辈子第一次如此放肆地发泄着自己的情绪,近乎疯狂地砸烂面前能够看到所有东西,到最后甚至连坚硬的合金门上都出现了一道极恐怖的陷坑

就在此时,他的余光落在窗口,隔着厚到视线有些变形的强化玻璃,看见深秋的夜空上那片闪烁的繁星。

不知道因为什么触动了内心的那根永远坚强,今天第一次脆弱的神经,望着头顶灿烂的星空,他就这样安静了下来,缓缓走到窗前。

地上有包压瘪了的香烟和打火机,大概是李疯子走之前留下的,许乐拣起来点燃一根塞进嘴里,眯着眼睛望着窗外的夜空,轻轻说了声:“操你妈。”

第四卷 星光流年 第二百二十三章 囚房里的太子爷

三十七宪历以来,每个联邦人的心中,都有一个丑陋的帝国人,在他们眼里,这些左天星的残忍世敌,是没有开化的嗜杀野人,是在封闭落伍社会制度里挣扎的低等种族。

就像熊临泉在墨花星球上愤怒嘶吼所表露的真实情绪,在他看来狗日的帝国人根本不可能拥有值得称赞的品德。从十二岁时便开始在西林和帝国军人做战的李封,更是本能里认为帝国人没好人。

许乐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星空,想到自身离奇的身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这几年间他为联邦战斗和帝国厮杀,原来杀的竟然全部是自己的同族,原来自己居然是联邦人心日中的低等种族。

身披光辉,谨守自己的是非,他一直沉默而执拗地走在自以为正确的道路上,然而天上的白云还没有来得及变成苍狗,地上的桑田还没有被大海吞没,联邦英雄便骤然成了阶下囚,成为帝国人深埋在联邦里带毒的种子,这种强烈的反差,没有谁能轻松接受,拥有宇宙最粗神经的许乐,也仅仅能让自己不再疯痛,借窗外夜空强行平静。

那日在电话里,帕布尔总统责问他难道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对不起他,在这一刻,他真的产生了这种感受,一个帝国的弃儿孤单站在联邦的囚房里,似乎整个宇宙都在缓慢地离他而去。

浓厚深沉像黑漆般的孤独感笼罩他的全身,他就这样安静地站在窗边,站了整整一夜,直到双月散去星辰落下,天边地平线现出柳木白。

席勒曾经有一句名言:即将来临的一天,比过去的一年更加悠长。这句话原本的意思是指未曾经历的将来,比过去的所有加起来都更美好和有价值。

但对于此时此刻的许乐来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哪怕他只剩下一天生命,也只能在愤怒痛苦煎熬挣扎和惘然中度过,必将无比漫长。

新生的红日挣扎着跃出地平线,从侧方照耀在监狱的窗户上,许乐被骤然强烈的光线惊醒,下意识里眯了眯眼睛,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从东林逃亡后的这几年里,自己真正愉悦而平静的日子,竟是在左天星域那处贫民区的简陋小院中。

帝国人真的天生不是好人其实他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苏珊大妈和保罗是好人,5460冰川下那名帝国军官也是好人,那么,即便是帝国人又如何关键你是什么样的人。

飘忽掠过的思绪像一道亮光,瞬间在脑海里闪亮,然后消失,让许乐有些浑浑噩噩的头脑冷静了很多。

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拣起地面上一片锋利的金属碎片,朝向玻璃,揪起有些长的头发,缓慢而认真地割下,络络黑发随着碎片的割弄缓缓飘落在他的脚边。

玻璃窗上那张有些变形的脸还是那么的熟悉,只是被割短近乎平头的发型,显得长短不一格外凌乱,如同正在燃烧的野草。

囚房门无声滑开,面容苍白瘦削的邰之源走了进来,脚下踢到被许乐砸碎的床腿,他有些困难地移动着脚步,走到许乐身后,看了看四周狼籍不堪的景象,沉默片刻后直接坐到了地面,把手中的金属盒小心放下。

许乐转过头看着邰之源,平静打了个招吁。

“来了”

“嗯,来了。”

邰之源仰着头望着他那头凌乱的短发,皱了皱眉头,很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其实两个人都清楚,在已经确定许乐是帝国种子的情况下,邰之源还来监狱探视,需要莫愁后山耗费多少资源,他昨夜不知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挣扎。

“坐吧。”

邰之源坐在地面招呼道,然后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既然那位帝国德林亲王殿下是你的叔伯,那么你极有可能是帝国真正的太子爷,可能真的是血统在起作用,难怪你从认识我开始,从来就不怎么尊重我这个假太子爷。”

“不要扯淡了。”许乐踢开地面的垃圾,直接坐了下来,说道:“我从来不信这些令人厌憎的血统论,我哪怕是个掏粪的,也没有理由按照你们想要的尊重方式尊重你。”

他紧接跟了一句:“除了床上功夫比我好,你有哪里比得上我的”

今天邰之源没有和他争论斗嘴,表情复杂地望着他,说道:“你真是令人吃惊,我本以为今天会看见一个满眼血丝的武疯子,结果出现在面前的居然还是原来那个你。”

“不知道是该赞叹你本性纯粮神经粗的像个桶,还是说嘲笑你就是个无知无觉无惧无畏的臭石头,只过一晚上,你就接受了自己是帝国人的事实。”

邰之源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我花了一夜时间,都还没能想明白这件事情。”

“生物比对是你看着的,我信任你,宪章电脑虽然只是台冰冷的机械,但我想它也不会犯错。那么无论怎么想,帝国人的身份已经无法摆脱,那么除了接受还能有什么办法”

“有道理。”

邰之源沉默片刻,取过金属盒打开,低头认真说道:“我会铭记你我之间的友情,将来我会告诉自己的后代,我最好的朋友是个帝国人。”

“我记得你应该是这个秋天结婚。”许乐问道。

邰之源微笑回答道:“推迟了。”

许乐沉默。

邰之源待金属盒推到许乐的面前,说道:“清粥配葱油饼,吃完后你安心上路,好好去死。”

许乐非常清醒冷静,整个联邦没有任何人会帮助自己,哪怕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这和背叛无关,和怯懦更加无关,只和联邦与帝国间绵延百年不死不休的种族仇恨有关。

最后的朋友送自己最后一程,去和地底下那位好朋友先行一聚,这并不是什么太痛苦的事,所以许乐接过清粥和葱油饼后,只是简单地说了声好。

如鲸鱼吸水般将盒中的清粥喝光,吃了三块葱油饼,微饱的许乐忽然望着邰之源说道:“最后这几天,我不想在囚房里吃饭,你能不能帮忙安排一下,让他们放我去大食堂吃饭”

邰之源隐约从他的这句话里捕捉到什么信息,霍然抬起头来盯着他的双眼。

许乐没有回避,平静而执着地回看着他,只有求生的强烈渴望及对朋友最彻底的袒诚。

沉默了非常长一段时间,邰之源面无表情轻声说道:“我试试。”

第四卷 星光流年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一地尘埃

前皇朝曾经有一个词语,用来表现满腹刚烈,愿为友人跨越阵营限制甚至是整个世界敌视目光之人,那就是:敢于凭吊叛徒的刀客。

这是一句看上去非常普通寻常的形容,如果你认真品尝,一定能从中琢磨出极浓郁的充满雄性激素的沉默强悍意味。

敢做叛徒的人不少,但敢在大局已定之时,去凭吊叛徒的人却极少,这往往意味着需要站在道德的对立面,而道德这种社会化生物的集体意志要求,从古至今都显得那样的强大不可战胜,因为战胜它等于要战胜自己的内心。

许乐不是叛徒,现在的身份却比叛徒更不为联邦所容,他还没有死,但马上就要死去,邰之源来监狱看他最后一面,也可以视做凭吊。

前皇朝的太子爷,提前一罐清粥,来做凭吊自己的刀客。

人的一生中能够拥有这样一位朋友,许乐觉得这幕生命戏剧已经值回票价。所谓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袖口十年香,举世冷眼一钵粥,我胸腹间又将生出多么滚烫的暖意

邰之源离开之前那句试试,或许只是安慰自己,在冰冷死亡到来之前还能存有一些温暖的希望,不过许乐已经不太在意。

不管是不是安慰,很明显那位太子爷正在试图让许乐的最后几日过的舒服一些。

清晨刚刚开始,军事监狱方面效率极高地把被他砸成垃圾堆般的囚房整理干净,安置好新的床铺小桌,甚至还挂上了一幅软材光幕。

许乐没有看电视,他能猜想到最近联邦的新闻热点是什么,看绯闻新闻惊天事件大揭秘是用来打时间非常好的方式,但如果自己是新闻中那个被关注的焦点,还是邪恶阵营那种,那么这种方式就会变得不那么舒服。

他揉了揉微微发胀的眉心,躺到床上将雪白的被拉过头顶。

从浩劫前到浩劫后,从联邦到帝国,从顽童到苍孙直至将死老人,温暖而黑暗的被窝,一直都是人类最信任也是最后的安全领地,受伤后或失恋后的人们,钻进自己的被窝,将外界的光线隔绝开来,这片最后的领地便能轻松地自成一统。

人们可以在被子里痛快地问候皇帝陛下怀夫差的母亲,而不用担心情报署官员敏锐的耳朵,可以做很多法律不允许做的事情,而不用担心宪章的光辉敢突破隐私条例照进来。

黑暗被中,许乐的手指悄悄地伸到靠墙的那边。

昨夜那一通发泄郁闷心情的疯狂乱砸,让看似坚硬的监狱隔墙外体多了很多崩裂,他记得很清楚,在某道水泥裂口里,有一处制式分线盒。

手指触摸到微硬的感觉,他闭上眼睛,指尖用力一摁,坚硬的分线盒材料,在指尖喷吐的奇妙力量前缓缓无声裂开,露出里面复杂的线槽。

做为一名最优秀的机修师,许乐甚至不需要看,只需要指尖停留片刻,就能准确地分辩出,里面是数据线还是能源线,包线材料用的什么材质,绝对不会弄错。

指头微微一动,并不锋利的指尖轻而易举地将那根数据线破开外皮,城上的硬质胶皮像被剖腹的胖子那样,缓慢无声裂开,将铬合金芯线裸露在外,胶皮向两旁翘起分离,真的很像坚硬而极薄的鱼皮。

在黑暗的世界里,他闭着眼睛,极精确地控制着腰后生出的灼热力量,缓慢地通过肩头上臂,直终穿透指腹,进入数据裸线之中。

用人体神经里的生物电流或者是那种类似脉冲波的真气,与机器进行交流,甚至进入对方的处理结构,控制机器的运作,听上去是如此的荒谬而缺少可能性,更没有什么合理性。

联邦所有科幻小说都不曾想像过类似的故事题材,因为科幻小说家们,从来没有接触甚至听说过像许乐身体里的这种能力。

去年果壳工程部在西林落日州进行实验的那些天里,许乐曾经在邹郁的帮助下进行了过多次尝试,但一直没有取得任何有效的进展,至于像大叔当年那样仅凭几根妩媚的手指,便能直接控制m52军用机甲,让黑色机甲在山丘间欲仙欲死的境界,更是那么遥不可及。

今天同样如此,但又并不如此,有些事情隐约发生了一些变化数据线里高速流动的繁长数码编号,指间进入脑海,激起一阵陌生的反应,在他的清醒意识中没有形成任何清晰画面,只有某种很奇妙的模糊感觉,说不出具体的原因,但他仿佛能看到混沌的那头,除了中控之外,这根墙中的数据线,还联结着各囚室的电子安全阀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翻了个身体,平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发呆,不知道刚才脑中极模糊的感觉,是自己重压之下崩溃所产生的幻觉,还是说意识真的顺着数据线感觉到了远处的信息回馈。

人是第一序列机器,难道这就意味着人体的生物电流或者是那份奇妙的力量,真的可以成为机器能够识别的语言

在费城温泉池里,军神李匹夫曾经对他提到过一些关于八稻真气的事情,老爷子青壮年时期,曾经主动自愿替联邦科学院当试验品,即便如此,科学院也没有研究出一个精确的结果,更没有办法将其推广到整个联邦,但科学院已经基本确定,这种修练的方法,应该是提取人体内某种自远古时期传承的类辐射残留,直至激发成为具体呈现的某种力量。

想了片刻,没有想通,于是许乐不再去想,沉默地再次握住数据线,将腰后处产生的灼热力量源源不断地灌送进去,越是越远,毫不珍惜,如果说数据线是监狱方用来控制各间囚室及设施的公路桥梁,他现在做的事情,就是通过这道公路桥梁,试探对方的反应。

此时的许乐并不清楚他对体内力量的掌握,获得了一次难得的进步机会,仿佛是晶矿石里的电子跃迁一般,从旋转图谱上看不到什么质的不同,但如果一旦受到激发,却能将释能过程所需要的时间急剧缩小。

每临大事有静气,那是极少数人才能够达到的境界,紧张的时间压迫感和危机,往往能够促使生物本能地突破自身的限制。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也会有大机缘。

许乐以往遭逢大事甚至生死时,能够平静如常,是因为他相信只要伟大的活过,哪怕光荣的死去,也没有什么遗憾,所谓恐怖只是寻常。然而今时与往日差异太大,他将面临的死亡与光荣二字完全无关,而曾经的活过和伟大更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一场令人感到悲伤的笑话,所以他强烈渴望活下去。

只不过既然已经确定自己是帝国人,肯定会被马上判处死刑,联邦对帝国人没有任何仁慈宽容同情可言,时间已经不多了。

蒙着被藏在黑暗的自我领地中,许乐躺了数个小时,然后听到囚房的合金门缓缓滑开,少将监狱长冷溢的声音响了起来,很幸运并不是被马上处死,而是宣布监狱方的临时措施更改:同意他去大食堂吃最后几顿饭。

震惊震惊还是震惊,联邦新闻频道报道出现在千家万户的电视光摹上的半个小时之内,亿万联邦民众从大脑到身体都只有这样一种情绪,他们的思维能力被震惊的有些麻木,他们的身体被震惊的有些僵硬,在学校食堂里端着饭盒,在沙发上端着茶杯,在酒吧里端烈酒,人们张大了嘴,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和看到的东西。

联邦英雄许乐上校竟然是隐藏最深的帝国间谍

正如邰夫人在莫愁后山分析的那样,有了麦德林议员的垫底,联邦民众虽然接受起来依然困难,但愤怒斥责政府黑幕的声音并不响亮,在极短的时间内,绝大部分人都相信了这个事实,毕竟两次生物标记比对的结果摆在众人眼前,包括鲍勃总编在内很多深受民众信任的大人物,全程监督,而且宪章光辉永远不会出错。

联邦民众的情绪反应显得有些奇妙,在震惊之后,他们感到了恐惧,对帝国人历时数十年大阴谋的恐惧,当知道帝国野兽像普通人一样潜伏在自己的身边,这种恐惧难以抑止,紧接着,恐惧直接转化为了失望愤怒和极度的难堪。

人们很自然地把这些情绪投射在帝国间谍们的身上,麦德林已死,所有被查出来的帝国种子已被清洗干净,那么用来承荷这些负面情绪的对象,就只剩下许乐。

哪怕是听说过某些当年基金合大楼传闻的人们,此时也不会去思考,麦德林正是被许乐杀死,他们曾经津津乐道于这个传闻,用来增添自己心目中英雄偶像的传奇光辉,现在却下意识里忘记。

英雄或者说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