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八章小泥鳅(2 / 2)

作品:《英雄志

天女星目回眸,那头秀发也自肩流泻,带出了隐隐流光,含笑道:“杨大人”

屋内不只一人,只见靠墙处坐了一名男子,手边搁着算盘,桌上满满全是奏章,正是天女口中的“杨大人”。

这位“杨大人”三十五六岁年纪,正值春秋鼎盛,年富力强;转看那天女,则是宝相庄严,明媚内藏,好似真是须弥山的天女下凡,谁也不敢心存亵。玩。

这个是清隽雅公子,那个是雍容丽海棠,眼前这对男女气度仪表。俱是万中选一,恰如一对天潢贵胄,可惜他俩并不熟络,两人隔得远远的,天倚在窗边,那“杨大人”则是低头伏案,谁也没说话。

斗室里陈设简洁,除了圆窗矮几,便只一张卧床,天女虽居陋室,却也不改其志。她见对座男子迟迟不语,便点燃了面前的香炉,随即蜷起双腿,收到榻上,道:“杨大人,您还没答我的问话您喜欢这个故事么”

轻烟袅袅,满室异香。方才说的故事叫做“靖江王阳”,现下却像是“董永遇仙”,眼看天女殷殷切切,对座男子却是闭眼不动,不言不答,天女站起身来,微笑道:“杨大人不想说话么还是我该称你为”她朝书案走了几步,道:“大掌柜”

父老相传,董永卖身葬父,感动了玉皇大帝的女儿,于是下降凡尘,以身相许,还替他织了三百匹布还债,当真是大大赚了。眼看天女近身而来,那男子却不为所动,看他坐于案后,左手握了串念珠,右手处放了只算盘,仿佛和尚拨算盘,立地成佛。

良久良久,这个“大掌柜”都是端坐不动,听他鼻息沉沉,却原来去梦佛祖了,天女也我百~万\小!说斋不吵他了,便悄悄朝案上察看,只见他面前的算盘参差不一,排做了一道数目。依序去瞧,见是“一、二、九、三、八、七、七、一”。

天女多半不会拨算盘,她们居于天上,有的不食人间烟火,平日吃点朝露就满足了,有点飞来飞去,点石成我百~万\小!说斋金,人生喜乐至此,又何必记帐做活还好天女们大半聪明,自也晓得算盘以十进位,上排为五,下排为一,看这红木算盘多达十五排,计数必达亿兆之多。

百百为万、万万以亿,亿万为兆。,天上繁星无止无尽,须以亿万为计,可人世却有什么东西多达亿万呢天女眨了眨眼,。低头去望桌上,却见算盘旁还搁了一份奏章,笔墨犹新,或许藏了什么机密,好容易“杨大人”睡着了,忙抓紧时机,低头来读。

“景泰三十三年秋全国官民田丈量总得,地计四百二十二万八千顷,夏税米麦五百八十五万石,秋粮米二千四百万石。”

出来了,原来人世间最大的数目字,便是这些米粮收成,只是天女身份尊贵,一辈子不碰银钱,乍然见到这么一大段数目字儿,不免有些眼花缭乱。她定了定神,低头再看下一段,这回见到了一个心年号,却是“正统”二字。

“正统六年秋,全国二次通行丈量,限三载竣事全国官民田共计七百另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书斋顷,夏税米麦三百八十五万石,秋粮米一千二百九十三万石。”

公主眉心紧蹩,喃喃而读,虽说自己不懂算术,可比较大小总是会的。看这奏章所载,正统年间的耕地好似比景泰时多了一倍,可不知为什么,收成反而少了一半,她满心疑窦,低声自问:“耕地多了,收成却少了,这是什么道理”正纳闷间,忽听一人道:“旱灾。”

天女抬起头来,只见“大掌柜”含笑望着自己,却原来睡醒了。听他解释道:“正统朝天下大旱,是以地力锐减,作物难活。耕地虽多了一倍,收成却少了一半。”他见天女行近案边,便提来了一壶热茶,为她斟上。

天寒风冷,热茶来到了杯中,天女暖暖的捧着,只觉全身也暖和了起来。她情不自禁地仰起头来,细细打量着书案的主人。

眼前这人就是“大掌柜”吧他是“镇国铁卫”的最高主人,亦是一统朝廷三大派的大人物,只是这人虽然是大家口中的坏人,却比想象中来得客气。尤其他的肤色白皙,生了双桃花杏眼,一旦盯着人瞧,便似能说话一般,让人怒气全消。

两人面面相觑,大掌柜道:“这几日委屈殿下了,红螺塔还住得惯么”天女低下头去,轻声道:“我若说住不惯,你会放我走么”大掌柜横眸微笑,道:“我若说会呢您会信吗”将茶壶放回了炉上,左手向前,握住了天女的玉手,随即站起身来。

天女手中一阵冰凉,却觉掌心里多了一样事物。低头来看,手中晶莹灿烂,却多了一颗红宝石,清澈深邃,大若鹅卵,正是名闻天下的“帖木儿红宝”。

天女面色如常,道:“这是给我的”大掌柜道:“物归原主而已。”这宝石是个信物,象征了西域第一大国、帖木儿汗的无上权威,这点出天女自西天而来,她随时能召唤西方的百万大军。当然大掌柜也做了些回应,如今“帖木儿红宝”归于旧主之手,说明两人已较量了一招。

天女点了点头,便将宝石取了回来,收入了怀中。大掌柜也不再多言,只反身入座。

一片沉寂间,忽听房门叩叩地响了起来,道:“大掌柜,宫中急报。”那“大掌柜”并不说话,径自点头,说也奇怪,明明未作声,房门却自行开启了,一名黑衣人悄悄摸了进来,模样好似一只猫儿,只蹲到了主子腿边,悄声说话。

大掌柜听了半晌,颔首道:“谁送进去的”那黑衣人低声道:“这还不知道,不过皇上把兵马调上山了”大掌柜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下去吧。”那黑衣人忙道:“大掌柜,您您不么”大掌柜咳了一声,那黑衣人不敢再说,便又悄悄转身,溜出门外去了。

天女瞧在眼里,忽道:“宫里出大事了”大掌柜道:“是。”天女道:“你看来不怎么急,是么”大掌柜朝砚台倒了水,自在那儿研墨,道:“殿下您呢你急么”天女微笑道:“您都不急,我急什么”

说也奇怪,眼前这两人不知何故,望来竟有几分神似,天女白肤柔肌,虽说一身布袍,便已透出满身贵气,“大掌柜”亦然,虽无官威排场,却有王者之威。

二人对面而坐,静默了半晌,天女提起暖被,披到了身上,请声道:“杨大人,你晓得我此行为何归国”大掌柜头也不抬,一面拨着算盘,一面道我看:“殿下是来找人的。”天女微微颔首,道:“杨大人所料不错,您可知本宫此行要找什么人”

“殿下”劈啪算珠声中,大掌柜淡淡地道:“微臣可以担保两件事。其一,不论您找的是什么人,臣都可以替您找到下落”伏案运笔,自在薄本写了几笔画,见是“浙江道”三字,又道:“其二,等殿下找到了人,臣可以在江南安排一栋房子,让殿下安心隐居。”

天女淡淡地道:“这么说来,杨大人已知我此行要找谁了”大掌柜道:“虽不中,亦不远矣。”天女道:“你这么有把握”大掌柜道:“殿下若是不信,便请转过身去,把窗子推开。”

天女哦了一声:“我为何要这么做”大掌柜道:“打开窗子,便会找到您要找的人。”

天女沉默低头,并不打算听话,“大掌柜”也不催促,只见他提起了一只远筒,亲自起身,交到天女手里,随即反身入座,又在那儿干活了。

天女瞧了“大掌柜”几眼,却又悄悄转过眼眸,打量背后那扇小圆窗,心里有些好奇,不知窗外到底来了什么,居然是自己想找的人

满心迟疑中,终于将之推了开来,只见窗外一片寒雾,白雪点缀苍翠,什么也没有,天女看了半晌,正茫然间,猛听窗外传来一声大吼。

“殿下!”苍凉雄浑的嗓音,穿破层层雪雾而来,天女张大了嘴,急忙提起手上远筒,凝神而观我看,骤然间,两手一震,远筒一个失落,便从宝塔堕落下去。

我百~万\小!说斋

来了,那是个男人,他身穿褐衣布袍,从高高的树上一跃而下,便朝宝塔奔来。忽然脚下一顿挫,摔跌在地,似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层层叠叠,仿佛树妖拦路、藤蔓即身,让他苦苦挣扎。

“喔喔喔喔喔喔!”男人奋力狂吼,如负伤野兽,嗓音远远传了过来。天女紧握雪白的拳头,正激望间,却听“大掌柜”道:“殿下,劳烦关上窗,臣还在算帐。”

窗外吵得要命,“大掌我看柜”算心再强、定力再深,也不免耳烦眼花,难保不写错字。眼看天女迟迟不肯关窗,忽然门板喀地一声,再次打了开来,一名黑衣人小心走进,关上了窗扉,随后向大掌柜鞠躬致意,便又悄悄离开。

“等等”大掌柜叫住了那人,道:“取剪刀浆糊来。”黑衣人答应了,朝门外说了几句话,外头便送来一应家当,全是户部的空白帐本。

轰地一声、又是一声、树林里好似发起了隐雷,杨大人却不知在干些什么。天女深深吸可口气,双手微颤,道:“杨大人你”正欲言语,面前的“大掌柜”却已低下头我看去,轻声道:“殿下请稍等”拨了拨算盘,道:“臣即刻就来”

嘎嘎嘎、嘎嘎嘎,“大掌柜”拿出剪刀,从空白帐本上剪下一张纸,写了几个字,便又取出小刀,从旧帐上割下一块烂的,另把新剪的往上一贴,竟然天衣无缝。

“好了。”大掌柜百忙中擦了擦汗,道:“殿下有何吩咐”话声一出,窗外的怒嚎也骤然而止,好似那男人气绝身亡了。天女微微一惊,正想开窗去看,却听大掌柜道:“殿下不怕,他的武功极强,倒不了的。”

茶壶喀喀作响,水已要了,屋内水雾弥漫,温暖湿热,好似来到了南天门、须弥山、天女娇躯微微颤抖,双颊隐泛红潮,也不知是担忧,抑或是愤怒,始终未曾说话。

大掌柜微笑道:“殿下,天下虽大,却没有微臣办不到。的事。您说吧,您要找谁,臣立时将他带到您眼前。”说着取起了官印,在印泥上沾了沾,却于。此时,听得天女轻轻地道:“多谢杨大人的美意。不过本宫已经找到人了。”

大掌柜还等着盖印,闻得此言,忍不住停下手来,眼中带着问色。天女轻轻地道:“我此番归国,只为一人而来,此人名叫我看”说话之间,便从大掌柜手中接过官印,旋朝奏章盖下。砰地一声过后,奏本上便现出一个篆刻大印,见是:

“守正文臣经筵讲官中极殿大学士兼管户部左侍郎”

满红一大套,冗冗长长之后,终于得回三字清爽,正是大掌柜的名号,佛曰:“杨肃观”。

屋中静了下来,谁也没说话。“大掌柜”见了官印盖了,便坐了下来,啜饮热茶。天女也回到了榻上,默默而坐。

“左日右月,威伍文杨”,正统朝第一武将是伍定远,最年轻有为的大学士则是杨肃观,此人是“经筵讲官”,意思是他常在皇帝面前讲学,“守正文臣”之意,则是说他参与过复辟之变,有过极大的功劳。

两人面面相觑,杨肃观点了点头,只管提起算盘,再次忙了起来。天女轻轻地道:“杨大人,你一直没告诉我,你喜欢我方才说我看的故事么”杨肃观头也不抬,径道:“小泥鳅”

“是。”天女尊贵而坐,眼观鼻、鼻观心,道:“杨大人,不知我看您可喜欢这故事”

“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劈啪算珠声中,杨肃观淡然道:“只要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臣全都喜欢。”天女低垂凤目:“照此说来,小泥鳅后来得到善报了”

“行善者善,必得良报。结局自然光明。”杨肃观提起了红木算盘,哗地一声,让算珠归整,又道:“反之为恶者恶,凶人还得恶鬼磨,他的下场注定黑暗。”

看杨肃观门口废话,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天女听他言不及义,只能低头饮茶,道:“杨大人,不如这样问吧,您觉得小泥鳅是好人么”天女打破沙锅问到底,杨肃观却又我看埋首帐本,道:“殿下,只能归返光明城者,必是好人。”天女哦了一声,道:“照你这么说,小泥鳅去了光明城”

“故事是您起得头。”杨肃观低头察看帐本,淡淡地道:“该问您才是。”

推搪、敷衍、顾左右而言它,面前的男子总有法子托辞不答。天女微起叹息,活像遇上官府刁难的小妇人,轻轻地道:“杨大人,无怪您这么大的官儿,真能推搪。”

“臣有罪,辜负圣恩。”杨肃我看观抖开官袍,正要站起听训,天女却笑了笑:“杨大人青坐吧,你着本必恭必敬,倒似你是囚犯,我是狱卒了。”

“谢殿下赐座。”杨肃观又坐洗啊了,俯身打开一只木箱,捧出更多帐本,想里又要干活了。

劈劈、啪啪算盘珠儿又响了起来,杨肃观查了查帐本,沉吟半晌,正要将数字儿抄上了帐本。忽然长眉一挑,便从木箱抽出了一本帐簿,书斋上书“西川土司岁支实录”,翻阅对照,随即苦苦沉思起来。

天女忽道:“杨大人,这些本子很急么”杨肃观道:“是,下午便得呈上。”说话间放落了那本“西川土司”,另抽出了“成都府”的帐本,细细比对。过不半晌,又翻出了“北川道”、“上下川东道”桌上越堆越高,连身子都快给遮住了。

四下孤冷阴寒,唯有一叠又一叠的奏章陪伴眼前这位“大掌柜”。看他丰神如玉,英挺过人,照理也该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谁知此人不弹琴、不吹箫,抛下了一切公子勾当,却躲到奏章帐本之后,消磨掉自己的大好青春。

眼看杨肃观又忙了起来,天女也不说话了,只从几上取起罗汉豆,轻轻巧巧地吃了起来。

罗汉豆又称“胡豆”,自西域张骞带回中原后,已有千年历史。只因形如蚕茧,有让中原百姓称为“蚕豆”。油炸浸酥之后,香脆好吃,没想天女这般尊贵之人,也爱吃这些点心。

这边打算盘,那边吃豆子,两边喀喀有声,此起彼落,仿佛唱和似的,天女提起暖被,暖呼呼地铺在腿上,不忘找来一本书,左手捧读,右手磕豆,读到兴味昂然处,不觉得嗤嗤笑了。

听得笑声,杨肃观略略抬头,自从奏章我百~万\小!说斋后向外瞧望,却见天女手里的书册印了一行字,见是“算命不求人”,书背还印有一行小字:“华山吴天师神术推命秘法大公开,每本五文”。

眼看杨大人望着自己,天女嫣然笑道:“杨大人,要吃胡豆么”杨肃观躲回奏章之后,头也不抬,便又打起了算盘。

男人便是这样,一旦忙了起来,最恨我百~万\小!说斋女人一旁吵着,可一旦发觉女人另有专注,却又要横加干涉。耳听算珠声缓了下来,天女晓得可以说话了,她直直伸出手来,拍掉了手上豆渣,淡然道:“杨大人,你以前去过我父皇的内书房么”

“不曾。”杨肃观放落了算盘,从卷宗里找出了一串佛珠,方才道:“臣昔年官职不到,无权行走乾清宫。”乾清宫是皇帝的御书房,却也是禁城的一道界限,过了乾清门向北,便是后宫,朝廷里若非一品阁员,谁也不能受召内书房,更别说见到皇帝的天眷了。

天女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我我看若不回国,你我便永无相见之日了”杨肃观提起茶壶,再次添了水,送上了炭炉,道:“那倒未必。臣虽不能入乾清门,却有门路可进景福宫。”天女道:“是了,。柳昂天曾领你入宫,拜见太后,对么”

“殿下高见。”杨肃观微微颔首:“柳侯爷虽受太后器重,却因性情刚武,时有扞格,逢得国中大事,必命微臣陪同晋见,以利劝说。”天女道:“太后很疼你吧”

杨肃观欠身道:“天恩浩荡,臣结草衔环,犹不能报。”天女微笑道:“杨大人,您可知太后她老人家为何疼爱你”杨肃观恭敬道:“太后错书斋爱,臣终日惶恐,至今仍日夜念念在心。”

天女道:“太后曾说,你很面熟。他好象在哪儿见过你,却又想不起来。”杨肃观咳嗽一声,道:“色思温、貌思恭、言思敬,是以忠信守礼之人。,必面善。”天女微笑道:“夫礼者,忠信之薄,乱之首。杨大人以为如何”

这段话摘自“道德经”,意思是礼多失于伪,反丧纯朴厚德。意思是杨大人满口废言,可以省了。两人沉默半晌,天女又道:“杨大人,太后也曾说过一段话,是关于你父亲的,你想知道么”杨肃观道:“为人子女,岂感敢闻父母之过”

天女微笑道:“书斋杨大人这话就不是了,您怎知太后所言是褒是贬”杨肃观道:“是贬。”天女哦了一声:“为什么”杨肃观道:“太后曾言,景泰朝廷里,最忠的是江充,最果敢的是刘敬,满朝文武的忠奸贤愚,她心里都清楚。却独独只有先父一人,她始终看不明白。”

天女微笑道:“是了,你已经打听过了。那照杨大人的猜想,太后为何说这话”杨肃观道:“先父深暗老庄之道,为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是以反招上忌。”

天女微笑道:“说得好,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那照您说,令尊一生无功无过,那是聪明,还是愚笨呢”杨肃观道:“既是绝顶之聪明,亦是无比之愚钝。”

书斋天女道:“此话怎说”杨肃观道:“宦海生涯,即使狡猾如江充、精明似刘敬,亦不能全身而退。先父盼自己不惹眼,不出头,但几十年做下来,毫发无伤,反而是太惹眼、太抢眼了。”

书斋天女微笑道:“是了人人都出锋头的时候,却只有令尊没有。他这一声,好像都在担心什么,杨大人说是吗”杨肃观道:“人生在世,谁不忧恼便不急于富贵,亦不免急于生死。举世皆然,岂独先父一人”

天女听他这话暗蕴佛理,不由笑了笑,道:“杨大人,听说你以前是个和尚”

杨肃观伏案运笔,头也不抬,应道:“是。臣少年时曾剃度为僧,十八岁艺成,方得还俗返京。”天女道:“难怪你的仪容静得很,一点也不如传闻里的风流。”

杨肃观抬起头来,朝天女望了一眼,便又低头写字,不与置。评。

小风流嬉皮笑脸,大风流一脸深情,“大掌柜”却超乎两者之上,看他一身佛门之气,沉眉敛目之际,颇有几分高僧风范,定能使女子戒心尽去了。

天女道:“杨大人,你的夫人呢你不是答应了,要带她来见我”大掌柜道:“内子人在家中,一早又有宾客,不克来此拜见殿下。若有机缘,晚间祈雨法会便能见到了。”天女道:“那就好。等我见到了她,定要她把你的胡须剃掉。”

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杨肃观右手拨算盘,左手却不自禁抚了抚自己的短髭,皱眉道:“这胡须有何不好”天女道:“你这胡须好生难看,和五官全然不搭,我若是你妻子,定要你全数剃掉。”

面前的杨肃观其实不像坏人,只像坏男人,看他号称“风流司郎中”,形貌当然俊美,肤色也很白皙,虽是三十五六岁的人,却与少年形貌相仿。可惜他的唇子上多了一抹短髭,好似个醒目标记,让他猛一下老了十来岁。

难得天女打趣调侃,杨肃观忍不住也笑了,他提起笔来,低头抄写,道:“殿下取笑了。臣这点胡须由来已久,早在成亲前六年,便已留在臣的唇上了。”银川哦了一声,道:“成亲前六年那是什么时候”

“景泰三十三年。”杨肃观不再拨算盘了,只喝了口清茶,道:“臣兵败少林的那一年。”

听得是十年前的往事,银川不由哦了一声,道:“兵败少林的那一年你也是那时候被逐出朝廷的,是么”杨肃观道:“殿下所言不错,那年臣屡遭变故,从此挥别轻狂,步入中年。”我看

十年前杨肃观代理征北都督之位,奉命出征,却在少林寺打了一场大败仗,此后惨遭皇帝罢黜,贬为庶人。想来此事情对他打击至为沉重。银川点了点头,道:“杨大人,你恨我父皇么”

杨肃观道:“回殿下的话,微臣离开朝廷是迟早的事情,先皇废不废我,毋需萦怀。”银川凤目低垂,道:“你既不恨我父皇,又威吓打击如此之深莫非你那一年还遭遇了别的事”

“是。”杨肃观低头研墨,悠悠地道:“那年臣与业师生死诀别,他伤重垂死之刻,我的青春也随即消耗。”景泰三十三年,王朝末日,此后天下风起云涌,非只杨肃观被黜、柳昂天身死,连景泰王朝也就此结束。从此柳门分崩离析,人人都走入了中年。

十年过去了,景泰朝永远不会回来了,现下已是正统朝我百~万\小!说斋,而当年的“败战将”也摇身一变,成了眼前的“中极殿大学士”,杨肃观。

屋中静了下来,一男一女对面而坐,天女托腮,一手抚着柔柔的长发,一边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忽道:“杨大人,你可认得一个叫做杨刑光的人”

杨肃观放下了茶杯,目光如电,在天女面上扫了扫,道:“殿下,您想问什么”两人静了半晌,天女凝眸颔首,微笑道:“没事。只是想问问杨大人,你信不信天理报应”杨肃观道:“殿下,臣已经说过了,只要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臣都喜欢。”

天女含笑道:“这么说来,杨大人是相信报应了。”

杨肃观道:“今生之业,今生得受,此即现世之报。臣既学佛,便不会怀疑业报之说。”

天女微笑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是吗”杨肃观笑了笑,道:“应该是吧。”天女含笑道:“既然如此,那照杨大人看来,你日后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杨肃观默然半晌,忽道:“殿下,别总是问我,那您自己呢您银川公主,现下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

天女原来叫“书斋银川”,听得此言,她居然跌坐榻上,神色怔怔,过得好久,方才道:“你说呢我我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杨肃观道:“殿下,太后曾有评语于您,不知殿下想不想听”银川低头剥着罗汉豆,轻声道:“太后怎么说我”。

杨肃观道:“太后曾言,银川是她最心爱的孙儿,心地之善良,好像是观音菩萨一般,可惜这孙女就是太过聪明了,故而没人救得了她。”

这银川公主端庄秀

丽,坐在榻上,白衣白袍,真如一尊活菩萨也似,听得说话,便慢慢仰起头来,轻声道:“杨大人,我听不懂你的话。既我看然本宫是聪明人,又何需被谁解救呢”

杨肃观道:“太后说了,正因银川公主太聪明了,读了太多书,想得也太多,所以一生下来,她就觉得自己有罪,也因此,他命中注定会被剥掉女人最珍贵的东西,遭受天罚。”

银川公主端坐如常,望来还是那尊菩萨,可脸上却滑落了两行泪。水。

杨肃观俯身弯腰,轻声道:“殿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臣不是多话的人,生平也绝少做什么承诺,可一旦把话说出了口,就一定会做到。你的业报,在你自己的手中。”

逝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先前“大掌柜”曾做了两个允诺,一是答应为银川寻人,二来担保她日后的平安。只消公主愿意,江南江北,海阔天空,任其遨游。纵使“须弥山”的帝王遣使降罪,那也无须担忧,因为公主的背后也有人撑腰,那便是“摩婆娑宫”的阿修罗王。

良久良久,忽听银川道:“杨大人,你可知红螺天女的故事”杨肃观道:“臣听说过。”银川轻轻地道:“那你告诉本宫吧,天女最后去哪儿”

杨肃观道:“返回天上去了,是吗”银川幽幽地道:“你说对了。天女从何而来,就该回去哪儿,这就是她的宿命。”杨肃观默默听着,忽道:“殿下,你知道臣如何看您吗。”银川轻轻地道:“杨大人请说。”

杨肃观道:“您是佛,六道中的大施主,肉身布施,普济诸穷苦。”

银川叹了口气,低声道:“那你呢你也是大施主吗”杨肃观道:“殿下,您也许不知道,臣初读佛经时,就好生佩服一位神明,您可知他是谁吗”天女淡然道:“我不知。”

我看

“修罗。”哗地一声,大掌柜提起算盘,将之归整了,随即俯身过来,凝视着她的眼眸,静静地道:“因为六道之中,只有他敢质疑佛。”

听得如此忤逆言语,银川娇躯微颤,一时间也不知是怕、是惊。杨肃观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凝视着她。两人相距咫尺,呼吸可闻,半晌,银川忽然伸出手来,捧住杨肃观的俊脸,轻声道:“杨大人,你可知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什么地方”

天女总是如此,举止一定出人意表,杨肃观挣脱了她的手,并未回答,却听银川道:“是在西域。”杨肃观眼中现出错愕,银川微笑道:“杨大人,你没去过西域,是么”

杨肃观默默听着,突然提起手来,敲了敲桌子,道:“六当家。”话声一出,却听脚步声响,房门外行入一颗光头,陪笑道:“小的在。”杨肃观起身离座,穿上了外袍,道:“把奏本送到祖师殿,其余全带回府中。”

那六当家忙了起来,只将帐本分门分类,但见书斋“上下川东道”、“川西道”、“川北道”,层层叠叠,全是“大掌柜”方才忙活儿。

杨肃观起身了,。什么都没说,银川也不多追问,她静静坐着,只见那个“六当家”不住回避自己的目光,想必也认识自己。她察看半晌,忽道:“你是罗摩什,是吗”那光头吃了一惊,忙道:“殿下殿下认错人了,臣臣确实是罗摩什可又不是罗摩什”银川听不懂了:“什么意思”那光头咳嗽书斋道:“以前的罗摩什,已经死了现下这个是新的”

听得罗摩什的胡言乱语,银川忍不住笑了:“罗摩国师,当个坏人,其实也不容易,是吗”罗摩什默然半晌,忽地叹了口气:“殿下,活着这件事,本来就不容易。”

来者正是罗摩什,昔年号令万军,算无遗策,还打算把公主活活烧死,何等气势格局,如今年岁已老,却成了这等凄凉模样。眼看罗摩什低头不语,银川道:“你们帐都算好了”

罗摩什醒觉过来,赶忙哈哈陪笑:“外外帐好了。”银川秀眉微蹩:“什么意思”罗摩什嚅嚅啮啮,不敢擅言,杨我百~万\小!说斋肃观便道:“给皇上看的帐,称为外帐。”

银川沉吟道:“那内帐呢”杨肃观伸手一指,只见罗摩什分好四川烂帐,便又从案上拿起更多帐本,山西山东、河南湖北,数之不尽,便一一收入木箱之中,扛到肩上,如苦力般走了。银川道:“这些帐本,不用给皇上看么”杨肃观道:“不了,这种东西,我一个人看行了。”

烂帐一堆、混帐一群。省以下有府、府以下有州有县,只消一位布政使的帐目错了,举国粮饷总数便跟着错了。看这“西川土司”交来的帐目八成哟误,害得杨肃观焦头烂额,算了大半天,总算察出了错,便又在那儿剪剪贴贴,至于剩下的大堆烂帐,怕还有得编了。

银川静静看着,忽也醒悟过来。这世上若有报应,这些人早已在亲身领受了。正沉思间,左手却让“大掌柜”握住了,听他轻轻地道:“殿下,咱们该走。了。”银川低沉眉宇:“去哪儿”

杨肃观道:“去见下一任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