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一节 高二插班生(2 / 2)

作品:《女中学生三部曲

庄庆的胳膊使曾惠猛然从心造的委屈里走了出来,她想起自己十七岁的时候是怎样的仇恨做假和欺骗,十七岁的自尊心如眼珠一般。如果庄庆有一天知道自己的确不是中学生而是一个奸细——她心里翻着新奇和厌恶想起这个词儿——庄庆会怎样的仇恨她呢?而从小就厌恶这角色的自己,又将怎样在女中工作下去呢?她不是任课老师,可以不和同学交流,她是团委书记。曾惠感到贴着庄庆的那个胳膊僵直得动都动不得了。

庄庆在曾惠出神的时候,以那少女的机敏和不动声色悄悄打量着这新来的伙伴。每个女孩子都有一种女性的灵性,靠灵性和直觉去体察别人,有的到年长时就消失了,有的一直保持到最后,这类女人恐怕就是艺术家,或者作家。而在少女时代,这种灵性是燃得最活泼的顶着金焰的小火苗。这灵性往往引导她们寻找到隐藏得最深处的真相。对庄庆来说,她的灵性始终在和她仿佛也是与生俱来的对人善意的理解和希望搏斗。她总把自己的信任强加给事实。初三的时候,宁歌星期六眼神那么奇怪,像燃烧一样地问她如果自己死了,庄庆能不能记得她;庆庆却以为宁歌又是在开玩笑。然而宁歌果然死了。几天前的黄昏,她们打完球去餐厅吃饭,远远就看见这个新同学和潘莉莉一块等开饭。班主任早说过班上要来新同学,可看那女孩虽然样样都是十七岁的,但当她对庆庆一笑,庄庆心里立即有了种凶兆。那笑容,那眼神,弥漫着一种庄庆陌生的东西。她立即想到金剑党,这在学校必定是不容的,不名誉的,也是不会坐视不管的。自从有了金剑党,庄庆时时有种依托的安宁,也有种被追赶窥视的惊慌和鬼祟。庄庆是那么企盼来一个她所盼望的太阳般的新伙伴,那种热烈的心情像手一样蒙住了她的眼睛。庄庆的心情一直像多云天空下的大海,一块湛蓝一块昏黄,游离不定地滚滚向前。

有人打开礼堂门走出去,门外的春天的阳光像堵白墙一样向礼堂里倒来。曾惠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忧伤的凝神谛听的神情,曾惠看着仿佛是复现般的阳光,感到自己的少女时代在那阳光里,像艘沉船正在被拉出水面,锈迹斑斑。而在庄庆看来,普惠脸上的表情,有一种神秘,又有一种息息相通,她奋力说服着嘀嘀咕咕的灵性,把这表情理解成她自己也在承受着的孤寂和渴求。

台上博士的报告终于完了,礼堂里响起来此起彼伏的惊醒似的掌声。博士从讲台上走下来,仪态大方地摆手致意。庄庆突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曾惠和徐亮都转过头去看她,她夸张地抿住嘴,屏住呼吸做出一个礼节微笑,徐亮哈哈大笑,庄庆接着说:”谢谢,谢谢,thank you!”然后,她问笑成一团的徐亮和曾惠,”可能为女中争光?”

教导主任走到讲台上讲话,那声音真和博士十分相像,她将赠送给博士学校的校徽和纪念册。曾惠碰碰庄庆:”她们俩真像。”

庄庆哼地笑了一声:”当然像,女中风格嘛!”

曾惠摇摇头:”可我怎么也学不像啊!”

庄庆看了曾惠一眼:”我也是,朽木不可雕也!”

教导主任微笑着说话的时候,博士一直微笑地听着,铤直她的脊背,轻抿它的嘴,庄庆抬起眉毛仔细看了看,说:”不知道这种笑法脸上的肉要不要酸哦?不冷不热好保持这么久,也要功夫的啊。”

曾惠拍了庄庆腿一下,”你真促狭!”拍得庄庆触电一样蹦起来。曾惠一愣,才反应过来,每个女孩子的腿都是非常敏感的,敏感得几乎一碰就痒得不能忍受,她自己在这时候,也是这样的。甚至也是一样的偏激嫉恶如仇。曾惠看着庄庆,心里涌出一阵阵亲切,像看见自己的;日照片。这敏感的女孩子,这偏激而又很怕错怪别人,眼里有时露出忧郁又喜欢尖舌利齿的女孩子,这喜欢大笑的女孩子,使曾惠好像看到了自己。她怀着一种心愿,希望庄庆只是金剑党的受骗者,庄庆实在不像个不良少女。

在起身回教室的时候,庆庆发现了曾惠还在用那种温和而古怪的眼神看她,她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愉快:难道这个看上去老相的新同学真的是自己梦想的那么一个朋友吗?庄庆简直不敢相信。从小时候起,庄庆就幻想有一个手拉手向前走的好朋友,温暖的手掌温暖的心。好像生就为了找这么个朋友似的,庄庆总在忧郁又总在渴望。宁歌自杀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十分沮丧,像宁歌这样杰出的人都死了,世上还有激情吗?世上还有朋友吗?宁歌的死使庄庆有了种被抛弃的感觉,好像挨了当头一棒,久久露不出一点笑脸来。

女生们吵嚷着挤在一块走,大声打着哈欠,有人赞叹博士漂亮非凡的红框大眼镜,有人彼此捅着肋窝,咕咕笑作一团,被挤着的人便哎哟哎哟地叫起来。坐了一节课,活动起来,就像过节观灯一样。有人冷不防放了个很响的屁,大家都一块痛快地笑起来。笑声里潘莉莉说博士的美国口音并不好听,真正好听的还是教导主任。走过洪门,教学大楼大门顶端的红色和黄色玻璃嵌出复杂而且华丽的花纹,把一条走廊都映照得恬静而优雅。走廊边的扶手镂刻着同样的花纹,走到走廊里,每个人都沐浴在红色和黄色相交相叠的气氛里,重新变得轻盈秀丽精雕细刻。而庄庆则感到了一种柔软的压迫。每到女中洋溢出仪态万方的淑女气氛时,庄庆都忍不住自己的失望和烦躁。她后悔自己挑错了学校,看到初中就进了女中的潘莉莉激昂下巴,抬平肩膀,像小夫人般走下楼梯,她觉得自己像被骗去了件珍贵的东西,心情懊丧。庄庆像个顽童,只懂得抬起一样又一样远远看去好看的东西再扔掉,但不知道自己在找的到底是什么,又总能听见在自己身体深处不断有什么在召唤着她去找。这是一个女孩又痛苦又最勃发多彩的时期。庄庆拒不用那典雅的楼梯扶手。她甚至故意把鞋底上的一小块泥费劲地刮在新漆的楼梯扶手的栅栏上,那黄黄的泥块将落未落地粘在上面,像一个顽皮孩子大胆在一个长裙淑女面前大做鬼脸。庄庆哼地一笑走过去,又回过头去看看,被心里突然像干柴烈火般熊熊燃起来的反叛的激烈情绪吓了一跳。她跌跌撞撞地下着楼梯,抬眼去找曾惠,却发现曾惠的眼光越过同学们的头顶,仿佛刚做完一个特殊的眼色,她心咯噔一抖,连忙顺着曾惠的眼光望过去,站在楼梯口看着曾惠的是负责学生政治思想工作的副校长,他毫不动声色的脸后面好像藏着一丝算计到什么的快意,庄庆的心往下一悠。

中午吃完饭,一个方桌的人都灌好热水瓶拿上楼去,庄庆她们嘻嘻哈哈地走在头里,曾惠看到原来庄庆也剪着极短的发式,削短的头发像梳分头的男孩子,露出她长长的脖子,下巴显得很尖,脸显得很小。曾惠觉得自己的肩肿骨酸疼酸疼的,到底没有坐惯中学生矮矮的桌子,硬而直的椅子。一路上懒洋洋的,她真想自己那张干净的床。

庄庆回过头来看曾惠,说:”曾惠别伤心了,地理老师就这副样子的,明天你要能回答出她的问题,她那样子恨不得把你捧到校迹陈列室里当宝贝陈列起来。”

曾惠愣了一下,默认似的笑笑。

徐亮转过头来说:”不过我也觉得奇怪,你怎么会没学过西风漂流?地理都在汇考了,你连西风漂流都不知道,怎么办?一o一中不学地理?”

曾惠在心里说学地理的时候我们在学工学农!但迎着徐亮的眼光她说:”我们家搬家的时候我请了一个月假,好多东西都没学到。”徐亮不好意思地调开眼睛,但还是满腹狐疑。庄庆看着曾惠,一时大家都沉默起来。

前面就是草坪,现在正在长新草,草坪是不让进的,可一群底楼寝室的女孩子把书包、饭袋和热水瓶扔在一角,在黄衰衰的草地上滚成一团,好像是在抢一本什么东西,被压在最下面的女生尖声叫嚷,一半害怕被压疼,一半为她们助兴。

欣欣羡慕地嘟囔:”疯死了疯死了!我们初中的时候也一个样。”

在庆说:”潘莉莉也这么疯?”

大家哄笑起来,欣欣说;”好像也疯,还有一次跳到上铺去疯,一屁股摔在热水瓶上呢!现在是士别一年,刮目相看。”欣欣腾出一个手指放在眼镜上刮着。

到了寝室,潘莉莉早已躺在床上,半下蚊帐,耳朵上戴着精巧的耳机,又是在听她的英文。听到大队人马进来,她仄起身说:”徐亮,门口有你的信。”

徐亮哇一声,放下东西就走,庄庆拿了脸盆追出去:”要有风度,要有风度,这样猴急,想必中意得很!”一屋子的同学都挤到门口对徐亮不怀好意地挤眉弄眼,徐亮又哇地扑回来,庄庆举起脸盆盖在头上:”要有风度,要有风度。”

欣欣追了句:”快去吧,看让学校收了去,你又要英勇就义!”

徐亮咬牙切齿地笑着骂。”你们要死,你们把假的也说成真的了!要真有密探汇报——”

曾惠心里一抖,但灿烂地笑着插嘴:”快去吧,亲爱的亮——”

欣欣突然蹲到地板上,嚷着说肚子疼,庄庆连忙让出一半脸盆,扯曾惠钻进来,徐亮的拳头像鼓槌一样擂过来,又急又气又好笑地骂。曾惠快活地大叫起来,随着这只有女孩子才有的咧大嘴拼命笑着叫,曾惠突然觉得像突然脱了早穿厌烦的棉袄,身上一阵柔软轻松,是成年以后生活中渐渐飘落堆积起来的灰尘抖去了吗?曾惠惊喜地看看庄庆,庄庆正在欢笑着看她,把一条胳膊紧紧搂住曾惠的脖子。

别的寝室里踢踏着跑出不少同学,都笑着看她们发疯。徐亮挥着红红的拳头说:”回来再和你们算账!”

徐亮走后,庄庆她们拿了热水瓶到盥洗室去洗头,曾惠赶快爬上床,在床上伸手身体,舒服得叹了口气。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竟有了种怜惜自己的心情。她暗暗断定全市没有一个团委书记能做得这么动情和出色,也没有一个团委书记能享受到这种时光倒流的奇异心情。

突然走廊里传来徐亮激动的低语,紧接着庄庆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一头撞进来,把脸盆放下,扯过毛巾来擦头发,然后把毛巾往脸盆里一甩就走出去了,把门很匆忙很响地关严。一串脚步声向楼梯处去了。

曾惠从上铺跳下,跟上鞋跑到窗前,发锈的铁插销吱吱啦啦响着不愿意打开来,曾惠心里十分激动地拼命把窗摇得嘎嘎响,她仿佛来到一扇门旁,门那边就是她想知道的秘密,这是她的使命。

潘莉莉默默地看曾惠,她的眼光的确是尖锐而冷静超然的。

窗子突然砰地撞开了,一冬没有开窗,一缕尘卷飘飘摇摇在曾惠眼前落下,玻璃发出的声音把正伸头出去的曾惠吓了一跳。她正撞见从楼道里冲出去的庄庆、徐亮、方欣欣和刘芸,她们在这声音里突然收住脚抬起头来。突然双方都有了被当场抓获的尴尬。曾惠做出寂寞得想继续热闹下去的女孩模样,浑然不觉似地嚷:”到哪儿去?我也去!”庄庆早把脸涨得通红,她又恼又羞又紧张不安地说:”我们陪徐亮拿信,你就算了。”

海鸥乔纳森

好像所有的中学都是这样:英文老师总是最修饰的。女中教庄庆这个班的英文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女人,长着一头略黄的浓发,早早地换上了蓝粗呢西装,那蓝像涂满阳光的天空,使老师显得美丽而高不可攀。老师把补充教材放到庄庆桌上,说课代表潘莉莉被教导主任叫到办公室去了,请庄庆先去语音室把教材发好。上午有两节英文课,全在语音室上。英文老师的英文很柔软好听,可庄庆在她说话的时候总不敢正眼看她那特别做出来的礼节微笑。她垂着头摸摸那一大捆听力材料,新的油墨弄脏了她的手指,英文老师圆圆地嘟起嘴”噢”地叫起来,庄庆急急忙忙从她身边擦过去,嘟囔了一声”not at all”,拎着教材跑出教室,她听见徐亮和方欣欣在一边嘶嘶地笑。

在走廊里,她迎面撞上了两个女军官,庄庆猛地收住脚,女军官穿着黄绿呢的军服,红领章,肩章平平的,大檐帽严肃地压在额上,帽子后面,却有一根软软的独辫绕在胸前,在女中优雅的笼罩着彩色玻璃光束的神秘梦幻气息的走廊里,庄庆简直觉得女军官像梦中的人。庄庆看着那两个女军官走近来,手臂摆动之间那种战士才有的责任感和使命在身的严肃神情,在庄庆心里慢慢燎起一大片热烘烘的东西,她往边上退了退,使劲看着她们走过去,有一两个用好听清新的北方话说出的单词越过她们的肩膀洒过来。学院,很难。庄庆怔了怔,心里一片混沌,心跳得快上加快,只想着那一张股,一张微笑的女军官的脸,脸颊红红的,眉宇间有种温馨又坚决有力的迷人神情。庄庆记不得她梳什么样的发式了,也许军人不需要发式,只记得她黑色的硬帽檐压在眉毛上方,使眼睛变得非常锐利,热情又沉静。

她们向教导主任办公室里走去,庄庆一直悄悄地跟在一边,脸上升起了两片红晕,眼睛闪烁不定,远远看去,像含着些眼泪。

教导主任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关上了。很少有学生没事走到这条走廊里来,这几十分宁静,走廊的水磨石地泛着干净的黄色微光。在空旷的走廊里撞来撞去的关门的回响把庄庆敲醒了,她连忙四下里看看,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她,连忙转身往语音室走去。

课上到一半,潘莉莉敲敲门进来了,她的嘴角挂着嘲弄不屑又洋洋得意的微笑,重重地往自己座位上一坐,插上耳机,但却不停地动动肩膀,换着坐的姿势,一反常态地浮躁起来。庄庆把头伏在前排的肩膀后面,打着手势问潘莉莉怎么了。潘莉莉动动嘴,看看老师,抬抬下巴,又做了那样的一个微笑。庄庆盯着她看,发现潘莉莉的下巴上连着一根细细的青筋。

曾惠钻过头来问:”她干啥去了?”

庄庆闷闷地说:”不知道。”其实她心里已经有种昏暗而令人激动的预感在袭扰她,那温馨而有力的神情使她痛苦。而情况果然不出庄庆所料,又是秘密的军事院校提前招生,潘莉莉是高二的外语公主,学校向两个女军官推荐潘莉莉,而潘莉莉不愿意去军队,不论那是个多有传奇色彩的浪漫而神秘的地方。那裤子没腰的,早晨还要出操!潘莉莉倚在语音室的隔音窗玻璃上说,她的眼睛环视着围过来的同学们。一下课,女生们就围过来问潘莉莉,不少人都以为传说的去日本比赛的名额来了,还有人猜她轮着王淑奖学金。”哪里,大兵召我进山。”潘莉莉调笑着说。

”那最好不要去的。我们学校的外文去考考上海外语学院也有把握,何苦到那种地方去充军。”有人说。

庄庆恶狠狠地拿眼去瞪说话的人,曾惠却在一边说:喷参军有什么不好,女兵是所有女人里最神气的!”庄庆一怔,看着曾惠脸上揭竿而起的样子,心里暗暗叫好。可曾惠像猛醒了似的,突然又变得局促不安起来。没有人反驳她,被她抢白的同学只轻轻笑了声,潘莉莉翻起眼睛看看曾惠,说:”我是肯定不会去的。我妈妈也肯定不会放我去的。教导主任给我妈打电话了,她一会儿就来。那两个大兵使劲问我自己什么意思,我说我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们把帽子搞下来的时候,头顶压得扁扁的,头发全贴在头上,难看死了。”

庄庆觉得自己就要站起来走开去,或者狠狠踢碎一块隔音玻璃了。她听着这些话,有种被侮辱的恼怒和伤心,但她却把手支在下巴上,脸上放着随大流的笑容,看上去就像在听件毫不动心的事情。

语音室的门突然被推开,门口站着女军官,其中一个人问:”潘莉莉同学是在这儿吗?”

潘莉莉脸刷地红起来,她嘀咕了一声:”我怎么像杨白劳一样了?”扯下耳机站起来,急急地吩咐站在桌前的同学,”帮我挡着点,挡着点。”一边猫着腰,跌跌撞撞跨过几排凳子,跑到教室后门,逃了出去。

英文老师引着女军官走过去,女生们大笑着告诉她们,潘莉莉上厕所去了。

女军官就站在庄庆的桌前,起先她们还想等等潘莉莉,那个梳独辫的问厕所不远吧?有人捂着嘴咕咕地笑,有人忍着笑说潘莉莉今天拉肚子了,有一会儿等的。

庄庆握着铅笔漫无目的地在纸上勾着,她从眼角看到一片黄绿呢的颜色,她还从来没这么近地看过军服的颜色,这颜色好像包含了一种奉献而被人需要的生活,但她不敢认认真真地去看看它。她闻到女军官军服里散发出来的气味,一种呢料的气味还有女人温暖的体味还有很淡的青草香型的肥皂味。那一种陌生而沉重的,是军服特殊的气味,它们笼罩着庄庆,她恍然觉得自己正在抬起头,看到了女军官的眼睛,那眼睛审视着她,看她是否在气质上具备军人的素质。(十九颗星)里说,那最重要的,便是忘我和勇猛。自己直直地站着像接受沐浴一样接受那眼光的审视,心里满是参与的模糊的希望和准备欢呼的紧张愉快。自己在说:”如果行,我要去。”身体深处滋长起一种奇异的东西,明朗而坚强。

然而,事实上,庄庆的确感到了女军官的眼光。它们热烘烘地停留在她左颊上,探寻着答案,她们以为她会转过头来回答她们的疑问而且帮助她们。而她却从书包里取出一盒用得很旧的磁带,关掉听音,把磁带放到录音机里。庄庆故意把耳机弄得哗哗响,在响声里她听见头顶上有人轻轻叫她:”同学,潘莉莉——”但她已经抢在无法不回答前头,装作浑然不觉,把耳机套上耳朵。耳机里面,一片大海涛声,伴着重重的鼓声,海鸥乔纳森的祈祷歌就要开始了,弦乐已经像大鸟翅膀的阴影一样四下散开,钢琴长啸。有厚厚的男人声音用英文朗诵:孤独的想飞得很高很远的海鸥乔纳森在不想飞而且嘲笑飞的同伴中感到孤独,它飞在广旷的天空里,向上帝祈祷,诉说着它的孤独。那音乐衬着那厚厚的沙哑的声音,温暖宽广。鼓越敲越重了,越敲越重了,庄庆拧大音量,耳道好像变成了共鸣箱,耳机震得嗡嗡直响。

眼角那一片黄绿呢晃动着不见了。

海鸥乔纳森在祈祷,悲壮、不宁、凄凉但不纤细,祈祷飞,倾诉梦境,我梦想,我梦想倾诉于大海波涛上,悲壮里有了一些辉煌。里面夹着突然爆发出的一阵欢笑。潘莉莉挂着那么一种笑容进来了,那么一种被追赶的骄傲和不屑。鼓沉重地敲着,钢琴沉重不屈地跟着。庄庆心绪恶劣地看着潘莉莉那样侮辱了她不死的梦想,但她脸上还是笑着,那笑容有点累,却和班上帮潘莉莉成功地躲过一场动员的人们没太大的不同。

庄庆的眼睛变得十分阴沉,她看到曾惠在对她转过脸来,连忙埋下眼睛。她的一半正在鞭打着她的另一半,她痛切地感到她甚至不如曾惠。

磁带已经很旧了,耳机里绵绵不绝地响着沙沙声,但这是庄庆用得最久的磁带了,别的磁带一拿来喜欢得像疯了一样,但不久就不愿意再听了,唯有这一盒带,从一个访问学者那儿翻录来,每次听都心里胀疼,但却时时想起它来。海鸥乔纳森在发问:上帝,哪儿是我的道路,我需要,我渴望,我要知道哪儿是我的道路。海鸥乔纳森飞了,飞得很远,孤独地看着天空,那孤独的天空。孤独地看着夜晚,那孤独的夜晚。

也许在庆不得不孤独。她不仅想飞,而且不敢表示想飞,所以她不属于任何方面。她总被这两股力量撕扯得踉踉跄跄,痛苦万状。她追求着最纯净的东西,但又不能抹净别的色彩,她时而灿烂时而暗淡,时而勃发时而萎靡。大人们常带着”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慨然表情轻抚十七岁的孤独和阴郁心情。然而庄庆感到的孤独,也许是童话般简单而深刻的。

第二节课一结束,门又被推开,一个胖胖的夫人边找边叫:”莉莉,潘莉莉!”眼镜架挂在胸前,碰得扣子咯啦啦地响。潘莉莉举起手来示意,胖夫人挤过来,劈头就问:”你怎么说?”

”我说我愿意去!”潘莉莉拖长声音。

”stupid”胖夫人脸一沉,潘莉莉吃吃笑起来,”你当真的?”

胖夫人钟爱地向潘莉莉摇头:”你吓妈妈一跳!那种学校那种地方无论如何去不得的噢!考上外院,还要有把握不到外地去。那种苦吃起来是一生一世。妈妈也是大学毕业,知道厉害的。”

英文老师走过来,做出一个微笑:”潘莉莉的妈妈吗?”

潘莉莉把手挎在妈妈手臂里点点头。

英文老师点点头:”你女儿是top student啊。”

胖夫人抿住嘴笑了:”所以凡事要考虑到将来啊。好的开端应该有好的结局才是。”

庄庆收掉磁带,站起来走了。

整个周五庄庆都把自己罩在孤独的大雾里,每当这时她便想起宁歌,想起宁歌那时厌倦地看着自己问长问短的那种眼神,她也开始体会这种心情了。只是她时时好像是分裂的,躯体照样的上课下课,乘没有老师的时候和同学们一块到散着干草芳香的草坪上去打滚。有时她惊奇地听着响亮的笑声从自己咧开的嘴里流出,完全像别人形容的那种像一条欢快小溪的少女欢笑。她能和馋得半夜都要撬饼干箱的方欣欣抢汤里的鱼丸子,同时内心一片愁云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