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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女中学生三部曲

第一节 高二插班生

下了公共汽车,得穿过很大的一个广场,才能到女中。广场大而空荡荡,方格子的地上,在石头缝里长着一簇簇的黄草。早春阳光暖融融地照着它们。广场的尽头,遥遥能望见红砖矮墙和黑色的铁楼花栅栏,里面的高大树木之间,有一座不高的灰色古堡塔。隔着一个广场,那儿像童话书里的插图。

曾惠提着暖瓶和脸盆往那儿去,黄色的登山书包,白球鞋,大红的外套,还有紧束的头发在脑后一耸一耸,一眼看过去,完全就是一个寄宿生回学校去了,而且还是一个开始优雅起来的,受全市最有教养的女中训练的女生。

广场边上有几家个体户的餐馆,懒洋洋地关着门,门口倚着个男人,两条腿又长又细。这种店多半都幽幽的,干净,但却永远不会有女中那种大家的优雅气度。女中原来是个教会的女子精修学校,大而整齐的草坪,剪得很精致的灌木丛,百分之百的升学率,教室狭长的窗上垂挂着永远是干净硬挺的窗帘,大礼堂褐色的硬木护壁板,所有这些,只要静静地放在你眼前,就是一种优越,气质上的,学历上的,暗暗照出来前景又远又明亮。曾惠想到这些,像好容易挣扎出来似的松了一口气。

突然她发现身边有人渐渐挨近过来。一个额头上暴出粉刺来的男孩,头发剪成刺猬式,围着短短的红围巾,拿眼爆爆地看她,曾惠一愣,反应过来,心里好笑,别转脸去,女中婆婆的树影里,能看见教学楼了,连在一块的大礼堂上,还是原来的彩色玻璃,小块的红,小块的黄,在绿了一冬,显得又累又旧的树叶里闪闪烁烁。

男孩嘻地笑了一声:”交个朋友吧?我比你大,以后可以保护你。”

曾惠掉过头来看看他,他说:”要不你还得交保护费,我这样子也不委屈你。”

曾惠哼地一笑:”不用你费心了,回去欧会儿。”

那男孩晃着肩膀撞了曾惠一下,敞开的茄克领口里扑过来一股热烘烘的油腻气味:”要么交朋友,要么保护费,我是看得起你。”

曾惠认认真真转过脸来看他,她的眼睛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像一扇擦得很亮,关得很紧的玻璃窗,那份自信和警觉是他这个年纪都不能匹敌的。他找错人了。慌乱之间他竟以为是穿便服的公安人员,转身就走。曾惠对他的背影轻轻笑了一声,充满了成年女子对这类男孩的嘲笑,并不带许多恼怒和恐惧。

女中越发地近了,隐隐约约能听见女孩子的笑声和尖叫。曾惠看看四周,估计那是田径场上发出的声音。下午已经放学,没有班主任的出门条,女中学生是不能出校门的。也许她们还像以前曾惠一样,十分喜欢在田径场上疯,只是曾惠在这里上学的时候既不读书也不寄宿,在”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雪激”的十年前,她从这所中学毕业,怀着兴奋又不安的心情走进社会。在离开这个广场的时候,满心以为从此浪迹天涯,少女时代像门一样在她身后永远地关上了。她到农场做农工,她拼命考上团校,她被分配到离家极远的一所普通中学做团委书记,她拼命调往这所中学,这里离她家很近,而且这所学校的淑女声誉使她略感安慰。有时候,职业对一个聪明的职业妇女的自尊心来说关系重大。

女中的黑色铁楼花大门关着,大门重合成华丽复杂的图案,使人想象那被一排高大灌木掩盖着的后面,将有钢琴、的长裙和轻盈旋转的心情,曾惠感到一点心酸和感叹在心里掠过,普通中学的那些女孩比起这里,真是一无所有,她们的眼神柔弱失望,像一双双五指撒开、一件东西都抓不到的手掌。门房里走出教导主任,她是个身材纤巧雍容的女人,梳高高的发髻。曾惠做中学生的时候,她曾是最讲究与人不同而显得高贵的英文老师,在七十年代中期实在难能可贵,穿蓝外套的时候配黄衬衣,换灰的外套的时候配白衬衣。看到她总使人记起要审察一下自己的仪态,曾惠摆摆束得很紧的头发,把普通中学带过来的那点感叹抹开,全力以赴去迎接她的新角色。

柏树下有一个带大框眼镜的女孩在看书,她躺靠在柏树枝上,嘴里念念有词。看到教导主任和曾惠,坐起来恭敬而含糊地向教导主任致意,曾惠原以为她一定会好奇地盯着自己看,那女孩却又垂下头去看书了。

曾惠换了个手提着寄宿的家什。作为接替去美国探亲而一去不回的团委书记,她报到的那天,一进教导主任办公室,教导主任和分管政治思想工作的副校长立即交换了一下眼风。当时曾惠心里一沉,以为自己要遇上什么倒霉事,结果却是让她先装扮成北京一o一中转学来的学生,插到高二(1)班去,调查学生中这学期突然出现的一个古怪的党派:金剑党。校方初步认为金创党出现在第一宿舍二楼,最先在厕所墙上发现潦草的金剑党签名字样,然后在高二(1)班后排的课桌上发现用小刀刻的长剑图案。课桌有可能轮流坐的,有八个女生,全是一个寝室的,其中一个已经转学。曾惠就将安排在那个空位上。曾惠当时站在教导主任大而无当的办公室里,满耳朵全是墙上那笨重老式而极其华丽的挂钟响亮的”嘀嗒”声,她被人推了一把,从很快向前跑着的生活里跃了出来,简直像是童话。她拧错了什么机关,发现时光在倒流,自己一步向后跨了十年。

教导主任说:”我们感到你看上去很年轻,你的工作经验,从表格和档案里看,都可以胜任。这是学校今年最重大的任务,绝不能让这个什么党败坏我们学校多年建立起来的名誉。”教导主任的声音柔和清晰,带着毫不动声色的威慑力量。

”赶在外界知道情况的前头解决它。”副校长隔着格外宽大的硬桃木写字桌对曾惠说,阳光照在整整一片光洁细密的桌面上,直晃曾惠的眼。桌上放着一个扭怩作态的日本假人,一定是什么代表团的礼品。

曾惠点点头。如果不是在这里工作的严肃的开场白,她简直会笑起来。她并不是能很快随着年龄学龄抱怨慵懒忧郁的女人,从少女时起,她就是随意的,开朗的,爱做白日梦的却又不精致的。重返青春对她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从报到那天起,她就不断地设想着让青春的心清洗刷心里渐渐蒙上的生活的灰尘。她把它设想成一种探险,一种皈依,却不知道等待着她的,其实沉重得多,绮丽得多,也残酷得多。

果然是田径场上笑成一团。曾惠快走到宿舍的时候,路过田径场,发现女生们在踢足球,花花绿绿的外套和厚毛衣洒了一地,球到哪里,哪里便尖叫四起,那十六七岁女孩子才有的高亢而快活的尖叫声像利刃一样划开曾惠十年沉寂的、十分疲劳的心,早已忘记的鲜活和叫喊的欲望喷薄而出,使曾惠不禁微笑起来。男孩子把足球作为一种竞争,女孩子把足球作为一种愉快的发泄和解放,只是在没男孩子目光注视和嘲弄的地方,女孩子才会如此地自由和放肆。如节日一般。

教导主任微微一笑:”曾惠同学,我相信你能圆满完成,你还有一颗活泼的女孩子般的心呢。这件事一定使你感到很浪漫。”

曾惠晃晃脑后的头发。

走进宿舍楼,前厅的白墙上嵌着一排大穿衣镜。镜子看上去很旧了,但毫不变形,照惯了这些年生产的变形镜子,那毫不变形的,反而烘托出一种如梦如幻。狭长的阔边木窗漆着少见的庄重的深赭色,挂着淡黄的薄窗帘。走廊的深处,看到有女孩子穿紧身红毛衣,捧着大茶杯一晃而过。一股女孩子们的房间才有的温馨气味潜来,曾惠竟一时有了些感动,像回到久别的老家的那种欢喜和安心。

教导主任扯扯普惠的手肘,低声吩咐:”你尤其要注意金剑党与社会上是否有联系。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轻易去麻烦公安局,我们不能步江沪女中集体同性恋的后尘,成为公开的丑闻。”

曾惠点点头。

寝室的走廊宽宽的窗台上坐着一个女孩,粉红的拖鞋东一只西一只地扔着,自己满嘴塞着咯啦啦作响的零食,捧着一本书和一个饼干箱。教导主任顺带告诉她,这是参加十二国学生计算机比赛得了名次回来的。那女孩有一个洁白突出、聪明而清高的额头,所有的额发都向后梳去,夹了一个深红的大发夹。她身后的窗外,是一大片褐色枝条的老树,一片绿叶也没有。褐色枝条后面,是灰砖的古堡塔,每一扇小窗都关着百叶窗,屏住呼吸耸立在那儿。再后面,是春天絮云轻舞的淡蓝的城市天空,灰色的鸽子飞来飞去。

到了寝室门口,教导主任敲了两下门,拧开钢把手。躺在下铺的一个女孩正直起身来,拿手撩开半下的蚊帐。

教导主任为她们互相介绍,用的是英文,女孩迅速地看了一眼普惠的眼睛和眼角,用英文回答教导主任说,室长庄庆和同室的同学都在外面活动,具体还不知道在哪儿,说着她轻轻歪了下脑袋,恭顺的样子。这女孩叫潘莉莉,是全市中学生英文比赛第一名,比外国学校的学生还棒。曾惠发现潘莉莉的眉毛细而整齐,精致得完全就像画上去的一样恰到好处。

教导主任走了以后,曾惠开始收拾空床,潘莉莉塞上耳机,仍旧钻到床里听她的英文听力练习题。带来的行李是曾惠特地从自己从前在母亲家住时的被褥里选出来的,她感到把沾染了丈夫气味的被子带到中学女生的宿舍里来,她会觉得不是滋味。她像所有容易敏感和怀旧的成年女子一样,一有机会,就奋力擦洗渐离青春的这一段日子,向往少女时光,像一个被迫流亡的人向往自己祖国一样。曾惠就在这安静的,远远听见女孩子尖叫欢乐的寝室里,跪在她的上铺床上,默一会儿神,收拾一阵东西。她从上铺上爬下来,把牙缸放到那七个的一排里,这才猛然发现隔着蚊帐,潘莉莉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她,那眼睛是锐利而超脱的。曾惠心里暗暗打了个结。

走廊里有人唱歌。

寝室里挂着一幅世界名画精致的复制品,”艺术家的孩子fij”睁着灵秀纯洁的眼睛,那是一种因为富足而保护得纯净爱娇的眼神。潘莉莉说那是校庆时一个老校友送的,她是外国大画商的太太,全校每间寝室都送了一幅。中国无论如何没有这样的趣味和工艺。潘莉莉顺带说了一句。

在饭厅里,曾惠和自己寝室的同学坐在一张桌子上,学校吃的是茶饭。曾惠坐在庄庆旁边,庄庆剪着极短的头发,几乎像个蓄长发的男孩,脖子显得很长很白。她向曾惠审度地微笑点头的时候,曾惠觉得她的眼睛极亮,继而发现是隐形眼镜,庄庆说:”欢迎你来。”

方欣欣坐在一边,一边扒着米粒,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普惠,徐亮等庄庆的开场白一完,就问:”你是一o一中来的?为什么来?”

曾惠努力模仿着自己早先的说话的样子,说:”我爸妈是上海人,好容易调回来,全家都跟过来了。”

庄庆突然漫不经心地问:”我们学校转学考试难吗?数学考到哪里?说不定故意难难你。”

曾惠看出在庄庆那亮晶晶的镜片后面,有充满警惕和怀疑的眼神,她装着毫不察觉地回答她们,但心里渐渐鼓起一种由机智引起的兴奋,她好像隐隐约约看到了她将来的胜利。她装作专心吃饭的样子埋下头去,凭着眼角的余光发现别的手都不再扒饭,手指紧张地把筷子夹得很紧,便迅速装作不经意地抬起眼睛,正巧截住她们汇集到庄庆这儿的眼神:疑问不决。只有潘莉莉一个人不出声地嚼着牛肉。

庄庆余热地把菜市到她碗里:”这是我们今年第一次吃烧牛肉,我们学校烧得最好的一个菜,你尝尝,不要客气,不然十点以后饿肚子。”曾惠诺诺地应着,迅速用一种女孩到新地方的兴奋表情掩盖起旗开得胜的欣喜。

曾惠躺到新床上,发现庄庆就是她的下铺,庄庆在熄灯前的最后几分钟里一边抱怨着把厚厚一本蓝皮书往书包里塞,一边从床下勾出拖鞋来,几乎在此同时,灯灭了。

方欣欣站在窗前问:”拉不拉窗帘?”

”不拉木拉,今晚上有月亮。”庄庆说。就着月光她洗完脚,脱掉衣服,床吱吱呀呀叫了一阵,寝室里就安静下来了。

曾惠躺在窄窄的单人床上,月光一直洒到她前面的地上。她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就像是谁轻轻拥抱着她一样。她开始想丈夫在家一个人睡一张六尺床的模样,他会把枕头放在中间,也会把被子裹得很紧,以获得轻轻拥抱的感觉。她想。

走廊里有人吸着鞋匆匆跑过,在盥洗室门口,有人轻轻尖叫一声,叽叽咕咕地笑。这是女生宿舍。曾惠想到这也许是金剑党在秘密碰头。她百思不得其解,不明日为什么这么一个优越的学校里女孩子要组织一个党派和广场里的男孩子打架。那些不良少年,曾惠又想到下午那男孩不熟练的调笑腔调。一个是天一个是地。金剑党到底还有点浪漫,有侠客留名的习惯。而她自己,就将像小时候看的许多反特电影一样,矫健英武地出现在敌人心脏,沿着墙角树下的阴影一溜烟地跟踪金剑党的踪影,结果这是一个受外国操纵的不良少女集团。从此成为一个大侦探,飞快地骑着摩托在街上跑,路上的人都看着这大探子又调查新的案子去。曾惠在床上蜷起腿来,使自己躺得更舒服一点,闭着眼睛一路想下去……曾惠哆嗦了一下,寝室里一片安静,回荡着女孩子睡熟了的呼吸声。然而,果真不光是呼吸声,还有人嘶嘶地悄声说话,而且就在曾惠的床下。曾惠支起身体,嘶嘶声停下来,床动了一下,曾惠伸出手去摸挂在床架上的书包。她全部硬器,只有铅笔盒里的新刀片。蚊帐外面,月光正被大朵的薄云分割得迷彩一般。床架上并没有书包带,曾惠猛然一惊,从床上伸出半个身子,发现书包被放在桌上,拉链开着。

曾惠从床上跳到桌上,一把模进书包,铅笔盒还在,小刀凉凉地触着指尖。曾惠把小刀捏在手里,四周的蚊帐都塞得很严,纹丝不动。但她感到呼吸声和嘶嘶声一点没有了,就像每个蚊帐后都睁着一双眼睛在看她。

她把书包挂好,正想上床,突然下铺传来庄庆的声音:”你干吗?”

曾惠把小刀紧紧握在掌心里,说,”我眼睛不好,晚上忘点药水了。”

一朵乌云游过去了,月光又倾泄进来,桌上放着一个小杯子,里面是庄庆摘下来的隐形眼镜,在水里闪着微光的半圆玻璃片,像眼睛一样一动不动地看她。曾惠连忙爬上床去,把蚊帐塞紧。

寝室楼前厅的大挂钟在暖融融的初春深夜里打了十二下,夜空里春天那种多而薄的云遮住了月光,寝室里一片黑暗。曾惠突然被一阵呜咽惊醒,那呜咽带着熟睡的喑哑和一种深重的焦虑,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寝室里撞来撞去。

下铺有人轻轻叫:”在庆,你又做梦了?庄庆!”

呜咽变成了叹息,然后庄庆醒了。”我又做梦了”她说。

庄庆的呜咽像块小石头,重重地敲进了曾惠心里。

时光倒流

无论如何,曾惠插进了女中的生活。她像所有女生一样每天上课,每天在餐厅里围着大方桌吃包饭。走在去大礼堂听报告的队伍里,远远看过去,曾惠像个早熟的、总在倾听冥冥中的什么声音的女孩,脸色苍白,像青春期贫血,像心里有一扇一直封闭着的小门突然被无形的手转动门把。曾惠走进昏暗的拱门里,听着中学大礼堂即将挤满学生时的充满了回响的喧哗声,木椅翻动声,一阵恍惚。

庄庆走在她旁边,一到暗处,她忍不住去扶曾惠的胳膊,她小时候很怕黑,后来好了,再后来,听说初中时代的好朋友宁歌在半夜跳楼自杀了。她帮宁歌把留在寝室里的书送回家,一迈进宁歌家只有一扇天窗的小屋,那时正是黄昏,屋里黑得像并,天窗那儿的一缕暮色里飞舞着许多亮晶晶的纤尘。她猛然看见宁歌的脸在黑暗里向她闪了闪,幼时的恐惧突然扑来把她整个吞没了。黑暗从此像追杀人的怪兽一样紧紧跟着她。

礼堂长窗上的彩色玻璃把礼堂分割成许多块大而模糊的红、黄、绿、蓝。所有的窗都紧闭着,从玻璃上映出枯萎的爬山虎弯曲的细茎。曾惠和庄庆正好坐在靠窗边的座位上,座位的靠背是赭色的,很硬很高,如果不坐直身体,前排的靠背便挡住了视线,使你觉得像到了一个村,闭的、安静的密室。

今天要听留美博士的报告,是女中的老校友,她坐在台上,遥遥看见她高高的额下有副精致的红色细边眼镜。

曾惠嗅着风从关着的窗缝里挤进来的清新气味,夹着不死的爬山虎潮湿的根茎气味。她夏天时坐在这宽宽的窗台上拉过琴,红色的手风琴,风箱已经有点漏风。那时候曾惠是学校宣传队的手风琴手,台上连排什么节目,还用不着她去合乐的时候,她就上楼来,坐在这儿的窗台上拉手风琴。那时夏天急雨般的明亮阳光几乎全被茂密厚重的爬山虎叶遮挡住了,虽然不开窗,大礼堂里总是半透明的阴凉的。

她少女时代最喜欢唱的歌是(孤独的手风琴),支从破得要命的(外国名歌二百首)里学来的苏联歌。那本书的订书线像鱼肠一样,一翻,就长长短短地从书脊里掉出来。那支歌像漫漫不绝的卵石小路,能一遍遍唱下去而不停顿,常常整整一个下午,这曲调就在心里转着,不经意便冲口而出。

曾惠把身体理在椅子里,灯光灿烂的台上已经鼓过掌,摇过手,正正式式讲起来了。那支歌的歌词曾惠记得很清楚:黎明前的街上,到处都很黑,没有人声,门也不再响,在街上的什么地方,有一只手风琴在孤独地唱,在街上的什么地方,有一只手风琴在孤独地唱。唱到这儿,应该重复再唱两句。这歌到第一次重复的时候,曾惠总在心里突然热一下,那股热呼呼的东西从心里往外渗透开去,带来又甜又涩的东西,那就是她十七岁时的迷茫和失落的心情以及和这心情缠绕在一块的,对激情的渴望。那孤独的手风琴手他从这儿走到那儿,像是在朦胧中把谁找寻,但他始终没能找到,田野里吹过来深夜的微风。但他始终没能找到,田野里吹过来深夜的微风。老实说吧,你寻找的是谁,年轻的手风琴手你快说。老实说吧,你寻找的是谁,年轻的手风琴手你快说。曾惠在心里唱着这歌。可能每个女孩子都有自己的一支歌,歌像她少女时代一个秘密而简陋的抽屉,存放着她最最要紧的秘密和所有的心愿。她用自己喜爱和怀念的亲切心情拥着自己的这支歌。就在这样的心情里,她突然看到了庄庆,庄庆也把自己理在椅子里,手指长长,托着下巴,好像在用心地听着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手腕上露出金黄的毛衣袖,那衣袖紧紧围护着女孩子牵牛花色的细胞。这就是昨晚上在梦里呜咽的女孩?这就是金剑党的成员,抑或领袖,抑或根本不是?曾惠从飘浮不定里挣脱出来,悄悄打量着庄庆。但心里的那支歌还在滑翔不停,歌的翅膀碰撞着她审度庄庆的冷静和专一,那专注便摇晃起来。她想把这支歌唱给庄庆听,这时,她才发现在心里撞来撞去的是歌词,而曲调,那多少次唱过的曲调居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它熟识得要命,像一个巨大的飘忽不定的幽灵,就在曾惠的近旁,但她却触摸不到它。曾惠突然觉得抓到了,哼出来,才发现是另外一支歌,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一支忧伤无望才平静下来的俄罗斯民歌,而自己的那首要骚动不宁得多。她又努力去想,茫茫大草原的曲调就像水一样堵不住地漫过来淹没它的痕迹,曾惠感到气恼和慌乱起来,好像一件本来无疑是属于她的东西突然怎么也找不见了。不知什么地方涌出了声音:也许心爱的人就在近旁,但他却不知你等的是谁,为何整夜里你孤独地徘徊,搅得姑娘们不能安睡。为何整夜里你孤独地徘徊,搅得姑娘们不能安睡。曾惠仿佛又感到耳朵和脖子上一阵阵凉意,上中学时她总把头发削得很短,头发在头上几乎没有分量,短发给了她振奋的自我感觉。短发,短发,有风吹来,紧贴在头上,如行色匆匆挥臂前行的严肃的男孩子。曾惠心里一阵欢喜,好像随着这最后一段歌词,曲调也会流出;但在心里响起来的,还是茫茫大草原。

麦克风里传来的声音轻柔而克制,是很有学问而且很有教养的声音,她在麻省理工学院学习,碰到不少去读本科或去读硕士的校友,学校训练的英文和教养使校友们都收益颇丰,给我们的留学生增光了。曾惠呼出一口长气,直起身来看看台上,发现不知在哪儿,博士和一同坐着的教导主任有些相像,”也许是气质。”她在心里想,不知怎么的,她开始感到这种高贵和娴雅有些说不清的别扭和陌生。她并不知道,她现在奇异的生活和这种生活勾起的回忆如冥冥中竖起的手指,向她指示当她十七岁的时候,她会怎样做,会有怎样的口味。

庄庆也长长呼了口气,直起身体来看看台上,她们俩像才睡醒一样彼此笑笑。曾惠就坐在庆庆旁边的空位上,每天上课,都能看到桌角用小刀刻着的那柄细细的长剑,长剑每每向她提示她的使命。她们还是熟悉了。

曾惠问:”学校常常开这种大会吗?”

庆庆说:”不常。你们学校常开会?”

曾惠摇摇头:”也不常开,一开大会,学生都像过节走亲戚一样热闹,女生疯得要命,男生比女生还疯。”曾惠开始对晚十年的角色习惯起来,在心里暗暗地输送那种半嘲笑半认真半好评论的少女的感觉,她常常说许多话,借此来掩盖住可能出现的破绽,而且说得又尖又快,她记起来她小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女孩。但她又突然打住,她发现当她说许多话的时候,庄庆的眼睛就定定地停在她脸上或眼睛上,像一根深入到大地深处找石油的铁管。她的警觉和探测使她十分惊慌。

庄庆连忙从眼里收回那神情,朝曾惠亲热地笑笑:”啊,真有趣。我们这会儿是养神或者胡思乱想的时候。”庄庆侧过身子,使普惠看她们这排同学,徐亮正在出神,把嘴唇嘟得像一朵花。有人在精心梳旁边人的长发,头发黑得柔软得要命,潘莉莉在看书,是本细长细长的英文书。

曾惠说:”猛一进女中,真是不习惯,女孩子的声音汇合在一块,比掺进男生的声音好听多了。”

在庆看看曾惠脱口而出:”你们都叫女孩子?只有大人才叫女孩子,不叫女生。”

曾惠心头一抖,但笑了笑:”暧,我们在北京都叫女孩子。”她索性用一个委屈不解的眼神迎上去,庄庆紧紧看着她的眼睛倏地转开了,还莫名其妙地红了红脸。曾惠紧接着说:”你们大概很少见转学生吧?上次徐亮说我老的来有三十岁好看,想想真气。”

庄庆说:”我们生活周而复始,新来个同学觉得好奇。”她说着转过眼睛来,眼里猜疑与抱歉正在争夺地盘,停了停,她揉揉鼻子,说,”一开始看到你的时候,我也觉得你老相,现在想想,莫不是因为北方风硬吹的?听说北方来的人都老相一些。”庄庆把胳膊贴着曾惠的胳膊,像安慰她似的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