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大明天下(477)(2 / 2)

作品:《大明天下(第五卷)

书斋之内,丁寿伫立窗前,凝望窗外雨丝,静默不语。

“老爷,”谭淑贞捧着托盘入内,将饭菜轻轻放置案上,“身子要紧,您还是随便用上几口吧。”

丁寿摇头,“吃不下。”

“老爷还在为美莲的事烦心?”谭淑贞眼眸低垂,仿佛漫不经心地随口问上一声。

“你们几个之中,她们娘俩随我最早,美莲也的确有几分小聪明,本以为让她管家,也是人尽其用,不想她实在是不给爷们长脸,落到今日这一步,也算咎由自取。”丁寿落寞道。

“美莲妹子纵然存了些私心,当也不全是为了自己,奴婢也为人母,晓得她那番苦心。”

“难得你肯体谅,只是不知她能否体察你这份苦心。”丁寿回首一笑。

“奴婢只是尽好本分,将爷和内院几位太太姑娘服侍周到就是,旁的也懒得理会。”谭淑贞摆好碗筷,又取了一个空碗为丁寿盛汤。

丁寿回到案边坐下,随意问道:“对了,前次顺天府放回的那些女人是如何安置的?”

谭淑贞盛汤动作一滞,随即如常,“都在府里各处执役帮忙,老爷怎想起了问她们?”

“无事,只是念着这些女子本就苦命,美莲出幺蛾子扣减工钱,她们怕也难逃魔掌,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想着要不要逐个慰问一番。”丁寿无谓道。

“她们都是得老爷搭救方才脱离苦海,心中感恩还嫌不及,若知晓老爷这番心思,恐要个个寝食难安。”谭淑贞低眉顺眼地轻声言道。

丁寿一声轻笑,“那便算了,你替我赏她们两个月例钱,其中若有想嫁人的,甭管府里府外,给指个好人家。”

“是。”美莲应声。

丁寿又道:“美莲出了这档子事,她原本的差事少不得就由你多担待了,今后你可要多费心咯。”

“奴婢一定尽心竭力,报答老爷大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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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仍在下,雨地里跪着的人却多了两个。

“宋姑娘,慕容姑娘,你们怎么也……”美莲感动莫名。

“我可不是为你来的,”慕容白俏目一横,自觉将人情推了出去,指着宋巧姣道:“她言说太师叔不吃饭是心疼你们,若不求得他收回成命,今后太师叔怕会茶饭不思,我是心疼太师叔他老人家。”

“宋姑娘,你身子娇弱……”

“巧姣出身寒门,自幼吃苦,哪便弱不禁风了,吴管事莫要牵挂于我。”宋巧姣边拭着面上雨水,一边笑语宽慰。

美莲手捂着嘴,泣不成声。

环佩声响,蒙蒙细雨中又是一行人婷婷袅袅走了过来。

“谭姐姐,诸位姑娘,你们怎地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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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手屏退报讯的丫鬟,可人冲着棋盘对面道:“该到的人都到了,我们也该动身了。”

杜云娘凤目乜斜,吃吃笑道:“快走快走,再不给爷个台阶,他怕要下不来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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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莲也意料不到,她这一跪,竟闹出了如许阵仗,后院与丁寿有肌肤之亲的女子近乎全到为自己求情,想想自己平日里那些勾心斗角的小心思,羞愧交加,真恨不得一头撞死。

“太师叔!”慕容白忽地发出一声欢呼。

丁寿立身廊下,神色淡然,“美莲,你可知错了?”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美莲在雨水中不断叩首,悲戚道:“求老爷让各位姑娘们都回去吧,天大罪过只罚我一人便好。”

这娘们终于肯为旁人着想了,丁寿搔搔额头,“都起来吧,美莲,你也起来吧。”

“老爷不撵我出府了?”美莲眼巴巴地仰望廊下。

“念着大家为你求情份上,饶你这一遭。”

“谢老爷恩典!谢诸位姑娘!谢谭姐姐!谢倩娘妹子!”美莲喜极而泣,用袖口擦着面上混着雨水的泪滴,转着圈子连连叩首。

“好了好了,快起来吧。”谭淑贞拦着美莲,周玉洁与蕊儿合力才将她搀起。

“在雨水里跪了这么久,快去厨下喝上一碗姜汤祛寒,别再落下什么病来。”谭淑贞叮咛道。

“不碍事的,以往妹子我一早到晚磨豆……”美莲心头事一放下,顿觉浑身乏力,两腿一软,倒在了女儿怀中。

“娘!娘你这是怎么了!!”蕊儿大声疾呼。

丁寿也变了脸色,“送她回屋躺着,快去请谈先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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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家酒坊。

“爹,喝药吧。”窦妙善手捧着一碗药汤,奉至病榻前。

“爹没事,看到你平安回来,爹什么病都好了,咳咳咳……”窦二兀自嘴硬,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烈咳嗽打断。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窦二经此事故,惊惧交加之下以致引发体内旧疾,绝非十天半月内可痊愈。

妙善如何不知父亲病情,垂泪自责道:“都是女儿莽撞,才害了爹……”

“净说胡话,你不回来那帮子乞儿便不上门闹事了?”窦二斥了女儿一句,随即懊丧道

:“说到底,还不是爹死心眼,守着那张方子才惹出的祸事。”

“那酒方本就是咱家的,爹有甚错!”妙善急忙替父亲辩白,“都是那群恶人行事霸道,欺压良善!”

“不说啦,”窦二疲惫地摆摆手,“咱们平头百姓,本就不该招惹那有财有势的人物,爹也想开了,只要你平平安安,一张老方子,谁愿意要拿去就是。”

“惠善,爹……有件事想和你商量。”窦二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爹您有甚话直说便是。”妙善奇怪老父怎还见外起来。

窦二犹豫半晌,咬咬牙还是开了口,“你这次平安无恙,多赖了一位贵人相帮……”

妙善心底顿时浮现出一个眨着桃花眼的清秀男子,不由秀靥酡红,低声道:“女儿知道。”

“你只知其一,这其二嘛……唉,”老窦内心纠结,竟没觉出女儿神情异样,自顾道:“他还向爹提了亲……”

“他向您提亲啦?”妙善又羞又喜,心头甜丝丝的,原来这便是那家伙要给我的交待,真是个促狭鬼,与新安江迷窟内时一样喜欢捉弄人。

“是啊,爹本不愿意的,爹晓得你见过世面,心气高,与人做妾会觉得受了委屈……”窦二絮絮叨叨道;“不过他当面赌咒发誓说定会真心待你,家中女眷也断不会有轻视慢待的,话虽如此,名分上还只是个侧室,爹是怕你……”

“我愿意。”妙善声如蚊呐。

“啊?”窦二以为自己听错了。

“哪个达官显贵不是三妻四妾,旨在开枝散叶,纵然他想只取一瓢饮,家中长辈怕也不许,女儿总不好……为难人家。”窦妙善声音越说越低,脸似火烧,其灿如霞。

“还是我闺女是明白人,”窦二一拍大腿,整个人也精神起来,道:“何况人家模样长得也不差……”

妙善虽觉得‘不差’这个形容有些贬低了,不过念着父亲卧床的份上,便不予计较,勉强认同地点点头。

“人还是官面上的,有了这层关系,谁再动咱家生意就得掂量掂量了……”闺女既然不反对,窦二胸中压着的那块大石也没了,愈发觉得这门亲事称心如意。

爹也真是老实惯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姻亲,北京城里还有哪个人敢打主意,窦妙善心中偷笑,还是颔首附和。

“只可惜年岁稍大了些……”窦二觉得还是有些美中不足。

妙善可不满意了,觉得老爹在故意挑刺,娇嗔道:“人家比女儿也大不了几岁,况且那般年纪有这等高位的,除了凤子龙孙、世家勋贵,天下间还有谁能比肩?”

闺女咱这话有点大了吧?别说全天下,就是北京城里那人也算不得出挑的呀,得,顺着姑娘说吧,窦二心疼闺女,只好把话往回圆,“其实大点也没什么,知道疼人,说来这也就大个十来岁……”

“十来岁?爹,您是不是搞错了?”妙善甚至怀疑老爹急病将脑子烧糊涂了,那家伙才二十出头啊。

“没错啊,那庚帖上写得清清楚楚,甲午年,今年三十四岁。”窦二努力回忆着。

“三十四岁?爹您说的是谁?”妙善噌地从床边站了起来,吓了窦二一跳。

“那……那日在酒馆解围的工部主事姜大人啊,丫头你说的不是他么?”

乱了,都乱了,妙善脑中一团乱麻,恼恨自己自作多情,竟弄出这么一个天大误会,适才还在爹面前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真羞死人了。

“外间雨停了,爹,我去顾师妹家中一趟,此番出来还未及向人家道谢呢。”窦妙善只想赶紧离开家里,避开这尴尬场面。

“该去该去,好好谢谢人家,此番也多亏了顾家小姐,否则咱家哪能从锦衣卫手中脱身啊。”窦二在枕头下掏了半天,摸出几两银子,“别空手去,让顾府笑咱家不懂礼数。”

“我身上有银子。”妙善不再多话,匆匆转身出屋。

“哎,丫头你适才说的究竟是哪个啊?”窦二猛地又问了一句。

正踏出门的妙善突然被门槛绊了一个趔趄,飞也似地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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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府。

顾家夫妇连同静安主客分坐。

顾北归爽朗大笑,“都是自家人,妙善师侄何必客气。”

窦妙善垂手堂下,施礼道:“晚辈一时失察,身陷囹圄,多蒙师伯与二位前辈援手,才得脱难,委实感激不尽。”

“举手之劳,何况我等也没帮上什么忙。”顾北归左右环顾笑道:“谁想到采薇那丫头有恁大面子,哈哈……”

“算那狗官运气好,否则落到我手里,有他好看!”凤夕颜似乎对错失劫狱机会耿耿于怀。

“夕颜放心,此等恶贼早晚有落入我们手中的时候,妙善你也休要挂心,待师伯来日带你杀上君山,去找那帮叫花子算总账。”静安同样跃跃欲试。

“丐帮毕竟为天下第一帮,岂可为弟子轻易结上梁子,况且涂帮主江湖中声名赫赫……”即使被丐帮中人陷害,妙善还是不愿随便为师门树敌。

“名声大怎么了,难道我峨眉派便怕了他不成!”静安火爆性子,对徒弟长他人志气的态度极为不满。

“师太息怒,窦师侄也是稳妥之见,丐帮毕竟人多势众,师

太真要打上君山,还是与静心静因二位师太商量之后从长计议,才好行事。”顾北归晓得静安虽是三静之长,却对掌门师妹言听计从,静心性情平和,有她出面,这场争斗十有八九是打不起来。

果然听了静心之名,静安情绪平复许多,横了妙善一眼,道:“也好,你此番脱身多亏了采薇奔走,你去向她当面道个谢吧。”

窦妙善有心说不,但虑及师伯的火爆脾气,却是不敢,只得轻轻应了一声。

“薇儿在后院花园,你们师姐妹的也无须避忌,自去寻她便是。”顾北归和善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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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花园小径,窦妙善姗姗而行。

说心里话,她并不想与顾采薇相见,本来二人同门学艺,又是京师同乡,关系本该更加亲近才是,可也正因如此,她内心常与之相较:山中学艺,她入门稍早,勤勤恳恳多年,才得师父教导飘雪穿云掌,顾采薇一来便拜入静安师伯门下,得以传授师伯独门绝技风雷剑法,短短数年便技压同门,三位师长交口称赞其根骨非凡,哼,若非家传武学根基,她岂能进境神速;一年四季,顾家总有应时当令的各色吃穿礼品送上山来,一群同门姐妹都是围着她转,个个赞她大方懂礼,难道我便小气了不成,不是力有不逮么;自己餐风露宿,行侠江湖,好不容易才得了一个‘千手芙蓉’的名号,可顾师妹足不出京师,提起‘芙蓉女侠’,江湖中谁人不晓这是顾家千金,连自己的成名暗器‘芙蓉金针’都和她手中的‘玉芙蓉’名字撞在了一起,处处都被压上一头,更莫说如今还有那个让人难以启齿的缘由,教她如何甘心向顾采薇低头道谢!

窦妙善揪着衣带,真有心扭头便走,可理智又告诉她顾采薇并没有何错处,自己使小性实在不该,正当踌躇为难时,忽听得前面有人声传来,她本能身子一闪,藏在了花影之后。

月光如水,潮湿的卵石小径泛着微微波光,前路行来了一男一女,男子身姿挺拔,英俊潇洒,女子玉立亭亭,婉约婀娜。

“妹子,你慢些走,听我说呀,”郭勋追在顾采薇身后,不住表功。“愚兄一听说是你同门受冤,立即便随顾世伯赶赴大兴县,怎料还是晚了一步……”

顾采薇转过身,一脸无奈地对郭勋道:“郭世兄,小妹感激你为了窦师姐拔刀相助,可这谢都已然谢过了,你还老生常谈个不休,到底想作甚啊?”

“你可知是谁人背后陷害的你那同门师姐?”郭勋神神秘秘道。

“不就是那个龙凤酒楼的掌柜李龙么,谁都晓得了。”顾采薇扁扁嘴,不耐烦道。

“那只是个表面人物,幕后主使其实是那丁寿丁南山。”郭勋面露得意,总要教采薇识得那丁寿的真面目。

顾采薇急忙左右看看,嘘声道:“不许胡说。”

“我哪里胡说了,是大兴知县杜萱亲口与我说的,这事就是丁府的管事在他那里打的招呼,你道那李龙是何许人,”郭勋嘿嘿冷笑,“我从衣卫那探听的消息,那李龙实则是那丁寿宣府的大舅哥。”

“此事与丁大哥无关,我告诉你,不许到爹娘和师父那里搬弄是非,不然我和你没完。”顾采薇板着俏脸,指着郭勋鼻子警告道。

顾采薇没有为此事发火,郭勋很是纳闷,忽地恍然道:“采薇,此事难道你也知情?”

‘咔嚓’,一声花枝断折的声音引得二人注意。

“谁?”

“窦师姐?!”顾采薇见花影之间的窦妙善面色惨白,心知不妙,“你莫要听信他方才的胡乱之言,我与丁大哥事前并不知情……”

“好啦!”窦妙善冷声打断,粉面带着几分讥诮道:“别再故作好人了,先是害我入狱,又伙着你来救我,合着你们俩是串通好了耍我玩呐!”

“师姐你听我解释啊……”顾采薇满腹委屈,连连顿足。

“不必说了,我此来是通传顾师妹一声,我——要嫁人了。”窦妙善语声坚定,美目中泪光莹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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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府后宅。

“谈管事只是心绪激动加之阴寒侵体,导致一时晕厥,施针之后已然入睡,静养几日便可无恙。”谈允贤淡淡说道。

“谢过谈先生了,还要劳烦你看看其他人,今日都淋了些雨,别落下什么病患。”丁寿哂笑道。

谈允贤微微蹙眉,实在搞不懂这丁府人扎堆淋雨算个什么路数,不过既然受聘西席,只得忠人之事,点头应承。

丁寿又吩咐丫鬟好生照顾美莲,这折腾了大半天,他也觉得困乏,自顾回屋歇息。

贻青贻红几个都淋了雨,沐浴更衣还未回来,几个粗使丫鬟进不得正屋,偌大的五间正房空空荡荡,丁寿伸了个懒腰,准备倒在里间床上好好睡上一觉。

“谁?”床内被褥突然蠕动了一下,唬得丁寿翻身跃起。

被一翻,长发披散的一张秀丽娇靥从中探了出来,脸上还带着几分做作媚笑,用甜甜腻腻的声音娇呼道:“爷,您可回来了?”

“海兰?!”丁寿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