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大明天下(467)(2 / 2)

作品:《大明天下(第五卷)

“当真?”丁寿有些不信,毕竟祝枝山偌大名头。

“千真万确,绝非推托之词。”

“那便罢了。”丁寿意兴阑珊,祝枝山说得如此肯定,当不会有假,若真把这位大胡子引荐到御驾之前,他万一真个抽疯将凤凰画成小鸡……小皇帝估计会立马翻脸。

“丁大哥,你今日究竟还陪不陪我?”追出来的顾采薇黛眉轻颦,显是有了愠气。

“陪啊,自然要陪。”丁寿挤出一副笑脸,转首打了个招呼:“那个祝先生,回见。”

既然没了利用价值,丁寿也懒得弄那些繁文缛礼,随口招呼一声就要走人,祝枝山瞥了一旁跼蹐不安的汉子一眼,忽地促狭之心顿起,“缇帅若要美人图,其实也未必去寻画师。”

“美人图?丁大哥你要哪个作甚?”顾女侠眉心川字纹愈发深了。

“就是,有个活色生香的美人陪在身边,我要那死物作甚!!”

“就会胡说。”丁寿临场机变,顾女侠随即回嗔为喜。

“缇帅莫要言之过早,这画中人可惟妙惟肖,确如活了一般……”祝枝山取过画轴,迎风展开。

“如活的就说明还是死的,丁某才不会……”丁寿不以为然,但当他目光与画像接触的瞬间,登时怔住了,随即上前抢过画轴,急声道:“此画哪里来的?!”

“丁大哥!”顾采薇再次跺脚。

“薇儿,你先等等。”丁寿随口应付一句,立时追问道:“这画是你的?你从哪里得来?你又是哪个?做什么的?”

汉子被丁寿一连数问迫得茫然无措,祝枝山一旁笑道:“货卖识家,这位丁大人乃是当朝衣卫都指挥使,只消中他的意,价钱多少只是区区小事,缇帅,此话可是?”

“不错,你

开价吧。”丁寿点头。

重皮相而轻画意,果然只是附庸风雅之徒,祝枝山心头暗笑,谁料汉子听了丁寿身份,却是面色一肃,叉手行了一礼。

丁寿眉头一皱,讶然道:“你是军中之人?”

这几日丁寿没少在神机营中厮混,对军中礼节习以为常,看这汉子行礼姿势娴熟自然,当是老于行伍。

“标下台州卫指挥使陈良,见过上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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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轮到祝枝山惊诧了,没想到这个缠住自己在街头卖画的穷汉竟然是堂堂三品武职。

丁寿没有纠结一卫指挥因何沦落街头,只是追问道:“这画究竟怎么回事?”

陈良不晓得这副弄箫仕女图缘何引得锦衣缇帅如此在意,只是原原本本将此画来历讲了一遍,与对祝枝山所说并无二致。

倪谦?那便对上了,丁寿凝睇画中女子,唇角微微扬起,纳兰宫主,你我还真是有缘呐。

丁寿举目问道:“要多少?”

陈良忧心地望了望祝枝山,踌躇道:“大人,据这位祝先生所说,此画只是残品,还有半阙另作……”

“那幅画我知道在哪儿,不须你操心,只说这幅要价几何?”丁寿扬起手中画轴。

“这画我要了。”旁边突兀伸出一只莹白玉掌,一把将画从他手中抽走。

“薇儿别闹……是你?”清音娇柔,丁寿只道小顾又来添乱,待定睛细看,夺画的竟是酒楼中与他交手的少年。

“果然画的是个大美人,”少年俏皮地挑了挑眼角,“你的小美人适才走了,瞧她样子,似乎不太高兴。”

丁寿环视,果然不见顾采薇踪影,不由暗暗叫苦。

“你还不去追?”少年抿唇轻笑,怎么看都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味道。

“有什么可追的,”二爷轻振衣袖,露出一副浑不在意的笑容,“女孩儿家闹脾气常有的事,回头睡她一觉就好了……”

“什么?!”少年与祝枝山异口同声惊问。

“回头她睡一觉就好了,此话有何不适?”丁寿莫名其妙。

“无事。”祝枝山讪笑着掏掏耳朵,暗自羞惭,亏自己也是圣人门徒,怎地想法那般龌龊。

丁寿暗道好险,不小心将心底话说了出来。

难道自己听岔了,少年羞红着脸低啐了一声,转脸傲然道:“这画我要了。”

“小哥哥,如果没记错,这画是你才从我手里夺去的。”

“是啊,不过本公子也听得,此画并不是你的,而是这位仁兄沿街兜售的,本公子花钱买,总不犯王法吧?”

少年一指陈良,众人目光齐刷刷向他看去,陈指挥慌张地退了一步。

“陈将军,你怎么说?”丁寿嘿嘿冷笑。

陈良紧张地搓着手掌,“按说丁大人喜欢,标下本应奉送,只是如今手头确有难处,此画……”

“别说了,直说多少银子?”丁寿不耐烦道。

“三……五十两。”陈良才伸出三根手指,瞥见祝枝山正冲他挤眼睛,忽然福至心灵,又补上两根。

“究竟三十两还是五十两?”丁寿不喜,这人忒不干脆。

“五十两,我要了,铭钰,拿银票。”少年笃定道。

“多了!!”另一少年粉脸都青了,府中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可经不住这般折腾。

“你懂什么!”少年轻斥同伴一句,眼角余光向丁寿身上一瞄,得意一笑,不蒸馒头争口气,今日就是要打压一下这狂徒的嚣张气焰。

赤裸裸的挑衅啊,就是画的是头母猪,二爷也断不相让,“我出一百两。”

少年笑容一僵,“我一百五十两。”

“我二百。”丁寿道。

“我二百五。”少年立即接口。

丁寿呵呵一乐,抚掌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小兄弟真是难得啊。”

“你……”少年适才急切间未曾多想,此时一转念间已明了丁寿嘲弄之意,怎奈话已出口,覆水难回,羞愤之下嗔目便要上前动手。

“君子动口不动手,况且……”丁寿笑得不怀好意,“动手你也讨不到便宜。”

“这画让与他就是,咱们走吧!”铭钰拉住即将暴走的少年,软声央求。

“不行,断不能便宜他!”少年扭头喝道:“三百两!”

“妥啦!!”陈良正被二人目不暇接的叫价惊得挢舌不下,突闻这个数字立时嚷了出来,嗓子都破了音。

“我说陈将军,你好歹也是当官的,纵然不讲官仪,也该晓得些官体,今日沿街叫卖,明日是打算跑马卖解还是市中行乞?”丁寿阴阳怪气地冷笑。

陈良才想起这位爷非但是上官,还是诏狱那阎罗殿的管事,心胆欲裂下仓皇跪地,哀声诉苦道:“非是标下贪财,只是如今实在捉襟见肘,若再凑不到银钱,卑职怕是真的只有露宿街头了。”

听陈良说得凄惨,丁寿不由纳闷,“堂堂三品命官,年有俸禄,月有廪给,何至于斯?”

陈良苦笑中透着一丝无奈,“俸禄廪给也要回台州

才能领到,如今标下滞留京中已有数载,哪里去领什么俸禄!”

“你究竟因何事入京?”丁寿奇怪,常言人挪活,树挪死,都困顿成这样了,还赖在京中作甚。

“缴纳军器。”陈良怅然一叹,无尽欷歔地说起了自身境遇。

大明军器制造分属两京与地方,京师为主,由工部虞衡清吏司管辖的军器局和内府兵仗局负责具体管理,此外工部尚管辖着两个收储军器及军器制造原料的内库——掌贮甲仗及弓箭弦条盔甲等物的戊字库与掌贮硫磺硝石等物的广积库。

早在洪武二十年,明太祖为免劳民伤财,允许天下都司卫所中老弱军士转习匠艺,制作盔甲弓箭等军器,此后各朝政令虽屡有变更,但地方军器制造业就此保留下来,各边卫所军器主要留本处备用,造册岁报各有司,浙江、江西、福建、湖广和南直隶五省,每岁还要造解不同数量的弓、箭及弦到朝廷,陈良此番便是奉钧令解纳军器。

本来这种长途解纳就是苦差,待到的京师本以为可就此交差落得一身轻,怎奈戊字库的佥书库吏等人就是迁延推脱,陈良首次入京办差,不解其中内情,初时尚安心等待,一晃经年,寄库军器就是不得验收,便开始急了,拿不到工部回执他如何复命,你说军器已然入库,安知不是被你侵吞盗卖,他纵然浑身是嘴也辩解不清。

求爷爷告奶奶,各种门路走了个遍仍是一头雾水,终于有个心善的见他没头苍蝇般乱撞有些可怜,指点其需给管库的一些好处,他才算恍然大悟,其实陈良也是平时圣贤书读得多了,为人有些迂腐木讷,管库佥书等人早有暗示,他就是懵然无知,此时他明白了,那些人却早生了芥蒂,各种刁难倍于旁人,待佥书、贴库等人一路好处使上去,终于见到了掌库太监侯宽,侯公公是个实在人,没有如那群书办小吏似的刁难,直接一句话:三百两,你这差事就成了。

三百两!我上哪去寻恁多银子,陈良徒呼负负,莫说行贿,他如今人在客栈都已是债台高筑,掌柜伙计整日冷嘲热讽,若不看在他是老客份上,怕是早就赶出门去,这幅画已是他最后希望,本想弄些银两暂偿食宿,再另寻办法,谁知好运遇见一个败家孩子,哦不,五陵英少,真是菩萨保佑。

“下官实不得已,求大人体谅。”陈良再拜顿首。

丁寿瞅着这位‘老实人’,实在有些不知说什么好,幸好有个如同尾巴般跟出来的李宪替他说了。

“陈指挥,你所烦扰者无非是寻不到拜庙门的三牲祭品,如今菩萨都站在你面前了,你还何苦去舍近求远!”

“啊?”陈良愕然,瞅瞅丁寿,又望望祝枝山,连那买画少年都瞧了个遍,还是不明所以。

这厮还真是个蜡烛,若不是想着巴结丁寿,李宪都懒得与陈良废话,直接挑明了道:“缇帅当面,只要他老人家发一句话,你还求什么管库内官!”

“可是……”陈良犹疑不信道:“丁大人毕竟是外朝武臣,这戊字库属工部与内官所辖……”

李宪冷笑,“莫说三场十库,就是六部和内廷二十四衙门,敢不卖丁大人面子的恐也不多。”

丁寿突然对刘瑾这位同乡观感大好,看人家这话说的,嘿,把自己不好意思说的都理所当然地说出来了,二爷一时间都想冲动的问一句:李给谏还缺干爹不,我刚好有空。

陈良霎时间从地上蹦起,直冲到少年跟前,将那少年吓了一跳,“你要作甚?”

“画。”陈良伸出手。

“我出三百两啊!”少年瞪着眼睛喝道。

“我不卖了。”陈良笃定道。

“你要反悔?”少年气恼。

陈良点头。

“任买任卖,童叟无欺,人家卖主都发话了,小兄弟还想牛不吃水强摁头不成?”丁寿戏谑笑道。

“那又怎样!?”少年低头看向手中画像,突然目光转厉,扯住画轴瞬间发力。

一阵清风飘过,少年手肘忽然一麻,随即掌中一轻,画已脱手。

丁寿把玩着失而复得的《弄箫仕女图》,嘻笑道“适才误认了人,才教你占了便宜,想当着丁某的面撒泼,没那么容易。”

少年气得脸色铁青,咬着银牙怒视丁寿,“你——好——”

“我很好,难为你也晓得礼数。”二爷见缝插针,少年险些被噎死过去。

“他嘴巴好厉害,你斗不过他的。”铭钰凑上前又给了同伴一个暴击。

“闭嘴!”少年抬手送给铭钰一个爆栗,“走!”

“什么嘛,每次最后都拿人家撒气!”铭钰捂着额头,忿忿不平地嘟着小嘴,还是随后追了下去。

“画?”丁寿晃了晃手中卷轴。

“送与大人。”陈良躬身陪笑。

“别啊,当着李给谏的面公然行贿,可不是教丁某难堪么。”丁寿哂然。

“缇帅说笑,书画往来,乃是风雅之事,下官羡之不及。”李宪谄笑道。

“说得好,不过本官执掌天子亲军,总不好落人口实。”丁寿斜睨一眼祝枝山,从袖中取出少年的那两锭大银,丢给陈良,“先去把客店账目结了,别真教人家扫地出门,那可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陈良捧着银子,一时不知该不该收,讷讷道:“大人,那军器之

事……”

“本官可没答应过你什么。”这小子真不开眼,把事情摘干净点会死么,丁寿暗骂。

“大人,适才您……”没了画还失了银子,陈良顿时惊慌失措。

“适才什么,我说过什么,莫名其妙!”丁寿一通训斥,大义凛然道:“本官向来秉公执法,从无偏私,你还想有所图谋不成!”

陈良干裂的嘴唇无声张合几下,终没敢出声。

看着陈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丁寿忧心这家伙回去想不开再寻了短见,那可就弄巧成拙了,放缓语气问道:“你住在哪家客栈?”

“高升客店。”陈良垂头丧气,来兴眼睛却忽然一亮。

“你回店里等候消息,不要到处乱跑,败坏本官名声。”丁寿不放心又叮嘱一句。

陈良终于机灵一回,狂喜道:“卑职明白,标下这便回客店。”

“老爷,我们也随着一同去投店吧,这店的名字好彩头。”来兴兴奋叫道。

祝枝山点点头,又流连地凝望着丁寿手中画卷,自失一笑:“可惜了,其实论画美人,伯虎才算得其中三昧。”心中还存留半句,不管穿未穿衣服的。

“哦,对了,伯虎兄现在何处?”眼前大胡子既然指望不上,丁寿不得不将主意打到那位风流才子身上。

“子畏?”祝枝山手捋长髯,吁声一叹,“我也久未曾见,听闻他早受宁王所聘,现居洪都。”

“宁王?”丁寿别的或许不知,对周星星那部点秋香的大作可是记忆犹新,那位成天喊着要发飙的王爷不是造反了么,唐伯虎去跟他混啦?这有点混淆二爷认知。

“不错,宁藩自宁献王起历代均好文辞雅事,当今宁王更喜招揽四方饱学游士,出资兴建阳春书院,也算文坛一大盛事,日前宁王上表王府内缺人供役,今日我在刘公府上议事时,”李宪说至此,不觉将胸膛又挺高了几分,“闻刘公嘱兵部将南昌左卫复为宁府护卫……哎,丁大人,您这急匆匆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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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寿火急火燎地冲进刘瑾府中,旁的事也就罢了,为一个今后会造反的王爷恢复侍卫,那不等于往人手里递刀么,将来事发,可少不得要吃挂落儿。

“姜老爷子,刘公如今在何处?”进了二门,丁寿一把抓住刘府家院老姜询问。

老姜木讷地看了丁寿一眼,回身向院中一指,只见空敞院落中支着几条春凳,一口没有上板的棺材端端正正摆在凳上。

“这里?”丁寿不敢置信,再次确认问道。

老姜面无表情地点头。

丁寿彷徨着缓缓走近棺木,咽了口吐沫,扒着棺沿儿向里窥去,只见老太监双目紧闭躺在棺中,面色青白,无声无息,似已死去多时……

附注:

1、以先朝内监,不惜厚植,以供内庖。三月末以王瓜不二寸辄千钱。四月初,茄弹丸或三千钱。(谈迁《北游录》)

2、吃黄瓜的故事原型是清末桐城举人方朝觐和其仆人,出自《清代野记.蠢仆食黄瓜方》,有兴趣的可以看看,咸丰年间正月黄瓜还这价钱,三百多年前的大明朝可想而知。

3、令天下都司卫所各置局,军士不堪征差者,习弓箭、穿甲等匠,免致劳民。(《明会典.军器军装》)

4、戊字库盔甲等,各卫所军器,工部咨兵部司官会验中,给进状寄库,月一次会巡视厂库科道官,进库验收。有不堪者,驳易。(清王原《明食货志》)(按:明代刘若愚的《酌中志》记载‘戊字库职掌河南等处解到盔甲、弓、矢、刀、废铁,以备奏给’,不知道这个‘等处’是不是就涵盖了其余各省。)

5、京库输纳之弊,无名浮用多于正额,迩者戊字库侯宽等勒取解户银三百余两,已行逮治,请勿轻贷,以警将来。(《明武宗实录》,正德初年这家伙就犯事了,借用一下人名)

6、内府诸库监收者,横索无厌。正德时,台州卫指挥陈良纳军器,稽留八载,至乞食於市。(《明史》)(按:丁小二算是间接救人,没等到陈良要饭,不过按前面所记载的验收和寄库流程及人员会勘情况看,好像监收太监‘一言堂’也挺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