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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干爹

祁亮脸逐渐变色,牙齿咬着下唇,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孟小北微张着嘴,突然反应过来:“难不成……他嫖个男的?”

祁亮突然抬起眼,盯着少棠:“萧老师当时真在里面乱搞了?”

少棠点了一颗烟,眉头拧紧,手里不停摆弄烟盒,显然也在做思想斗争,情绪上产生激烈的矛盾。他原先对萧逸这人完全没有好感,巴不得此人赶紧调走调到别的学校,眼不见干净,彻底扫除威胁……少棠说:“我是觉着,这里面蹊跷,有误会。”

“我那朋友说,警方当场也没有查到任何流氓活动,然而就直接拘留了一大批,萧逸可能也无法说清楚当时在洗浴城里干什么……但凡遇上严打交待不清问题的,无法证明自己没做的,权当是做了,肯定全部拘留。”

“宁可错杀,不会放过,抓一个是一个,严打就是这种政策。”

祁亮听着,默然不语,起身出屋。

他在客厅桌上用压力壶接水,结果“啊”得一声烫了手,热水随混乱的心情泼洒了一地。

祁亮撅着嘴,赌气似的,一脚又踢了他们家饭桌。上好的实木亮漆四脚桌,他爸花两千块钱买的,愣被他的皮鞋踢出一道浓重刺眼的划痕!

孟小北倚着门框:“亮亮,那天晚上……咱俩不是在那家洗浴城门口看见你爸了?”

少棠:“……亮亮你爸到底怎么回事?”

少棠脸沉下去,低声质问:“亮亮?”

祁亮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哼了一声:“我爸也被拘留了。”

“我往分局打过电话,我说找祁建东,他有没有被抓到你们局里。”

“警察说有的,正要联系家属调查他的问题……”

“我就跟警察说,祁建东没有家属,他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你们好好调查他吧关着别再放出来!!”

“……”

祁亮说这些话时,不假思索,连珠炮似的,表情漠然,然而眼里迅速充满一层浓密的水雾。再冷的心,也是肉长的。

祁亮说……就是我举报的。

就周五那天晚上,孟小北没追到人。祁亮一路骑回那家洗浴城,在门口处瞧见他爸那辆黑色轿车,仍停在原地,风衣丢在车里,人还在里面没有出来。他想进去,在前台就被服务员拦住。对方一看他穿朝阳一中校服,学生模样,立刻警觉,说“你找人?我们这里不允许找人,不能进”。

祁亮站在门口,嘴唇咬得苍白,朝里面吼了一句“祁建东我讨厌你”!

他然后大步跑出门,右拐,找了一处最近公用电话,拨通查号台,先问东大桥派出所号码,后来觉着不够,又问朝阳公安分局举报电话是多少?

祁亮在电话里声音发抖,整个人思维都混乱了,说:“我要举报。”

“东大桥洗浴城,有人卖淫嫖娼,这算流氓罪吗?”

“有个叫祁建东的老板,他包了一群二十多个男的女的在里面胡搞,你们快去抓他。”

……

第五十七章物是人非

祁亮盘腿坐在沙发里,手里端个小水壶那姿势像活观音手擎净水宝瓶,眉目清秀只欠眉心一点胭脂红。然而他这回干的事儿与救苦救难观音菩萨正好相反。他脸上有瞬间的停滞,说不清是怨愤还是后悔了,像是陷入一阵迷茫的回忆,多日前那个寒冷的大年夜凌晨时分,他围了一条尚带体温的羊绒围巾走在北京街头,迈进一个人的家。

孟小北表情都蛋碎了,在客厅走来走去,无法相信:“亮亮你疯了啊。”

这是他最亲的哥们儿,彼此说话直白,孟小北两手比划着无法描述心情:“那是你爸爸啊!!!”

在孟小北的头脑思维模式里,仍保持着中国人最传统的父系社会家庭观念。在一个男孩心里,“爸爸”这两个字,具有旁人不可比拟的神圣崇高地位。他即便与孟建民关系日渐生疏,当着亲爸的面儿仍是老老实实做儿子的,不敢僭越,在家里孟建民也一定是一家之主决定儿子命运。至于他小爹,更是被他十年来顶礼膜拜尊敬爱慕的一尊偶像。在他心里,再混蛋的爸爸,那也是你爸爸!

孟小北恨铁不成钢地给祁亮讲:“亮亮你特蠢,你整天就和一群女人叨逼叨争宠吃她们的醋!你是祁建东的儿子,儿子再怎么也不能给你爹代替女人么!”

这话出口孟小北与少棠对视一眼,但他还是说出来了。这么多年意识里他仍是这么认为,即使某些观念已经被少棠的感情慢慢扭转颠覆。

评判别人的人生都很容易,极易产生代仁慈代宽容的心态。孟小北说:“你爸在外面搞七个八个姨太,他也就你一个儿子,你折腾什么?多么不值得。”

祁亮嘴角抖动,别扭地说:“他哪天再整出一儿子呢?!”

孟小北皱眉苦口婆心的:“亮亮,是爷们儿有点出息成吗?祁建东他和你分家另立门户你就让他走。你都快十七了你将来也是男人,你一辈子就指望‘有没有爸爸”这个念想活着么?你念大学,有工作,男人有了自己事业,你可以下海开公司赚大钱比你爸爸更牛掰更有钱,将来有一天回头看,还计较什么呢?”

祁亮苍白一张脸,因为委屈而眼光抽痛,盯着孟小北反问:“……我计较?”

“我还计较了?!”

“现在没爹没妈没有家了的人是我,又不是你!孟小北我没有你那样幸运,你爸爸要是哪天跟你妈打架离婚了你家散了你肯定无所谓,因为你从生下来你就有两个爹,你有两个家!”

孟小北被喷得一顿,下意识想,我爸爸是多么正派可靠的男人。人和人简直太不一样,孟建民本来也不会干出那种事,这么多年就我妈一个女人,患难夫妻不离不弃,牢固恩爱着。

祁亮指着少棠说,“孟小北你走到哪都有一个备份儿的爸爸!你就是硬要把我塞到你的情况立场里面让我大度宽容无所谓我做人要伟大善良……我一点儿都不坚强不伟大!”

“我伟大也没有人爱我么,我不仅没爸我也没有男朋友宠着我……不对不对,什么男朋友?”祁亮自己先颠三倒四了,连忙改口道,“我是说没有女朋友宠着我!我又不是‘那种人’,我要男朋友干什么。”

孟小北也愧疚,两手不知往哪里放,怔怔道:“……亮亮你别这样。”

想当初他也曾经像堵洪水猛兽一样对孟小京说,你离我小爹远一点儿这个爸爸完完全全属于我的。

少棠抬眼看着两个快成年的大孩子,摁住孟小北的后背制止。少棠掌心宽厚,抚摸着孟小北后颈一下子让他冷静下来,心软。亮亮说的没错,他背后永远有一堵最坚实的依靠,撑他不倒,他的男人稳重如山。

孟小北从背后抱住祁亮,勒住祁亮的胸口用力揉揉,“亮亮别这样啦,哥抱抱你,对不起么,别这样我也难受了”。

祁亮把脸埋进膝盖,眼神执拗:“我就是想给祁建东找点麻烦,让他们那一家子日子过得不痛快……”

“我想让他进公安局转一圈儿,吃个苦头……然后就能回家来……”

“我小妈知道了肯定跟他打架,我巴不得他们那个家散了……然后我爸就能回来,就仍然是我的爸爸、不会变成别人的爸。”

“……”

祁亮说出令人心酸的实话,蜷在沙发里,咬自己的裤子。

哪个做儿子的,当真不在乎爸爸在内心中那块无可动摇的位置?又是多少年多么深刻的积怨,以至于亮亮会干出如此离谱的事?

孟小北在祁亮家住了一宿,一个被窝里搂着亮亮睡觉。

祁亮冬天有手脚发冷的毛病,孟小北说你可真是个妞儿,你怎么像女人的毛病还会手脚发冷,亮亮你会不会痛经啊?

祁亮头发蓬乱地坐在床边,大声道:“会啊,我正痛着呢肚子好痛!”

孟小北被迫还要帮这人烧一壶开水,兑出一盆洗脚水,帮着搓搓脚丫。孟小北忿忿道“老子都还没给我男人烧水洗过脚呢!”

数九寒天,暖气还烧得不太热,晚上在一个被窝筒里互相焐脚。孟小北认真地说,“亮亮同志,你需要一个贤妻或者良母。”

“良母你这辈子没落到一个,寻觅一个贤妻吧亮亮,不要那种贪图你长得帅或者家里有钱的。”

祁亮脸型像个俊俏的大桃子,有尖下巴,眼睛长得尤其漂亮,就是个娇贵又难弄的少爷。祁亮在床头昏暗光线下睫毛微微扑簌,没吭声……

祁亮后来有一阵时常在学校办公楼走廊处徘徊,路过语文教研组办公室,向里张望,也像是起了心结,心里被看不见的一条丝线牵绊住。

然而一次都没有再瞧见萧老师了。

萧逸桌子空着,桌上和书架上东西都还在。有一张椅子他记得自己以前进办公室被谈话坐过两次,那一套红泥小茶壶他沾过嘴。

后来祁亮从书架上抽了两本书带走,好像是《中国古代诗词选注》之类的书。他看到扉页里有萧逸的红色印章。

萧老师这件事,少棠辗转托人问过两次,然而公安第一时间已经通报给学校和朝阳区教育局,对涉事人影响很难挽回。

少棠回来后对两个男孩缓缓地解释:“事情是这样,你爸是和一个女的去洗浴城,被举报流氓罪。生活作风这个事儿,可大可小,毕竟,你爸一不是国家机关干部,二不是事业单位公职人员,第三他又不像我们部队军人受制于各项规矩,你爸说到底就是个体户。”

“祁建东处以治安拘留十天,交五百块钱罚款,过几天他就放出来。你爸一没单位二没领导,纯生意人,婚外情这事不会把他怎样,除了家里媳妇丈母娘可能要找他别扭。”

祁亮沉默半晌,双手握着少棠的膝盖恳求:“少棠叔叔你能帮忙把萧老师弄出来吗,我没有想要举报他啊!……我知道我错了。”

少棠说:“他肯定不会坐牢,不至于那么严重,只是调查处分,你不用担心。”

“但是学校饭碗恐怕保不住了。”

“当时的情况我大致猜测,他与按摩嫖娼无关,可是坏事就坏在他偏偏出现在那样一个错误时间、敏感地点。他当时是与你们隔壁学校一位男老师一起在洗浴城里,他没办法解释……他总不能承认自己是……你们明白吗?”

少棠说到此处,也有一丝艰难和不忍:“承认嫖娼都比承认是两个男人要好些,否则才真的要进拘留所。”

孟小北摇头无法接受:“这不是个冤案吗,他岂不是被冤枉了吗?”

祁亮冲进卧室,一头扑进被褥之间,把脸埋起来,浑身疼痛像要发烧烧着他的心,难受极了。卧室窗外的天空被枝桠割成一块一块迅速阴霾,他的生活仿佛变得更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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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来夏至,街道上车流与行人皆褪去灰淡的颜色,尘埃中浮动出一阵阵暖意。城市旧貌新颜交错,朝外大街两侧道旁的月季花酿起一片红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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