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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干爹

学年,周遭许多人事都发生翻天覆地变化。

萧老师辞职离开朝阳一中。这人在区教育局下发文件和学校做出态度之前,主动拾所有东西离开了。这以后,孟小北祁亮再也没在校园里看到萧逸。祁亮去问初中年级组长打听,年级组长说“我们不知道我们也不会过问他去哪”。学校方面讳莫如深,绝口不提家丑,走廊里的优秀教师照片也撤掉了,仿佛就当作萧逸这个人从未在朝阳一中教过书。

校长、教务处处长等学校领导凑一起开会,特别无奈,“哪个学校摊上这事不倒霉么,正跟八十中竞争这学年度朝阳区先进工作单位呢,就怕出这种败坏教师队伍道德风气荣誉的事情……要是在校内,还能压一压不要曝光……现在被通报了……”

翻遍整个校园,孟小北与祁亮能找到萧逸存在过唯一留下的痕迹,竟是他们话剧社排演欧风童话剧《灰姑娘》的剧本。那上面有萧逸作为辅导教师订正剧本所做的许多批注,一行行蓝色墨水笔写出细密秀气的小字。

少棠因为往日某些交情,心里不忍,还试图找过萧逸,愿意帮对方介绍个工作。

萧逸在电话里沉默许久,声音低沉委婉,谢绝了少棠的恩惠。

祁亮爸爸当然迅速就放出来。五百块治安罚款只够这人买一件皮尔卡丹西服上装,都不够连带买配套裤子的!

亮亮爸出拘留所,也没有回八里庄的家看儿子。年轻小媳妇抱着孩子成天在家找他打架,打得鸡飞狗跳,而且又生得是闺女并非儿子,闹得男人愈发不愿回家。祁亮悄悄对孟小北说,“你瞧着吧,祁建东马上又要在外面养外室,他公司开始从南方倒腾摩托车了。”

“男人啊,真的不能钱太多。”

“养一个家一个孩子,钱太富余了,我爸可不是想养出来三个家么。”

男孩不经历挫折不会长大。祁亮完全像大人的口气,拍拍孟小北肩膀,总结道:“小北,你也留个心眼,将来别让你男人变得太有钱,高干子弟,别把你甩了!”

孟小北满不屑地说:“少棠越阔气我越高兴,你以为我男人跟你们家祁建东似的!”

祁亮冷哼一句:“我们家祁建东?我和祁建东除了还姓一个姓,你还能从哪看出来是一个家的?”

孟小北望着亮亮,也心疼好兄弟。亮亮爸当年给唯一儿子起了这么个好名字,祁亮漂亮的眉眼间就剩一片“凄凉”。

个把月之后,少棠有一天周末开车去孟奶奶家。

他沿着呼家楼那条大街往东八里庄方向开,路上车不多,视野开阔。在一个红灯路口,他隔着窗玻璃,突然瞧见熟人。好像是萧老师,脖子上围那条标志性的大白围巾,一拐弯骑车过去了。

少棠摇下车窗喊了一嗓子,“萧……”,然而呼啸而过的一辆渣土大卡车将他的喊声碾压在一阵尘土硝烟中。

少棠手指夹着烟,一条胳膊下意识从车窗里伸出来打左转手势,追过去。他一脚油门,迅速追上骑自行车的人。萧逸胆子小,猛一看军牌车突然急刹横在他面前,骗腿下车时脚下都拌蒜,扶着眼镜,面露惊讶狼狈。

少棠从车上跳下来,两手半握拳。

老熟人对望,掐过、吵过、威胁过还打过架,如今都有些怅然,有很多话想说都不知从哪句说起。少棠没有对萧逸讲出某些实情某些事要坦白也不该由他开口。

萧逸车筐里摆着单肩背包,里面是课本教材和讲义。这人周末一下午连赶三拨家教,刚从辅导的一名学生家里回来,天已摸黑。

少棠:“谈谈?”

萧逸戴的厚镜片下面眼神镇定,点头,谈吧。

少棠双手插兜四下一望:“离那公园近,要不然就团结湖公园里那个咖啡座?反正你也路熟。”

咖啡厅旁边的小荷花池仍在,水面飘着点点浪迹萍踪,却好像物是人非,天涯惆怅。少棠请萧逸喝咖啡,萧逸坚持要自己买单。

少棠欠身一把拦住:“别,萧老师,我这个人不会客套不来虚的,我挣工资津贴比你容易,我请。”

萧逸脸白,更显得眉眼秀致,脸从来都刮得干净:“别叫老师,我现在不算老师了。”

少棠大方道:“只要教过孟小北一天,就算我儿子老师。”

少棠是慈父心肠,有心替他大侄子亮亮还一个心愿,就帮萧逸找份工作。崎岖多艰的路上,谁活着都不容易,别把人逼到绝境上去。

萧逸用小勺摇着咖啡,挺冷静优雅。萧逸说:“好意我心领,真的不用麻烦。养家糊口皆谈不上,我横竖就是一个人,我没有家眷孩子,我只需要养活我自己。”

“我现在还可以,找了另外一个学校的中介,介绍几份家教,为初三毕业班孩子做考前最后冲刺辅导……我对你说实话,做家教比我以前在学校正经教课的小时工资高,只是没有其他方面福利待遇。”

萧逸说话平静,男人都有脸面尊严,不愿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窘迫处境,硬扛着也要挺直腰板。这条路上为追求感情而飞蛾扑火,迟早栽在这事上。

少棠手指抚着桌面,感慨道:“萧老师,其实当初我巴不得你从朝阳一中滚蛋。可我一年前特意录音录下的东西,没来得及用上,你自己出事了……”

萧逸坦然点头:“是我自己不小心,一个深刻教训。”

萧逸似乎也是特意解释澄清,怕少棠看低了他。他说:“那天在洗浴城,绝不是你想象那样。”

少棠问:“那位男老师不是你那种朋友?”

萧逸坦白:“不算,刚认识不久,是打算、打算、进一步交往试试看,可惜……总之现在都结束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用我当作一个借鉴,以后你与小北别犯我这样的错误。我们这样的人感情生活不易,生存艰难,人生匆忙流逝几十年一转眼我都三十余岁,身边来来去去皆是过客,很难寻到一个性情、品格、爱好都与自己完全契合的爱人,何况终生伴侣,太难了……还要分分钟承受社会家人压力,你也保护你自己,照顾好小北,别让他吃亏别受到伤害。”

萧逸声音细腻,有南方人的柔软,有些话仿佛想了很久娓娓道来,少棠垂眼“嗯”了一声。

少棠走神了半分钟,突然抬眼盯着萧老师!

萧老师也抬眼直视贺少棠,眼神勇敢直面内心,没有丝毫回避躲闪。手里的镀银小咖啡勺掉进咖啡杯,溅起的液体发出“啪”的一声,砸在两人心坎最隐秘不能见光的地方。

……

少棠紧闭嘴唇,一言不发,盯着对方。

萧逸反而先脸红了,最怕少棠没理都不饶人的狠厉眼神:“你不要拿眼神剜我,我又不会乱讲。”

“你对小北掏心挖肺地好。我在学校教书这么多年,少见你这样的父亲,你与孟小北绝不是普普通通父子情。人心里藏没藏着爱情,从眼睛里都能流露出来。你有多爱他,他知道?”

萧逸问得少棠说不出话。

“你们两个,挺幸运的,比我幸运得多,真的,我十分羡慕你们。”

“很般配。”

“争取一辈子在一起,别轻易放弃。”

少棠心里憋闷,涌起一股滂湃的强烈的情绪,从未如此强烈想要对一个人表白,剖开内心。

他临走回头,掷地有声:“我为什么要放弃?”

“我不会放弃。”

“我跟他好一辈子。萧老师你将来等着看吧。”

……

坚持与放弃,固守与放手,有时就在一念之间。那时少棠与小北面前横亘的一条阻隔障碍,他们无法回避。

学期中考后正好,西山翠峰如簇,桃李祥云。孟小北他们年级组织春游。

孟小北穿长袖t恤和登山长裤,裤子侧面坠好几只口袋的外贸款式,很酷,戴一只红色棒球帽。他背着一只挺大挺沉的双肩背包,一路跋山涉水。他们班的同学到达山脚下就开始沿途自由活动,没有拉起队伍,各人速度有快有慢,女同学还在山脚下买零食,孟小北与几个男生已经爬上去了。

祁亮也戴了帽子,帽檐阴影遮住大半张脸,手里一瓶水不停地喝:“孟小北你背那么大包,不累啊!”

孟小北敏捷地踩着山谷溪涧间的大石头,遇到青苔以长木棍支撑,踩稳,很有经验,快速行军,迅速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祁亮追得呼哧带喘脸苍白。

孟小北半路停下,蹲在大岩石上,给祁亮拍了足足有半卷照片。祁亮拿过来摆弄:“日本牌子?比我爸留给我那个看着更高级,你家里买的?”

孟小北大口大口嚼着火腿肠,坦荡荡的:“我男人送给我的,压岁礼物。”

祁亮嫉妒地低声骂道:“我靠你们两个真的够了……”

两人一人举一根火腿肠,山谷里风很大,头发被吹散飘起,俊朗的少年脸庞侧面镀一层金光。

孟小北伸舌头舔一下抖动的肠。

祁亮看他:“你还舔,怎么那么像……像……”

孟小北:“像什么啊?……亮亮你黄色录像带看多了吧,流氓!”

祁亮:“你做过那个吧?”

孟小北:“绝对没有!”

半晌,祁亮问:“小北,我听说你好像还是要转学?回西沟?”

孟小北点头:“可能吧,我没北京户口。”

祁亮:“你什么时候走啊?”

孟小北:“暑假吧,高二就回去念了。”

祁亮一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怨念表情:“这么早走干什么啊,你等高考再回去考不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