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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干爹

利索地吐出两片瓜子皮,乐道:“所以说呢,你也就只能配我。贺少棠那个人,一准儿眼光高着呢将来肯定找他们军区或者武警部队首长家的子女!什么锅配什么盖儿,一小破搪瓷缸子还想配个不锈钢大玻璃金钟罩,您那碗盛得下吗!”

……

孟小北把脑袋蒙在毛巾被里,听着。

他二姑二姑父一对市侩小民,说出来句句都是大实话,一针就见血。孟小北在被窝里啃枕巾,自个儿其实也是个小破搪瓷缸子,长得并没特别好看,没三头六臂没有斗大的才华本事,除了每年吃掉干爹几百块钱学生活,真没给对方创造多少剩余价值。他心里也想要努力学习,将来考上大学能有出息,能像个男人能“养”得起他小爹,然而遥不可及的理想如同水中淋漓的花影,一碰就破碎掉。

床头还藏着他买好的音乐盒生日卡,用包装纸心包好,没来得及送出手,他好像就失恋了。

孟小北心里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又被第二个爸爸甩了一回,又快要没有爸爸了。

这年头谁真心把谁当回事,谁为谁心疼?

他小姑坐在床边,眼眶通红明显哭过,话终于问出口:“小北,我没想到,你这样反对,我本来就没有、没有抱什么希望,只是没有想到,是小姑以前哪里对不住你让你不高兴了,你对我说说呢?……”

孟小北盘腿坐起在床上,挠着头发,也无话可说,最终摇头道:“您没有对不住我,是我对不起您。”

“我就是不能接受您和我干爹在一起。”

“我宁愿他以后再也不进这道门、再也不来,我也不能接受你们俩。”

孟小北言辞倔犟,这意思就是有我就没你们俩,有你们俩这个家以后就没我了。

小姑呆怔地望着他,完全无法理解……

这间屋两人无论如何无法继续合住,第二天孟小北就滚去祁亮家住,自觉地躲了。结果,他小姑也拾铺盖卷拎个行李包,搬去单位职工宿舍住。

孟奶奶说你住单位宿舍吃住都要多花钱,你何苦来呢?他小姑却也是个内向执着有自尊的人,伤过这一回心,坚决不愿再在娘家人眼前晃悠、再听她姐姐的奚落,执意搬离娘家。

第四十八章人海茫茫

孟小北去亮亮家混吃混喝。他仍是幸运的,无论如何还有祁亮这一处避风港,尚不至无家可归、无路可去。

孟小北背着他的墨绿色大画夹,在祁亮家门口,就看到搬家公司工人进进出出,正在搬箱子衣服行李。祁亮他爸站在客厅正中转悠,眯着眼吞云吐雾。亮亮爸梳着老板的大背头,浅粉色拉夫劳伦衬衫,西装领带上夹一只锃亮的镶18k红宝石的领带夹,啤酒肚微微隆起,就像香港电影里的黑道大佬。

亮亮爸一招呼:“小北,来啦?你进来吧!”

孟小北客客气气地低头问好。亮亮爸是个豪爽汉子,从不在乎儿子同学来家里蹭饭占小便宜,拿手一指:“那屋有新买的一箱高乐高,冰柜里有冰激凌和各种速冻,抽屉里有零花钱,你们俩自己吃!”

祁亮倚着门框,直直地瞪着他爸,一言不发。

孟小北瞧祁亮表情不太对劲,过去捏捏脸:“你想什么呢?”

祁亮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直接打火点上了。

孟小北想替他遮掩:“嗳你……”

亮亮爸抬眼瞟了一眼他儿子抽烟,也没吭声,没管。

祁亮用夹烟的手指着:“那小屋里还有东西呢,他的照相机和镜头,你们都拿走。”

亮亮爸说:“相机就不拿了,你以后留着跟孟小北出去玩儿照相。”

祁亮冷冷道:“我不用你的,留着给你新媳妇新儿子照去吧!”

亮亮爸皱眉,略微烦躁,指挥工人:“那些都不用拿了,电视机游戏机都留下……那柜子也不用翻了,都留给他。”

孟小北在旁边傻看着,不敢随便搭茬,祁亮爸爸要搬走?

亮亮爸看了一眼儿子,咬着烟过来摸摸祁亮的头,低声道:“我托关系问过医生,是个丫头……我这辈子就你一个儿子,以后都是你的。”

祁亮别过脸,看着窗外:“下回呢,下下回呢。”

亮亮爸自觉无趣,父子俩话不投机半句都嫌多。半晌,这人又掏兜拿出一叠鲜艳的纸币,很厚的一摞,面额大得让旁边那几个搬家工人都忍不住偷眼瞄那摞钱。亮亮爸把钱塞到祁亮床头抽屉里。

亮亮爸临走叮嘱孟小北:“小北,你有空帮我多陪他几天。”

“还有,你小子画那些画儿,我都看了,相当不错。”

“我认识电视台几个做节目的编导,你画得不比那帮美院出来的大学生差了,他们现在招幕后布景、美工,你小子真可以去试试!你要是需要帮忙搭个话,随时打电话找我,甭跟你叔叔我客气!”

亮亮爸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意人,爽利地丢给孟小北一张名片,挥一挥手,走了,头都没回。

祁亮盯着他爸的背影,说了一句:“滚蛋吧你!!!”

人去屋空,只余下两个同样孤单无助的少年。

祁亮垂下头,漂亮的眼睛有两块红斑,似乎也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亮亮也长大了,人长大就会有忧愁,不再是八九岁两人刚认识时那个胡吃胡玩儿贱兮兮的小子。整个人沮丧得都颓了,白净的脸像被抽干水分,年纪轻轻眉心处一夜拧出皱纹。

孟小北也不会安慰人,有些尴尬,搂着祁亮狠命揉了揉,哄道:“算啦,没事没事的。”

祁亮冷笑道:“那女的历尽千辛万苦使尽手段终于尼玛怀上了,我爸都快四十五了还能打种,男人果然不嫌老,我看他到六十岁都能继续下小崽儿。”

孟小北安慰:“你爸好歹是自己搬出去,没让你卷铺盖滚蛋,这就算是不错的爸爸了。”

祁亮说:“是我妈来找他谈判,让他必须把房子和钱都留给我。”

“他把这房子过户写成我名字了,可是我知道,他的房产远不只这一处。这是旧房早就不衬他身家地位,他在建国门那边买了新房!”

孟小北说:“他每年至少还给你掏钱,你念高中大学不缺学啊。”

祁亮不屑道:“钱他妈的算个屁!”

孟小北无语。他依稀记得小爹也曾说过这话,钱这玩意儿算个屁!吝啬到只能掏出钱来打发孩子的父亲,什么都不是。

两人那晚,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极其颓废,在床上抽烟,吃东西,冷冻包子的包装袋、冰激凌纸和烟蒂扔得遍地都是,那滋味儿仿佛过了今夜,不认识明早天空的颜色。祁亮后来说着说着话就哭了,用t恤衫抹眼泪鼻涕。孟小北不得已把这人抱在怀里拍抚了老半天,就用他干爹仰躺着抱他的姿势,借给亮亮一个肩膀,哭个痛快。

他以为亮亮是他身边那个最坚强最无畏最贱也最没心肝的好伙伴,他最后的避风港,却原来亮亮也仍是个会哭的没长大的男孩。孟小北这时忽然觉着自己好歹是个男人,应该能扛些事儿,祁亮其实比他更不幸。

祁亮哭完擦干眼泪,拎孟小北起来陪他打红白机游戏,手指啪啪啪熟练地按键开火同时嘟嘟囔囔地骂,把他爸当成潜意识里炮火攻击的对象。打完游戏累了滚回床上,抱着孟小北继续睡。

祁亮抽着鼻子说:“哼,老子想离家出走。”

孟小北嘲道:“我当年离家出走,我爸我妈急疯了四处找我,竟然还动用了我们西沟的人民军队,我干爹亲自进山去救我!你现在离家出走,你走给谁看?家里有人等你么?”

祁亮鼻音的,小声道:“孟小北,咱俩人私奔吧。我操我就不信,我要是找个男的私奔了,我爸我妈能不去找我。”

孟小北失意地说:“我也想私奔,我想跟我喜欢的人走。”

祁亮问:“你为什么跟家里闹别扭?”

孟小北:“我……咳,我惹我干爹生气了。”

祁亮:“……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活该!”

孟小北低声道:“我就是接受不了他将来有一天结婚,我现在一想起来,我浑身骨头和肠子都绞着疼。”

祁亮忙说:“你干爹要是真结婚,你可别想不开做傻事儿啊!”

孟小北脑子转了转,笑道:“你以为我要跳楼啊?女的才那样,我应该不会、不会想不开到那种程度吧?我就是特别特别的难受。”

房间拉着窗帘,光线昏暗。祁亮支起脑袋,盯着孟小北黑暗中眼里的光芒:“孟小北,我要是你,我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我肯定去跟他私奔,同居!结婚!”

“不就是个男的么。”

“他不就是你干爹么!”

“你还怕什么啊。”

“你还有什么啊!”

“你干爹对你这么好,你这么抽风变态不要脸地喜欢他!……孟小北你丫就是一白痴!!!”

孟小北第二天照例背着画夹去找老师上课。这还是当初萧逸帮他介绍的那位退休教授,每周六上午开班,上课地点就借用城里某间小学校教室,学生一共五六个人,手把手地指导。孟小北是最年轻一个学生,画画是唯一能令他灵魂感到安静、富有安全感的一件事。他左手捧调色板,右手执笔,沉默安详。明亮的窗子映出他侧面剪影,本身就是一幅动人的画。

孟小北下午又打电话约了北京电视台一个节目制作人。他单枪匹马赴约,那时年轻,胆大无畏,也不惧见生人,不怕碰钉子。

那节目导演在饭馆里与孟小北一打照面,都吃惊,“原来你还是个学生啊!”

导演说我们现在把美术这方面的杂活儿都转给美院学生,你还是未成年人我们不可能正式聘用你,而且我们也信不过你能力啊。

孟小北带去厚厚一摞作品,他画的水水粉素描和钢笔线稿。他细长的眼里射出希望的光芒,期待遇到伯乐。

那导演唯独对一本钢笔漫画极感兴趣,仔仔细细看了两遍,赞道:“这个好,这个难得,画风挺成熟!电视台最近洽谈进口几部日本长篇动画,最快明年春节黄金时段就开始上映,每年几十万资金就填进这个坑里,国内小孩都疯狂地喜欢看啊!咱们国内现在就缺画这种风格的,年轻人特别缺乏青春幻想的活力。”

“你能够自己创作吗,不要模仿他们日本的画家?”

“你能给我们做台本绘制和颜料上色吗?”

“你画一幅线稿需要多久?!”

这导演说,过一阵我们与美术制片厂合作策划一部国产动画,现期仍然处于繁杂冗长的筹备讨论阶段。我们需要开会研究脚本改编、角色造型设计,参与者皆是业内制作人和画手。咱们的人啊,不缺那些卖苦力的动画制作人员,缺的就是创意创造力!我给你留个名片电话,你也来旁听,争取加入制作团队。

孟小北受宠若惊,一口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