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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干爹

户口随之全部迁到陕西。孟小北来北京念书,属于插班借读生。

他二年级插班到八里庄小学,家里每年为他缴纳八十元借读,其中给学校五十,给区教育局三十。

一开始是八十,后年逐年猛涨,到八十年代就已经几百块了。

当时许多知青将孩子送回北京上海读书,学校就是控制外地借读生源。八十元不是小钱,孟建民在西沟那边儿每年节衣缩食给老大攒借读学生活,再汇款过来。少棠得知后,说,咱俩一人出一半儿。

小北爷爷奶奶一听不干了,这哪行呢,这我们家长房长孙,我们有抚养责任,再怎么说不能让你一个外人掏学。

少棠跟孟奶奶说:“您把我当外人,那我以后不来看您了!我一个外人我多不好意思进您家门。”

孟奶奶可待见潇洒帅气的少棠了,着急地说:“你在部队里攒个津贴不容易的!留着娶媳妇买冰箱缝纫机大衣柜吧你!”

少棠笑得露出白牙:“媳妇在哪,还忑么没见影儿呢,我每天吃住在队里,根本就没花钱地方,不给小北我就花到别地儿了!”

“孟建民是他亲爹,我是他干爹。我不能白让他喊我一声爹。”

“再说,小北以后有出息了,发达了,让他以后再孝敬我、都还给我,想忘了我这茬儿都不成。”

少棠当时这么说的。

贺少棠所在的团调进北京,没下到军区野战部队里,而是重新整编组建起几个警卫连队,担任市内重要保卫任务。他们中队训练宿舍大院就在呼家楼,平时负责附近市委机关的保卫警卫任务。贺诚说,这样你离得近,老子盯着你。

即便离得近,当兵的也不能见天请假回家看孩子。孟小北基本一个月能见他干爹一面,少棠有时会抽空回来一个下午,陪他玩儿,了解最近思想动向,或者回来睡一个晚上。

孟小北进了学校。他一个外地来的借读生,不用他干爹罩,照样混得如鱼得水。

他自从踏进学校大门第一天起,从来就不是成绩优秀的学生。然而,他也不怵上学。

那时的孟小北,已然初具未来帅哥雏形,削尖瓜子脸,胳膊腿细而不弱,瘦而不柴,显出硬朗阳刚的轮廓,一双细长的眼眯起来时,您还别说,与那些传统审美标准中浓眉大眼男孩相比,别有一番吸引力。因此,操着一嘴陕西风情普通话的孟小北一进校门,就是他们年级颇引人注目的男生。

他在操场上跟同班同学踢过一场球,校门口互相借钱买过几次冰壶,立刻就和男生都混熟了,玩儿成一片。男生都是傻玩儿的年龄,没什么地域小团体概念,谁有意思就待见谁。孟小北在同学间一向人缘很好。

“孟小北,把你脖子上项链摘了!像个什么样子!……”

他们班班主任,一名四十岁的口齿严厉的中年妇女。

孟小北低头隔着衣服摸到硬硬的弹壳:“这不是项链。”

班主任说:“拿红绳拴着不是项链是什么?学校校规不允许带首饰。”

孟小北眼珠一转,说:“这是我护身符,庙里求来的开光的……我戴了能保我好运。”

他的护身的铜弹壳常年套在衣服里面,贴着皮肉,脖子上还歪套着红领巾,红领巾从来就没戴正过!

这条红领巾,是戴了扒,扒了再重戴!每回犯错误被老师处分,处罚就是扒掉红领巾,黑名单挂上小黑板示众,写一千字检查,教室门口罚站……小学校里七十二套中国式教育方式,孟小北当年通吃,这套路他门儿清!

以班主任的话说,孟小北这孩子,他一定是有多动症!

“孟小北,你在桌子下面搞什么呢?”

“孟小北,你跟后面的孙媛媛开什么小会儿呢,聊什么呢?”

“孟小北,吴伟丽的辫子是不是你给系到椅子上的?!”

“你课桌里掉的稀里哗啦一地,都是什么玩意儿!!!”

……

要说老师对插班借读生完全没有心理上的歧视与不待见,也不可能。

“从外地过来的学生,怎么就跟本地的不一样,性子这么野马?”

“你父母都不在北京,对吧?父母不在就没人管你了,就都推给我们学校管,这像什么话嘛。”

“一个孩子家庭教育怎么样,看你学校表现,我们老师就都知道了!你看人家孙媛媛,她爸爸是知识分子,是北师大教授!孟小北,你爸爸是干什么的,要不然你来告诉大家?!”

孟小北不说话,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裤腰,表情有五分倔强,五分的不在乎。

“咱们班孟小北,看看这数学考试成绩!……拜这两位转学插班来的同学所赐,咱们班这回平均分在全年级又是倒数!有这两名学生,考试分数就跟那个秤砣一样,把全班分数都拽下来了!”

老师这些话,都是在讲堂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儿说出来,完全不顾及男孩的自尊。

那个年代,甚至直到现在,学校里,课堂上,许多时候,在老师眼里,未成年学生似乎就没有脸面尊严需要维护,可以随意刻薄嘲讽与评断家庭隐私。

“你说我就完了,你说我爸干什么?我爸怎么了?!”

孟小北脸上嘻皮笑脸神色突然消失,看着老师。

班主任正在气头上,被熊孩子气得更年期都提前犯了:“我说错了吗!全班就你最出格!”

每次挨批,孟小北都是酷酷地把脸转向窗外,望着蓝天白云下的大操场,无声的抵制,心思仿佛在另个世界……

班主任简直头疼死,让孟小北坐前面的位子,他转过头跟后面人神聊,在全班面前表演;让他坐后面,他玩儿前面女生的小辫,还跟全班同学混得都很铁,上课各种逗乐,尤其招女生喜欢。

最后不得已,孟小北被老师把课桌挪到讲台右边,跟所有同学分开,前后左右都够不着,他的专座!

同时受到此待遇的还有他发小申大伟,坐到讲台左边。俩小祸害在老师身边一左一右,被全班同学戏称咱们二年级一班的“哼哈二将”。

班主任转过头去,在黑板上写板书。

孟小北逮着机会,视线绕过讲台,用口型指挥:申大伟!胶水给我!

一只足球从操场上飞来,正好从打开的窗子飞进教室!

孟小北眼明手快,跳起来麻利儿接球,老师转身惊呼!只见孟小北直接抛起球抬脚一踢,再从窗口踢了出去,溅起操场上一片叫好,“多谢楼上了啊!”

班主任瞪他:“你打报告了吗!”

底下的同学却都用欢欣钦佩的目光瞄孟小北后脑勺,特喜欢这个会惹老师炸毛的小子。

班主任伸手拿讲义:“嗳……我的讲义……怎么拿不起来了?”

“谁把我的讲义粘在讲台上了?!”

“……”

“孟小北!!!!!!!”

“明天把你父母叫来,家长不来你明天就甭上课了!”

班主任怒了。

孟小北实话实说:“我爸我妈都在陕西呢,来不了么。”

班主任拿教鞭指着他:“那就叫你爷爷奶奶来,你们家谁能管得了你,到底谁能对你负责任?!”

放学回奶奶家时,孟小北蔫蔫儿地没提请家长的事,他怕他奶奶又拿笤帚揍他。

晚上回到红庙的房子,某人回来了!

孟小北拿脖子上挂的钥匙开门,只转了半圈门就开了,他心情一下子激动,蹿着进屋,什么郁闷烦心事儿都先抛一边,进屋扔下书包,猛地蹿到他干爹怀里……

“干爹!!!……唔……少棠……”

俩人每回见面,都有种久别重逢的迫切与激动,抱在一起的时候,跟以前天天搂着那感觉就不一样了,终于见到亲人。孟小北觉得少棠就连制服外套的料子都如此好闻,毛呢子的厚重味道,还带着少棠身上的味儿,鼻子埋在里面,闻不够。分明就是旧日快乐时光的味道……

而且,孟小北一直在慢慢长大。

男孩子窜得很快,天天见不觉得,两个月不见,就看出来。

贺少棠把怀里的脑袋揪出来瞅了瞅:“臭小子,发型变样了?还留小分头了你。”

“你又窜个儿了?刚来的时候坐无轨电车还不用买票……现在都顶到我胸口了。”

孟小北眼皮一翻,笑得很帅。时代在慢慢开放,以前是千篇一律的老土的知青头,或者板寸,小分头那是汉奸的发型。孟小北已经留起个四六开分头,用头发帘遮住脑门上的疤,一双单薄有神的小眼,越长越酷,照后来的话讲,越来越有他们学校“少女杀手”的范儿。

他干爹拎回来一个保温桶,桶里竟然是冰激凌,已经化掉一半,全是汤。

少棠说:“特意从我们队里给你拿的,北冰洋的,快吃,再不吃真的化没了!”

俩人拿一个勺子,头凑着头喝冰激凌汤,也是一种简单祥和的快乐。

孟小北没跟他爷爷奶奶三姑小姑提请家长的事儿,说到底还是感情不够亲。

即便外表再装得不在乎,男孩终究是有自尊的,孟小北也有。在学校挨批,连带着他爸跟他一起丢人,他不服。“爸爸”这二字,在少年人内心具有极特殊地位,容不得鄙夷奚落,让他伤心。孟小北现下正处在男孩情绪很别扭的一个成长期,心理越别扭,越要与学校的行为规范倒行忤逆。

晚上,少棠趴着进被窝,一手扶腰,挺了一会儿,勾勾手:“儿子,腰疼,帮我揉揉。”

孟小北马屁颠颠儿的,赶忙骑到少棠大腿上,给揉肩捶屁股,表情十分狗腿,一看就不怀好意。

少棠把裤腰往下,露出一段后腰,肌肉健。孟小北把干爹的紧身背心撩起来,从脊椎凹窝开始揉捏,捏到尾骨,没什么技术手法,手没大劲儿,反而让他干爹挺享受挺舒坦。

孟小北小心翼翼试探:“干爹……舒服吧?”

少棠眯眼:“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