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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干爹

他心里一小半是担心这些激动的村民,去找那个作死的段红宇算账,另一多半是揪心孟小北他把人家的孩子给弄丢了!

他想着孟小北那个腿脚溜索的不省心的小混球,是不是一看人多害怕,自个儿跑回厂了?

那小子是不是已经撇下他自己回家了?

少棠跑到厂门口,保卫科工人听见风声,已经在门口跟一群村民吵起来,黑压压的两伙人,持家伙对峙!

少棠在人群里没找见孟小北,急得脸色通红,热得衬衫领子都扯开了,胸口是一片淋漓的汗。他愣了两秒钟,掉头就往回跑……

贺少棠逆着手持砍刀的大拨人流,又跑回去了。

纠集着准备打斗的剽悍村民,眼底喷着戾气,手里捏大刀片,还有几个人开着两辆大拖拉机,轰隆隆地碾过土路。

厂里听到风声,大批工人也持械涌出来,在厂门口设障。两群人冲突起来,有一个出手,前面的人就不住,后面的人涌上去,冲击大门……

贺少棠脸色发白,漆黑的眉拧成一个结,一只大手抓过一名村民:“看见孟小北了吗?”

“瞅见一个这么高的小男孩吗?!”

回答他的是一面明晃晃的镰刀。

镰刀兜头盖脸,弯曲的刃口斜着照他耳朵劈下来!

贺少棠猛撤身躲开,耳朵差点儿没了。镰刀不认人,而少棠没穿军装,那套行头与村民们一看就不一样。他那天穿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军绿色长裤,看起来就是下乡城市青年的打扮!

贺少棠躲开第二下之后,眼睛都没眨,眼底瞬间爆出殷红。他一拳搂出去,狠狠砸在对方眉眼鼻梁上,一拳就见血。

“北北!!!!!!!!”

他喊出这声“北北”时,胸口狠狠戳了一下,突然就难受。

好像是头一回这么喊小北,急都急死了。

攒动的人头像秋雨天渭河水暗黑色的波涛。混战的人群中,少棠眼睛爆红,嘶吼,脖子吼出粗重的青筋……

厂领导电话紧急求助,附近部队的官兵接到报讯,卡车载着大批当兵的驶来,持枪阻止武斗。

这件事在某个特定年月,就像臊子面漂一层油辣子,属于家常便饭。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那几年,各地发生过许多起大规模武斗。造反派高干子弟机关工人各帮各派之间持械持枪斗殴,最后出动部队镇压,死过不少人。后来局势逐渐平息,动乱渐消,然而人心浮躁,暴戾的种子仍然深深植根于经历过打砸批斗混乱年代的这群人的骨血里,让人们暴躁而易冲动。天高皇帝远的西北大山沟,就是无法无规。

这事导火索是姓段的高干青年去村里消遣惹出风流债。那女孩可也不是无亲无故的,同村同姓,整个村两百来户都是一大家子,满腔怨气,来找正主讨一个说法。

当然,这事绝不仅是因为一桩不入流的风流事,归根结底是当时农村集体公社大生产、无条件调配粮食物资支援三线建设,瓜分了农民利益。大批城市青年涌入乡村,观念冲突,矛盾迟早爆发,像急流淤积在西沟最狭窄处的河道口,需要发泄的渠道。

那么孟小北呢?

他又怎会撇下少棠自己回家。

孟小北那天也没跑远。他少棠叔叔进村找人,他一人儿闲不住,不甘寂寞用小眼皮四处寻么,就被一手摇炉子烧打银器的老汉吸引了。

小北活泼好动,求知欲旺盛,同龄孩子里本就属于见识多的,颇有耐心蹲着看老汉做手艺。

他从怀里掏出几枚铜弹壳,从中挑出最完整没有缺损的一枚,递给老汉:“爷爷,您帮我在上面打个小孔,再吊个红绳。”

老汉:“你打那个孔干啥?”

孟小北:“我要挂在脖子上。”

老汉:“不给你打,麻烦死了。”

孟小北手捏着兜里的东西盘桓良久,递过去:“我拿蜜枣跟您换手艺,行不行嘛!您就给我打一个就给我打一个打一个嘛!爷爷”

老汉哈哈笑了,架不住这执着又耍赖的猴孩子。

孟小北把铜弹壳打了孔穿红线挂脖子上,末了又想出个主意,用树棍在地上划出让他心动依赖的一个字,说:“您帮我把这个字儿刻弹头上。”

他这时候还沉浸在欢畅的心情里,想着回头怎么跟少棠得瑟炫耀……

少棠沿途跑了不知几个来回,沿着河沟寻找,怕孟小北被人打了,又怕那小子不慎失足滑到河里。

白衬衫遍布尘土与血迹,几乎看不出本色儿。

他踹翻无数人,打出一条路,惨白的脸露出情绪暗涌的潮红,心里甚至已经有不好的设想……倘若今天把那小狼崽子弄丢了,弄没了,这不是他的崽子这是人家孟建民的儿子!回头怎么跟孟建民交待,拿什么赔?!

贺少棠是个倔脾气的。以他的性子,他当时就没有想到先跑回厂去,找到孟建民,告诉建民你儿子走丢了,咱们人多力量大,再借个大喇叭,咱一起去找。在他这种人心里,没有人多力量大大伙替他分担压力责任这种念头,今天要是找不回孩子,他就永远不用去见孟建民了,直接磕死。

他就一趟一趟地跑,一趟一趟地找……

他跑在河滩上,忽然想起什么,顿住,又掉转头往支流处的山坳里跑,一路踩着水和泥。

少棠跑进山窝,那是掩在牛棚柴火堆后面的防空洞口。

牛棚里静静趴着几头老黄牛,若无其事地反刍,翻起硕大的牛眼瞟他。

木桩铁钩子上,一点黄铜色熟悉的光泽划过眼角瞳膜,随风轻盈晃动。

贺少棠心思细,小心翼翼踱过去,摘下那东西。

很普通的一挂红色线绳,绳子末端系着一枚打了孔的铜弹壳,做工妙。

少棠吃惊地左右张望,再低头仔细查看那只弹头,发现上面竟然有字。

他心口像猛地被人戳到柔软处,眼球蓦然就一湿,也是刚才跑太急了,担心恐惧之际骤然松一口气,情绪就从眼里涌出来。

这臭小子……

怎么就这么……就这么……唉。

这地儿就是枣林镇人民公社的防空洞。冷战时期毛主席大手一挥,下的命令,全国深挖洞、广积粮,各乡各县尤其是有战略意义的山川河道附近,都挖有防空洞,抵御可能的外部侵略。兵工厂周围每个村子都挖了防空洞,从来没经历过轰炸平时就荒废着,堆积发霉的杂物……

防空洞内阴冷,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贺少棠锅着腰,摸着凹凸不平的石壁,溜边儿走,黑暗中听的都是此起彼伏的喘息,也说不清是谁的喘息。

他拨开打火机。

一抹昏黄摇曳的光芒,照亮人心。

“小北……”

孟小北那豆子,缩成个湿漉漉的猴子,也贴边儿缩在墙角,明谨慎地四处张望,等待营救。

“少棠!我在这儿!”

孟小北脸上霍然开朗,露出天真激动的笑容,特务接头似的也低声叫道。

“小狗日的……快滚过来!!!”

贺少棠脱口骂人,也顾不上这话其实把孟小北亲爹骂了。

孟小北扑进怀里,猴样儿地三下两下爬到少棠身前,两腿住。黑暗中打火机火光一闪,晃过他眼前的是少棠被汗水浸湿洇得透透的脸,一双浓墨色焦急的眼,嘴唇都泡湿发白了!

少棠抱起孟小北,那时气得,这臭小子,怎么这么让人想抽一顿,又这么招人疼呢……

俩人试图原路出洞返回,洞口突然嘈杂,有人跟着跳进来。

“那娃好像是厂里人的,逮住他!”

“刚才想逮他还咬我们,给饿腰上生生咬掉一块肉,还跑!”

孟小北瞪大眼睛,这时候反而不害怕,也不知怎的,有少棠在,他心跳得厉害,却并不觉得恐惧。他被贺少棠反身夹在腋下,护住。少棠是赤手空拳!

有些人打红了眼,不分青红皂白,扑上来想打,还没机会近身,被少棠抬起一脚踹飞一个。

砍刀和镰刀压上头顶,贺少棠躲,肩膀撞到石土夯的洞壁。

孟小北惊呼:“啊!!!”

根本看不清楚,他只觉得眼前白光一晃,分明是镰刀刃向着他脑门子切来。孟小北脑袋瓜是拜过土地爷开过天眼的,那一霎他感觉当头要被劈开,脑瓜瓤要绽开了变西瓜瓤子了……

镰刀没劈到他的脑瓜,他悬空着被人顺到身后。

孟小北听见怀中抱住的人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声音似乎都带汗,热气蒸腾。

黏稠的液体喷溅到他脸上,带着腥气。

他抬起头,微亮处看见少棠为他扛着的后膀子拔出个刃来。

贺少棠反手一踢就令对方脱手,反抓住镰刀把子,然后就是凶狠的一剁,照肩膀令对方失去武力值的位置劈,手下也不留情……

孟小北微张着嘴,吃惊得一声都没吭出来。

那是他平生头一回见识少棠与人打架动真格的。少棠就那么一只手薅着他后脖领子,像拎狼崽子似的拎着他,另手拎的是刀,一双眼黑白分明,眼带血丝,暴露出极度的愤怒和凶悍,像一头护小崽儿的公狼。

“棠棠。”

他轻轻叫了一声。他想确认身边这个人。

第十一章决裂

孟小北打小是极冷静和临危不乱的狗肺狼性,即便这种情势,既没哭咧吧也没闹,被少棠薅着衣领拖着走。

贺少棠可能是听见孟小北喊他那声,几镰刀下去砍跑两三人,也未恋战,反身就往洞深处跑。

少棠拿砍刀打架砍人的时候,下手是真狠,一刀下去,孟小北觉着对面那人的胳膊快保不住了……

孟小北可算喘口气:“少棠,饿娘啊,吓死我了。”

贺少棠粗声道:“你吓死我了!!!”

孟小北:“前面出不去!”

少棠:“出得去。”

孟小北:“都没有路了么!”

少棠:“我走到哪,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