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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干爹

底下哪儿就是路!你跟着走!”

少棠脾气明显不顺,口气粗暴。

防空洞越往里越阴湿,空气稀薄,后面的人不敢追了,怕迷路困在里面。

黑暗和紧张让孟小北愈发辨不清方向,只能跟着对方跑。贺少棠挑的都是看起来根本走不通的窄道,恨不得从只有一尺宽的墙缝间挤进去。孟小北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巨大的裂缝吸进去,与少棠一起被万劫不覆的黑洞吞噬……

挤过缝隙,一股鲜润的河风夹带玉米地的清新气息扑入鼻孔,头顶一束亮光撕破黑暗,眼前霍然开朗!

贺少棠从小在部队大院混出来的,见多识广,知晓这类防空洞的门道,知道窄道上台阶、小洞套大洞的原理。少棠从后面托起孟小北的屁股,手脚并用,从一处陡峭的地方爬上去,出去就是河滩。

两人连滚带爬跑上河滩,不用互相打招呼,双双一屁股坐在遍布尖利石子的滩上,筋疲力竭……

孟小北岔气儿了,捂着肚子“哎呦”。

贺少棠浑身松懈下去,眼神都散了,四仰躺在石头堆上,也不嫌硌,胸膛喘出粗烈的气息,半天没说出话。

还是孟小北先爬起来,滚到身边,惊呼:“少棠,你衣服上全是血!”

贺少棠冷冷地说:“别乱碰。”

孟小北倒是不怵血迹:“你怎么了?”

贺少棠猛一翻身起来,脸上还挂着两道血痕,衣服领口咧着,盘腿坐在石头堆上运气:“狗日的,你跑什么跑跑得山沟旮旯里老子找不见你你知道老子来回跑多少趟找你你的脑袋就是一张锅盔里面没长瓤子吗?!!!”

孟小北愕然,被吼得愣住:“……我没跑啊,是我没找见你。”

少棠怒道:“你废话!老子让你在原地儿等我不许走,你他妈听我话了吗?你在石头磨盘那儿等我了吗!!!”

孟小北一晃头:“我……玩儿去了么……”

少棠黑眉白脸,发飙了:“你就知道玩儿,野惯了你了!脑子里就缺根弦儿从来就没让人省心过、就没听话过!老子来来回回跑多少趟找你个小狗日的?我们班的兵要是都像你这样,每回该集合出任务了一转眼你妈的就找不见影了,老子还混不混了?!”

贺少棠刚才是真吓坏了。人群混战中看到许多人被砍、跌倒在地、头破血流,看见段红宇那混球被一群村民拎大刀追砍,从村东头追到村西头,他脑里闪过孟小北瘦小的身躯,天真猴皮的眼……完全不敢想,吓坏了。

这会儿找着人,可消停了,可以算后账了,贺少棠冷酷地一起身,扭头就走。

他这一吼,骂街,觉着自己肩膀后面的伤口,都吼得开裂了,往外洇血,嘶嘶的疼……

孟小北赶忙狗腿地跟上,低着头,不知所措。

贺少棠闷头也不看人,低声道:“别他妈跟着我,丢了我还得对你负责任。”

孟小北愣住,神情骤然失落,平生头一回见少棠发这么大脾气,不是像往常带着宠溺的口气用粗话喊他,而是骂人。

少棠眼底闪过一丝难见的暴躁,压抑的怒气还没消呢。本来也不是斯文人,实在装不出斯文,一路甩开膀子在前头走,后肩膀挂着一道吓人的伤口。

孟小北垂头跟了片刻,突然站住,不走了。

贺少棠回过头:“走啊!”

孟小北薄薄的眼皮斜睨着,倔脾气也上来了:“不走。”

少棠:“赶紧跟我回家。”

孟小北:“你凭什么吼我?干嘛生气啊?我怎么了?”

少棠反问:“我还不能生你气了?”

孟小北噘嘴,眼底突然洇出一片湿漉,说不出的沮丧与难过滋味儿。他亲爹亲妈整天呲他不听话,他从来没难受过,顽皮地听着权当耳旁风。他心里有自己最信任最依赖的人,他对少棠强烈的依赖使他从家庭中逐渐移情,平日也懒得再跟他弟争宠吃醋,也少见再给爹妈惹事,而是把旺盛力大部分发泄在与少棠闯荡在这片野山沟里。少棠叔叔就好比是他的感情依托,是男孩安放在内心的“偶像”。

所以少棠骂他,他就受不了,伤害了自尊。

我这么崇拜你,脑子里装的不是馍馍瓤子都是你,你凭什么还骂我嫌弃我?

老狼与小狼都是急赤白脸,互相凶巴巴瞪着,都不说话。

少棠是硬气的,孟小北更有脾气。

半晌,还是贺少棠先叹口气,眼底软化出水样:“真怕了你了,你那股子劲儿上来,是不是又得离家出走?”

孟小北粗声道:“你不跟我好了?”

少棠眼底已经笑出来,极力绷着脸,揶揄道:“你赶紧从我这儿出走到你亲爹那儿去,滚回家去!”

孟小北咬着嘴角:“哼……我就不滚。”

少棠无可奈何,歪头笑道:“还赖上我了,烦死你个小狗日的。”

说话间,少棠摸到衬衫胸口口袋,摸出那个小玩意儿,慢慢拎起在空中。

黄铜色弹头,裹着橘红的霞光,在两人瞳膜上都划出印迹,点亮心底隐埋的热度……

贺少棠冷笑:“傻小子,还在那上面刻个‘棠’!你傻不傻啊?”

孟小北迅速接过,挂到脖子上,心里踏实了,知道少棠还是惯着他的,回嘴道:“不行啊?”

少棠嘴一撇,笑:“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老子的人,你跟我有多铁。”

贺少棠嘴角缓缓弯出弧度,嘴上不愿意当场承认,那种被一个男孩深深敬仰崇拜时,内心激发出的得意,任谁也无法自持,掩饰不住。他可不是个圣人君子,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大孩子,只是岁月艰难逼人早熟。许多人十六七岁进工厂正式上班,二十岁就是成年人,已经没人再拿他当孩子,只有小北,跟他“哥俩好”,又崇拜他,又喜欢他,又依恋他,又时不时需要他护着……

少棠拉过小北的胳膊,牢牢攥住手腕,踩着河滩上的石头,往家的方向走去。

孟小北一路唠叨婆妈,喳喳呼呼的,哎呀棠棠你肩膀上全是血。

哎呦你都不包一下么。

你血都顺着胳膊流下来了!都流到我手腕上了!

……

少年天真,那时亲密无间。

再说当天村民与兵工厂工人持械武斗,当场受伤不少人,厂门口一片狼藉,两排绿化树都被砍秃了枝子。

段红宇那坏小子,平生头一遭落魄到被一群农民手持镰刀铁锹追砍,一路跑进田垄,跌进玉米地一片泥塘里,被一群人围殴。玉米地倒伐了一大片……

孟建民其实当天也从车间里跑出来,手里倒提一根棍子。

孟建民这种人,根本不会打架。他一个技术工人,一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他是出来找他宝贝儿子的!他忽而想起孟小北跟着贺班长进城了,约莫晌晚就该回转,到这时候还不回来,该不是半道被发疯的村民给劫了,打了……

贺少棠带孩子往回奔。与此同时,孟建民提棍子一路往外找,心都要凉了,两手心冒冷汗,为这皮孩子简直操碎了心。

厂门口路障拥堵,有人砍石头,有人用拖拉机撞击大铁门。

孟建民捡起块儿石头狠狠砸回去,用木棍子开路,也是平生头一回,手上沾了别人的血……他一双眼也慢慢洇出血性的殷红色,被年景逼得,正派人都快要被岁月撕绞着灵魂逼成个土匪。

小北一眼瞅见,中气十足地叫道:“爸爸!!!”

孟建民在人群中听见那声音,如同听到天使召唤,眼眶里放射光芒,一把扑过去,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

孟小北被他爸搂得太紧,他爸爸下巴胡茬戳他脸疼,极不习惯,挣脱出来,大声道:“爸爸别担心我。”

孟建民眼眶里有泪,吼:“你说我能不担心吗!”

孟小北一副不畏天地的口吻:“有少棠叔叔保护我,没事么。”

孟建民一抬头,少棠身上那件衬衫遍布尘土脚印血迹已然看不出本色。少棠脸上的汗水把黄土黏在脸膛上,简直像一尊泥塑的人儿……

贺少棠沉默地望着他父子俩,也说不出一句热乎的话,心里大约也是松一口气,完璧归赵,护着个娃,责任多么重大啊。

偏巧就在这时,段红宇被领头的村民架到厂门口,谈判对峙,讨论他们村那个姑娘,该怎么办。

段红宇也是一脸血,虎落平阳仍然得二五八万的气焰,说,老子负什么责?老子又没强奸她,当初就是个你情我愿!

村民说,你现在搞出人命来了,你拍拍屁股想走人?你们城里出来的干部子弟就这狗尿性的,告诉你,没那么便宜的事!

段红宇浑不吝的,脖子一梗,那你们想怎么样?

村民说,要么你娶了她,要么赔五百块钱出来。

段红宇自然坚决不答应。他一个部队高干子弟,山沟里憋坏了玩玩儿罢了,怎么会是真心,断然不会娶一个没文化没前途的村姑,要钱更是一分都没有,还想讹本少爷?

贺少棠把孩子交付小北亲爹手上,膀子疼着呢,正要扭头回去,被眼尖的村民瞄见。

人群里有人喊道:“别让他走了!”

“那个人跟姓段的就是一伙的!”

“他们都是从北京军区过来的,也老往咱们村里跑,都是一群祸害!”

孟建民心下莫名怔忡,看向少棠。

贺少棠别过脸去,紧咬嘴唇,胸中愤慨。他都懊恼后悔刚才发无名火骂了小北,这时候其实最想掐死的是段红宇,祸水源头就是姓段的,连累老子被人追砍。

段红宇被人按住,破罐破摔,带着哭腔吼道:“贺少棠你个不讲义气的!你刚才眼瞧着我快被人砍死了你装没看见我,老子他妈的落难了你甩手不管?!你当老子是路上的猫三狗四吗你还是我哥们儿吗!”

少棠反问:“你干出来那种事,你跟村里人解释,我怎么管你?”

场面突变,忽而变成这二人反目。

段红宇嚷道:“我干出来的事儿还不都是因为你!要不是因为小惠跟你勾搭我怎么会上那个女的!……贺少棠你要负责任!”

少棠气得:“……我没勾搭过,我负你个鸟责任!”

你的鸟惹出来的事,让我负责任?

男人撒起泼来尤胜女人,少棠都快被这泼妇一般胡搅蛮缠的段红宇气蒙了。

这回可好,村民们开始揪着贺少棠要钱,甚至有人起哄说,他不娶你娶啊,反正你俩是一路的!

孟建民喃喃低声问了一句:“少棠……”

贺少棠在人群声浪中只当没听见,面子上也很难堪,想抽段红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