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 3 部分(2 / 2)

作品:《幻女

“爸,秀玉嫂和小宝都累了。让老赵送他们回家去吧。”

秀玉刚想推辞,效辕却点点头准许了。

秀玉小宝坐着汽车走了。效辕低声对凡姝说:“阿姝,以后少和他们来往,天求那人心眼太多……”

凡姝低头不语,效辕忙转了个话题说:“走,前面就有服装店,我们去看看。”

霞飞路是上海仅次于南京路的繁华街道,尤以出售各地逢新款式、最佳做工的女式时装著名。有些店家,看上去铺面不大,但货物极其精美,要价极为高昂。讲究时髦的上海女郎常常在这里一掷千金,就为的是以迈赫的名牌和新奇的样式压倒群芳。

霓虹灯五彩缤纷、明灭跳跃。傍晚的霞飞路上,人群熙攘,好不热闹。其间,不时走过一对金发碧眼的洋人夫妇,有的还推着敞篷的童车,有的则牵着玲珑的小犬。

沈效辕正要带凡姝走进一家时装店,凡姝拉拉他衣袖,说:“其实,我根本不需要买什么衣裳,够穿了。”

“哎,阿姝,”沈效辕慈祥而略带谴责地叫了一声,“记住,你是我的女儿。你从广东回来,我早想陪你买些衣裳的。难道女儿还跟爸爸讲客气吗?

沈效辕已经推开了商店的玻璃门,凡姝只好跟了进去。

他们一路买过去,不一会儿凡姝手中就拿上了大小三个纸盒,效辕还帮她提了两个大纸口袋。

“阿姝,我有些累了,找个地方歇歇吧。”效辕说。

这时他们正站在一家有名的俄国大菜社门口。

他们上了这家菜社的二楼。楼上的餐厅挺空,彬彬有礼的侍者引他们走向一个雅座。

天哪,那是谁?那不是辛子安吗?一套黑色的晚礼服,衬着一条笔挺的维红色领带,高傲的头颅昂着,右手端着一杯金色的醇酒,正和两对外国夫妇围桌而坐,边吃边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什么。

凡姝的心突地跳动起来,脸上立刻一片绯红。她不禁和父亲交换一下眼光——显然,沈效辕也看见辛子安了。

就在这时,辛子安的视线也落到刚进门来的沈氏父女身上。他不禁剑眉一扬,两眼灼灼然凝视着几殊。凡姝的头早低下去了,所以辛子安只同效辕点了点头,他们父女就走过去了。

落座在距辛子安不远的一张餐桌旁,凡姝选了临窗的位子,轻轻撩开窗纱,把脸对着窗外。

天色已经昏暗,路灯早就亮了。但行人似乎仍不见减少,汽车流水般在窗下驶过,窗子关得很紧,听不到声音,只见红色的尾灯构成了一条婉蜒流动的河……

侍者记下效辕点的菜名,刚刚离去。辛子安来到他们的桌旁。

“沈先生、沈小姐,晚上好。”辛子安礼貌地招呼他们。

凡姝渐渐平息下去的心跳,又一次变得剧烈起来。

“哦,辛先生,巧得很,你也在这里。”效辕客气地说。

“我正在为两个朋友饯行,他们明天就要回国。”辛子安解释道。

“能不能请辛先生在这里稍坐一会。”沈效辕欠欠身子说。

“谢谢,沈先生,我得过去。您和沈小姐用餐吧。”

辛子安向凡姝投去迅速的一瞥,但那丰富的含义,当然逃不过沈效辕经验老到的眼睛。子安似乎觉察到凡姝的窘态,也就没跟她招呼,只微微鞠了一躬,走了。

“阿姝。”效辕轻唤一声,见凡姝的目光兀自追随着远去的辛子安,便稍稍加重地叫道:“阿姝。”

“哦,爸爸,什么事?”凡姝回过神来,坐正了身子。

“辛子安实在难得,学问好,名气大,而且生得一表人材,让人什么时候看了心里都痛快。你说是吗,阿姝?”效辕两眼炯炯地看着凡姝,由衷地说。

凡姝本想答一句什么,可突然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赶忙用手帕掩住小嘴。

“怎么,我说得不对?”效辕不禁问道。

“看你的样子,像是恨不得收他做干儿子似的!”凡姝含笑轻轻对效辕说。

“唉,没那么好福气呵!”效辕说着,又朝辛子安那儿瞥了一眼,忽然转脸对凡姝说,“你前两夭刚去过他们公司,他也答应了再来造那幢小楼,你们本该熟悉的,怎么刚才你一句话也不说?”

这回轮到凡姝想叹气了。可她立刻控制注自己,随即敏锐地感到自己的脸色已经由红得发烫迅速地变为冰冷而苍白。

“要不是天姿说情,辛先生恐怕未必肯答应呢!

“这是怎么回事,你可没告诉过我。”效辕惊讶地问。

凡姝简略地将那天的前后情景讲了。声音里既有不少沮丧,又有些许自嘲。

效辕听完,问道:“阿姝,你说实话,觉得辛子安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凡姝明知故问。

“你喜欢这个人吗?”沈效辕干脆来个一针见血,他眼见凡姝的脸又红了起来,把声音放得更轻地说,“我看,其实你是不是已经有点……”

“有点什么呀?”凡姝娇嗔地打断效辕的话。

“对他有点儿特殊的好感?”沈效辕斟酌了一下,含蓄地问。

“没有的事!这怎么会呢?你真会胡猜……”凡姝急急地否认,脸蛋羞得通红。

侍者送来第一道菜:奶油浓汤。

效辕父女暂停说话,垫好了各自的餐巾。

“阿姝,听着,不管什么事,爸总是会帮你的,”效辕说着,拿起勺子,“现在,快吃吧。”

啊呀,脆弱的、没用的、该死的姑娘呵,听了这话,你干吗直想哭呀——沈凡姝恨透自己了。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是那样地多泪,那样地好哭,少年时代的刚强劲儿如今到哪里去了,真是不争气透了……

沈效辕没有再说话。从此直到晚餐结束,也没有再提辛子安一个字。可是,刚才丰子安看凡姝时的灼热眼光,早己被他捕捉住了。再看凡姝的神态,他知道,他女儿的爱情从此有望。

冷清了一段日子的沈宅后园工地,又热闹起来。运料的车子进进出出,营建队的工人从早到黑忙忙碌碌,倒也有板有眼。重新开工以后,楼房和花园的修建速度都很快,几乎每天都在变样。

辛子安还是老作风,而且似乎投入了更大的热情。以至于一贯注意仪表整治的他,有几次竞胡子拉碴地出现在工地上。

天姿征得公司同意,这段日子就跟着辛子安在工地上帮忙。

工地上还有一位常客,那就是这栋楼房未来的主人沈凡姝。工地对她有着巨大吸引力,只要大学里没课的时候,她就准出现在工地上。

按照辛子安的规矩,无关人员,即所谓闲杂人等,是不准留在工地上的。头一两回,当沈凡妹来工地被他发现时,他曾毫不客气地下过逐客令。但凡姝不一会儿又悄然而来,而且很乖巧地注意着环境,不给别人添麻烦。她绝不穿鲜艳的衣裙到处乱跑,而是换上长裤,并且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顶安全帽,扣在头上。

辛子安发现,凡姝虽不像沈天姿那样泼辣、能干,但也有她过人的细心之处。

那次,准备第二天给楼房上顶,辛子安想把有关设计再好好审核一遍,正在一批图纸中翻检。这时,从身后伸过一双手来,递上了一卷图纸,展开一看,却正是他要找的。辛子安一回头,这才吃惊地发现,递图的竟是沈凡比

当时辛子安倒是心中一动,但接过图纸,却连声谢谢都没说,只是那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凡姝禁不住脸红起来,忙错开目光,局促地一转身离开了工棚。

又有一次,铺设花园小径的石板运来,为了抢在天黑前铺好,连天姿、辛子安都上手帮忙。辛子安刚要走出工棚,沈凡姝悄悄把一双雪白的手套塞给他,又那么轻那么关切地叮咛:“戴上,别磨破了手。”这次,倒是辛子安不知为啥略微红了脸,他咕曝了一声“谢谢”,接过手套就走出去了。

硕大的青石板又重又硬,幸亏这双手套帮了忙,要不辛子安的手说不定真会磨出血来呢!他不禁纳闷:生长在这种家庭的小姐,竟还具备这方面的知识。

于是,辛子安不再赶凡姝走了。他给自己找的理由是,人家毕竟是楼房的主人。再说,沈凡姝又那样任性,谁能管得了她呢。渐渐地,辛子安已习惯于在工地上见到她,如果哪一天凡姝没有来,他倒会觉得少了点什么,以致于下意识地找一找那个苗条而活泼的情影。

一天傍晚,夕阳普照的时候,辛子安照例在下班前,按照图纸给工头吩咐明天工人们要干的活计。天姿站在他身旁,认真地边看图边倾听。沈凡姝离开天姿几步远,似听非听。看上去她是在随意看着周围的一切,其实,她的注意力大部分在辛子安身上。说实话,她愈来愈倾倒于辛子安的能力和风度了。

蓦然间,凡姝看到左前方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的青年,正目不转睛地瞪视着自己。她吓了一跳,慌忙靠近天姿,拉拉她衣袖。

“怎么啦?”天姿侧过头问。

凡姝悄悄用手指指那青年站的地方,轻声说:“你看!”

天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竟高兴地连声大叫:“子玄,是子玄,你怎么来了?”

辛子玄满面含笑地走了过来。

子安也看到了子玄,他对工头说:“就这样吧,有什么问题,明天再说。”

工头走了。子安迎着子玄走去,问:“今天怎么得闲?你们的美术展览筹备好了?”

原来这段日子,子玄参加筹备全市大中学校师生美术展览,一直很忙。按计划这个展览今年暑假就要开始,偏偏当局对此毫不关心,全靠几个热心的美术教员在那儿奔波,找地方,筹集资金,审查作品,子玄是此事的中坚,经常晚上都不回家,就睡在展览馆里。

“准备得差不多了。”子玄回答哥哥道。

天姿关心地问:“暑期开展没问题吧,再过两个月,可就要放假了。”

子玄朝她点点头说:“没问题。”

“交上来的作品多不多?有没有特别精彩的?”天姿还在感兴趣地问。

但子玄已完全被站在天姿身边的凡姝吸引住了。他不等别人介绍,主动上前对凡妹说:

“你就是沈凡姝小姐,对吗?

凡姝仿佛被他吓了一跳,惊异地问:“你是……”

“凡姝,他是辛子玄,”热心的天姿马上解释道,“就是我和你提起过的辛先生的弟弟。”

其实凡姝早已猜出他是辛子玄。她只是不明白,辛子玄为什么会对自己那么熟悉,不但一下就认准了,而且叫得出名字。

“凡姝,你看,辛先生两兄弟长得很像,对吗?”天姿与凡姝咬着耳朵说。但这姑娘即使说悄悄话,也是大嗓门,辛子安两兄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接着,子玄兴奋地对子安说:“哥,你这儿也该收工了,我有东西给你看。”

他又对天姿和凡姝戏剧性地邀请:“小姐,也请同行。”

“在我们家啊,我已叫好出租车啦!”子玄胸有成竹地说。

“别胡闹,”子安微微戚起眉,“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否愿意……”

不等子安说完,子玄故意哭丧着脸,对天姿、凡姝说:“两位小姐不会不赏脸吧,”又神秘地说,“我保证你们去了不后悔,我要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天姿的好奇心已被勾起了。

“现在不能说,连我哥哥都没见过。”子玄故弄玄虚。

“我们去看看吧,好不好?”天姿转头问凡姝,可接着马上又说:“反正我去。”

凡姝犹豫着。子安很为弟弟的冒昧鲁莽感到不好意思,他略带歉意地说:

“子玄就是大大咧咧,不懂礼貌。沈小姐不必勉强……”

“我去,”凡姝看出了子安的窘迫,脸上的迟疑消散了,她灿然一笑,“我也很好奇呢。”

“那就快走吧,司机要等得不耐烦了。”子玄带头走向沈家后园的小门。

出租汽车在宽敞的福开森路上行驶着。

辛子玄兴奋地高声谈笑,而辛子安却一语不发,显得比平日更为严肃。他有点儿为弟弟今天的冒失行为生气。他想,等客人们离开后,要好好教训子玄一顿。

子安的沉默影响了凡姝,她不时斜睨一眼前座子安那板着脸的侧面,心里想:是不是他并不欢迎我去他家?

是啊,想想也真是,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一件,脸都没有洗一把,就跟着一个陌生的男子上了汽车——当然,有辛子安在。哦,凡姝啊凡姝,你自己可不能骗自己:你多少有点儿想看看辛子安的家呢!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瞟了一眼于安。

幸而天姿对这一切毫无觉察,她还是和平时一样爽朗地笑着,一面和子玄对话,一面不时和子安、凡姝说几句什么。从而掩没了汽车里的那一丝尴尬。

天姿见凡姝不声不响的,轻轻捅一捅她说:“你猜子玄要给我们看什么?”

凡姝笑笑,还是没有说话。

那边子玄却叫道:“我要提抗议了。对我,你一口一个‘子玄’,对我哥哥却必恭必敬地称辛先生,这是为什么?”

“当然罗,如果也叫你辛先生,那么两个辛先生,谁知我叫谁?”天姿说完,末了又补充道,“你叫我天姿,叫凡姝却是沈小姐。”

“我也是怕两个沈小姐搞混了呀,所以只好叫你天姿,称另一位为沈小姐啊!”

凡姝知道他们是在故意相互打趣。她想他们也能像辛子安兄弟确实很熟悉,关系很融洽,子安会像对待天姿那样对待我吗?她不觉心中有点酸楚地想。

“凡姝,”天姿对她说,“以后你也叫他子玄。”

“那好,我也不叫她沈小姐了,就叫凡姝,”子玄马上顺水推舟。

凡姝用手拢拢长发,对着子玄赞同地点点头,说:“就这么讲定了,子玄。”

她偷偷瞥一眼子安,觉得辛子安的神情似乎更y沉了。她不禁在心中说:我可不敢对你这么随便,骄傲的率先生。

四个人刚走进辛家住宅,天姿就急不可待地问:“子玄,什么好东西,快拿出来给我们看。”

子玄莫测高深地一笑:好,你们跟我来。“

他率先往楼上走去。

子安不明白今天子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般来说,他们从不在楼上的卧室里招待客人,特别是女客。他实在不想参与子玄的胡闹,便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谁知子玄一看他没跟上来,就站在楼梯上叫:“哥,你也一起来么。”

天姿也忙接口:“辛先生,快,我都等急了。”

子安无奈,只得也跟在后面上楼去。

楼上两大间是子安、子玄各自的卧室兼工作间,中间有一个共用的浴室。子玄走到自己卧室门前,把门推开,顺手开了电灯。

两个女客犹豫着在门边站住,屋里的那个脏乱劲儿,使她们不敢跨进门去。

桌上、床上、地上到处堆放着画板、画布、调色板、画笔,一股浓重的油彩颜料的气味扑鼻而来。

天姿忍不住说:“晦,子玄,那天你还不服气呢,”她模仿子玄的口气,‘难道男子汉就不懂得整洁和雅致’可你看看这房间!“

“注意,请别随便发出批评!这是鄙人的卧室兼工作室,需要的就是这么一种情调。”子玄然不在乎地说,“你们应该感到荣幸,在你们两位之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女客获准进入过。平时连林妈我都不让进,怕她并乱了我的东西。因为女人天生是制造混乱的专家!”

天姿和凡姝相对苦笑一下。事已至此,真有点进退两难了,她们终于还是跨进房门,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生怕一下踩断了扔在地上的画笔或是踢翻了颜料。

子安却不进去,只靠着门框站着,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不满。

“别看这儿表面乱,可任何一样东西的摆放都是有序的。”子玄还在振振有辞地说。

“你不是骗我们吧,有什么好东西?”天姿已经环顾一周,没有什么重要发现,口齿犀利地问。

一个静场——这正是辛子玄刻意造成的效果。他不声不响。走到窗前、那遥摆着一个用黑布蒙着的画架。

他小心翼翼地掀掉黑布说:“请看!”

三个人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到那儿,立刻都呆了。天姿和凡姝抑制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就连子安,也真正被激动起来。

画架上是一幅巨大的油画。在五彩祥云和光环的辉耀下。在夭教鲜花、绿叶的簇拥包围之中,一个美丽非凡的白衣天使、飘飘然地站立着。她的姿态好像是刚从天上飞来,那双纤巧的赤足,那样轻柔地接触着人间的地面,身子还没完全站稳,因而略显前倾。白色的纱裙裹着她匀称而苗条的身子。使她显得无比圣洁。她的肩后披着浓密而长的黑发,一对丰满而厚实的白色大翅膀从背后伸出,向左右展开,此时似乎正颤动着准备收拢。一双柔腻洁白的手,正握着小小的拳头,放在胸口。

天使的脸注视着前方,神情是那样恬静而安详。最令人一见难忘的,是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它是那样清纯而深沉仿佛在诉说着无限美好的憧憬和爱恋,然而又带着些许的羞怯和无法解释的忧郁,因而使人看着她就不能不感动,不由得热泪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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