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 17 部分(2 / 2)

作品:《剪刀上的蘑菇

肖瑜忽然开口。习齐吃了一惊,本能地抬起头。却见肖瑜已经完全没有一开始现身时,那种危险的茫然和迷惘。他看着习齐的眼神,又像是当年在病房里见到的一样,温和中夹着冰冷、笑容中带着残酷。

那是浴火重生的肖瑜,再也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大哥,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小齐,你喜不喜欢我,为不为我心痛,和我有什么关系?和你回不回家,有什么关系?

他彷佛觉得很可笑似地,用嘲讽的眼光看着跪地的习齐。习齐睁大了眼:

瑜哥……

小齐,记得吗?我以前在你赖着不上床睡觉时,常讲故事给你听,肖瑜忽然说了无关的话。他把双手埋到毛毯下,好像深吸了口气,望着繁星灿烂的天空:

现在我忽然又想说个故事了,小齐。很久以前,有个叫作肖瑜的笨小孩,那个孩子没什么才能,也对自己的人生不抱什么希望,他这一生唯一一个愿望,就是有个完整、美好的家。他用温和的语气说着。

瑜哥,我……

习齐看着肖瑜有些飘忽不定的眼神,咬牙想说些什么。但肖瑜完全不理会他:

可是上天好像一直在跟他开玩笑似的,那个叫肖瑜的小孩,原本有对看起来非常恩爱、感情很好的父母,也有一个虽然脾气不好,但很尊敬他的弟弟。

但是在他十岁那年,忽然什么都变了,爸爸忽然天天晚归,妈妈一天到晚和爸爸吵架,爸爸就殴打妈妈,妈妈只能害怕地抱着他在墙角哭。笨小孩连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只能跟着妈妈一起哭。那种好像只会出现在社会新闻上的场景,忽然活生生地出现在那个笨小孩的眼前,连他自己都觉得好荒谬,好像在演戏一样呢!小孩不禁这样想。

肖瑜说着,勾起了唇角,习齐的不安渐渐高涨,回头却发现罐子听得很认真,他和他一样,专注地望着轮椅上的男人,

后来有一天,妈妈告诉笨小孩,爸爸进了一个叫监狱的地方,永远不会再回来这个家了。原因是去抢了别人的店,还把店主人打成重伤之类的,总之这从来不是重点。笨小孩知道自己的愿望已经破灭了,他要的家,已经永远都回不来了。

肖瑜的母亲在改嫁给习齐父亲之前的事,肖瑜向来很少提。就连肖桓,最多也只会在提及自己父亲时,说句我那被关的老爸而已。

对他们四个兄弟而言,父母从来就只是累赘和烦恼的根源,是个模糊的、难以捉摸的概念。小时候的习齐,对于同学总能理所当然地说出我爸妈他们啊……这种事,总感到既困惑、又羡慕:

……笨小孩本来是这么以为,但他还是很努力,爸爸不见了以后,他觉得只要把自己当成爸爸,担起爸爸的责任,说不定他们还是可以有美满的家啊!于是笨小孩很努力,从国中休学,去当人家的学徒,打工养活妈妈和弟弟。就算自己每天都吃不饱、就算每天摸黑做代工做到眼睛都伤了,只要背后那个家还在,笨小孩就觉心满意足了。

后来,笨小孩的妈妈改嫁了。对象是还满有钱的补习班经营者,那时候笨小孩高兴得不得了,补习班老师的妻子也跑了,两个破碎家庭的结合,笨小孩很天真的以为,这样加起来就又是一个美满的家了。就像拼图一样,多么容易!

习齐吞了口涎沫,喉底又哽咽起来。他想起死去的、不幸的父亲,那个男人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事情却不是这样,新爸爸虽然对大家都很好,两个新的弟弟也都很乖巧,但是妈妈却不怎么喜欢他们的样子,她越来越安静、越来越沉默。终于有一天,笨小孩一个不注意,连妈妈也搞丢了。据说妈妈丢掉的时候,带走了很多很多钱,大家都说妈妈是为了钱才嫁进这个家,根本就不是想要一个新家。

这下可好了,笨小孩把爸爸搞丢了,现在连妈妈都不见了,新爸爸又忽然病倒了。家再怎么看,都不像是大家口中所谓的家了。但是笨小孩真的很笨,他很努力,他相信只要努力,总有一天一定一定可以实现那个微不足道的愿望,

肖瑜把视线从星空下收回来,凝视着眼眶已然通红的习齐,

所以他不但当起了爸爸,也开始当起了妈妈,如果把缺口通通补回去的话,破碎的东西一定就可以再完整回来,是这样没有错吧?笨小孩总是这么乐观。

所以他一边在家里照顾三个弟弟,一边在外面工作养活家里,自己累死也没关系。只要有家就好了,这是他的愿望,就算好几次觉得快不行了、这个愿望好难好难啊,但是笨小孩就是笨,他没有办法放弃这个愿望。为了两个可爱的义弟、为了他最亲爱的弟弟,就算只有这样,笨小孩满足的想,这也是一个不错的家呀!

但是有一天,他发觉自己没办法在单纯当个好爸爸、好妈妈,因为他发现,他最喜欢的那个义弟,在他眼里,忽然变得不一样了……

不要说了……!习齐忽然开口截断了肖瑜的话,他呜咽起来:

不要说了,瑜哥,不要说了,都是我不好……求你别说了……

我在讲故事呢,小齐,不要打断我,

望着习齐痛苦的神情,肖瑜反而笑了起来。那笑容很轻、很淡,侧看却像把刀般,静静刨着习齐的心,

笨小孩觉得很慌张,如果弟弟不再是弟弟的话,那这个家还算是个家吗?他很迷惑、也很担心,但他还是无法压抑自己的心情。如果情人同时又是弟弟的话,这个家应该还是可以存在吧?只要他们都在,只要大家都还待在这个家里,围在同一个桌边,谈笑、玩闹,彼此扶持的话,这个家就不会消失,

所以,在一个很暖很暖的夏天,笨小孩终于开口了。

我们交往吧!我们当情人好吗?他向义弟这么说着。只是笨小孩不知道,就在他说这句话的倾刻,他的愿望,就注定永远、永远也实现不了了……

肖瑜把视线低下来,望着已然摀住耳朵,蹲在地上啜泣的习齐,自嘲般地笑了:

你说,小齐,那个叫肖瑜的笨小孩,是不是真的很笨?

他一边说,一边仰起颈子哈哈大笑了起来,那是真正的、毫无保留的大笑,好像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笑声里。习齐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像个畏寒的孩子般,蹲着抖个不停。直到罐子看不过去似地走上前,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瑜哥,瑜哥!我……

被罐子拉在怀里,从习齐的泪眼看出去,肖瑜的身影忽然变得好淡薄、好模糊,他头一次为了肖瑜心疼起来。就连罐子的怀抱,此刻也显得冰凉:

对不起……我是笨蛋,我能做什么?我是笨蛋……他语无伦次起来。

但是笨小孩还是没有放弃,

彷佛看不见习齐的举动,肖瑜依旧端坐在轮椅上。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和习齐短暂地四目交投,

他还是想要一个家……无论那个家多么扭曲、多么畸形,尽管住在里面的人,一个个都已经疯了,全都不正常了,笨小孩还是不愿意放弃。因为笨小孩就是那么笨,那么自私,那么……无可救药。

肖瑜的声音,忽然变得好柔和、好柔和,

吶,所以小齐,跟瑜哥回家吧!我们回家吧,好吗?

有那么一瞬间,习齐几乎就要开口答我知道了。他依偎在罐子的胸口,即使是罐子的臂,也抵挡不了肖瑜那种悲伤的、一往执着的眼神。很久很久以前,肖瑜在那道闪烁的阳光下,轻轻吻他的时候,依稀也是那样的眼神。

没有变,他的瑜哥向来没有变过。

然而他已经变了,习齐知道自己已经变了,而且再也回不来了。

瑜哥,对不起……

道歉的话一出口,习齐不知道怎么地又泪如泉涌,心像是被戳了无数的小d,到处都在漏着风:我不行……我真的不行。请你原谅我,我和以前不一样了,什么都……不一样了,请原谅我……

肖瑜看着他,他把眼镜拿了下来,收在轮椅旁的侧袋里。就这样毫无遮蔽、□□l地望着习齐的眼睛:

这样吗?小齐,你真是一点也没变。他笑了一下,彷佛连自己都感到有些无力似的。同时一直握在毯下的手忽然伸了出来,手上握着什么东西。

罐子的脸色首先变了,习齐也跟着惊呼起来。他看到肖瑜的手上,竟握着一把黑色的手枪。

瑜哥……习齐颤抖地张开口。肖瑜依然没有敛起笑容,只是拉开了保险栓,熟练地把枪架在两手间,

不要怀疑,这是真的,

他瞥了一眼旁边的罐子,疲累地勾起唇角:

我花了一整个晚上才学会怎么用,要练到可以打中人这种大小的目标,可真不容易。小齐,不要这么惊讶,我说过我不会骗人,我有个学员的丈夫,是做军火走私的,所以她才有当贵妇的本钱。她很喜欢我,我和她说了我的需要,她就慷慨相助,还算我六折,是不是很讲义气?

肖瑜发出一串无意义的笑,见罐子动了一下脚步,他立既移动枪口,动作既利落又快速,一点也不像是初次用枪的人:

不要轻举妄动。我说过了,笨小孩是真的很笨,为了自己的愿望,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两手握紧枪托,肖瑜把平素用来作菜、灵活又细长的手指勾到扳机上,轻淡地勾起唇角。见罐子果真不敢动了,才转头望着习齐:

来吧,小齐,上车吧!出租车就在后面,我们一起回家。

他又重申最开始的命令。习齐脸色惨白如纸,他吓得连眼泪也掉不下来了,

瑜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听了习齐的问题,肖瑜又笑了一声,为什么呢?是啊,小齐,为什么要这样?我自己也好想问,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习齐仍旧僵着没有动,肖瑜的枪口仍然指着罐子,这时候习齐却听到罐子叫了一声:ivy!习齐还没反应过来,罐子已经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山坡上滚了一圈,然后跳起来拉住习齐的臂。习齐听见耳边好大一阵巨响,他反s地尖叫起来,

ivy,往这边走!

罐子把腿软跪地的他拉起来,打算带着他往山坡上跑。但是习齐完全吓傻了,刚才那一枪就打在罐子脚边的草地上,四下都是火药味,还有萦绕在耳边的巨响。而肖瑜再次缓缓地举起了枪,双手握紧枪托,对准了罐子的背:

瑜哥,不要!

他本能地扑过去,眼泪让他看不清楚前路,他在石子上绊了一跤,整个人扑到肖瑜身上。但肖瑜异常固执,他似乎早已失去了理智,动作却成反比冷静,习齐的耳边又传来巨响,这一枪擦过了罐子的足边,打在山边的栅栏上。

习齐看见肖瑜再次举起枪,他再也无法思考,伸手就推向了肖瑜,把轮椅往斜坡的方向推去:

等一下……ivy!

他隐约听见罐子这样叫住他,但已经来不及了。

山坡的另一端是陡峭的石坡,肖瑜的轮椅失去重心,枪口无力地朝空开了一枪,后座力让肖瑜从腾空的轮椅上跌了出去。

一切都彷佛电影的慢动作,恐怖而不真实。习齐的脑子顿时空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照顾自己一生的大哥,像个破布娃娃般,从山坡上被抛了出去,然后重重地摔在下面的石地上。习齐的呼吸停了一秒:

瑜哥——!他凄厉地大吼起来。

肖瑜的枪被抛了出去,掉在下面的山沟里,但两人都无心理会,罐子几乎是立即跟了下去:瑜哥,瑜哥——!肖瑜,不要——习齐还留在山坡上,心跳的重量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击碎,连呼吸也彷佛在那剎那静止了。

他看着罐子抓着陡坡上的石头,小心翼翼地攀下斜坡,快到的时候才放手跳下,然后奔到了侧躺在石头上的肖瑜身边。习齐颤抖地发现,肖瑜身边的地上都是血迹,宛如盛开的红花般触目惊心:

瑜哥……瑜哥他……

他踉踉跄跄地跟下斜坡,一时间完全不敢靠近。罐子已经把肖瑜翻起一侧,伏下来听他的鼻息,又靠在他胸口,神色严肃地倾听。半晌把食指和中指并拢,贴到肖瑜的颈动脉上去,即使是罐子,手指也不免有些颤抖。

最后他把肖瑜的身体翻过来,习齐几乎是惨叫出声,肖瑜的右半边脑侧血r模糊,全是惨不忍堵的血迹:

不太妙,右脑直接撞击到地面,只怕是当场死亡了。

这话像道天雷一般,轰地一声打进习齐的脑袋里。他本能地张口:

你骗人!

他歇斯底里地大叫出来,紧接着被突如其来的疯狂袭卷:

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罐子看出他的不对劲,连忙从后面握住他的肩。他朝左右张望了一下,跑到山沟旁,把那支被泥沾染的手枪拿了起来,卸下了枪膛,

果然跟我想的一样……

罐子看着手上的机件,神色凝重地闭上了眼睛:

枪是真的,里面却没有子弹,都是空包弹,刚才那几枪也是。ivy,你的哥哥……似乎并不想伤你。

习齐全身都在发抖,他没有办法站稳,就在肖瑜身边跪倒了下来,

为什么……

他先是呢喃着,很快泛滥成怒吼:

为什么……瑜哥,为什么——?!你不是说你不会骗人吗?你不是说,你不会演戏吗?骗人的、说谎的坏孩子,应该是我才对!瑜哥,应该是我才对啊——!你凭什么,瑜哥,肖瑜!你凭什么骗人——

罐子听得不忍心,把他一把搂进怀里。但习齐像是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也看不见罐子的存在,他扑到肖瑜的身前,枉顾满地的鲜血跪了下来,

瑜哥,不要吓我,拜托你不要吓我。不要跟我开玩笑了好吗?小齐在这里,你快醒一醒,小齐跟你回家,来嘛,瑜哥,睁开眼睛,小齐马上就跟你回家——

他像哄孩子似地推了推肖瑜的肩。由于侧身着地,肖瑜的臂也像是摔碎了般,软棉棉地垂在身侧,像对象一般没有生命力。罐子看不下去,强行从身后架住了他:

ivy,你先起来……

瑜哥,吶,我知道瑜哥又在闹别扭了。瑜哥,你刚刚说的故事我都懂,小齐全都明白,瑜哥,你不要这样,以前都是小齐不好,小齐让你受苦了,小齐是坏孩子,但是从今以后再也不会了,小齐会实现瑜哥的愿望,和瑜哥永远在一起,瑜哥,你不要再闹别扭了,快点起来,小齐还想吃瑜哥做的菜,还想——

ivy——!

罐子终于忍耐不下,他硬是把习齐从地上架起来,架离肖瑜的尸体旁。习齐挣扎起来的大力连罐子也吃不消,他把手伸向肖瑜,怎么也不肯离开,罐子没有办法,只好扳过他的身体,清脆地给了他一巴掌:

ivy,你清醒点!

他痛苦地叫着。习齐被他一打,整个人像是没了魂魄,失神地在地上跪倒下来,过了很久很久,才茫然地转头,望着一地的血迹,还有宛如睡着般闭着眼睛,竟像死得很满足的肖瑜。习齐发现他的唇边,竟还漾着一丝微笑:

瑜哥……

习齐终于叫了出来,他再也不想忍了,眼泪像喷泉一般狂涌而出,他四肢着地的爬向肖瑜,袖子上全是肖瑜淌下的血迹:

瑜哥……瑜哥……罐子学长,快点叫救护车!我求求你,叫救护车好吗?我不要,我不要……谁都可以……我不要瑜哥死掉……我求求你!现在送去医院的话,说不定还会有救……

罐子截断了他的话,像是不忍心似地别过头,

ivy,你冷静点,你看看他,身体都已经开始冷了。我……过去看过很多尸体,所以我知道,请你相信我,他真的已经死了,就算现在勉强送到医院,结果也是一样。

习齐整个人都呆滞了,他无法思考,也不敢去想之后的事。即使罐子说了这么多次死字,他还是一点真实感也没有。他完全无法相信,这么多年来,一直待在厨房里作菜、一直用温柔的声音叫他要多加件衣服的大哥,已经永远消失了。

我不要……

他又呜咽起来,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他不要这样的结果。即使知道这种想法近乎愚蠢,他还是禁不住这样的念头,

我不要……学长……瑜哥……我不要……我不要瑜哥死掉……

他握住了肖瑜的手,果然像罐子说的,尸体的手已然开始转冷转硬。但习齐完全不在乎,他把肖瑜的掌贴在颊上:

瑜哥,我喜欢你。听见了吗?我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全世界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变过。瑜哥,你不要丢下我,只要你不死,以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听你的,我会爱上你,和你在一起,我们可以组一个家,一个完美的家……

罐子没再阻止他,任由他伏在尸体上说个不停。稍微慌乱过后,罐子似乎冷静下来,眼睛里流转着看不透的心思:

ivy,你听我说,我们得把他埋起来。

半晌,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习齐耳中。习齐像是被扎了一刀般,茫然地回首:

什……么?

这里我怕很快就有人来,不能把你哥哥就这样放着,这样很快就会被人发现。你到上面的管理员室,旁边好像有花圃用的仓库,你去那边,拿一把斧头和铲子来,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地把尸体埋起来。

习齐的脑袋无法运作,罐子的声音纵使传进脑海,却宛如没听见似的。他愣了好半晌,才握紧肖瑜的手,剧烈地摇了摇头:

不……学长,你在说什么?为什么要把瑜哥埋起来?为什么?瑜哥是我杀的,全是我的错,我现在就陪着瑜哥到医院,然后跟桓哥、跟小斋,跟大家说……

不是你的错!罐子忽然吼了一声。他好像不敢大太声,以免引来夜归的学生,很快又收敛的声音:

ivy,你听好,这件事情不是你的错。我是目击者,我看得很清楚,是你哥哥拿枪威胁你,你不像我对枪那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