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三百七十九章 三堂会审玉堂春(1 / 2)

作品:《大明天下(修改版)

次日一早,开衙升堂。

周遭墙壁挂满各色刑具,一侧桶内用凉水浸着大大小小的竹蔑藤条,两旁衙役排列整齐,双手扶定了朱黑两色的水火棍站立两厢,明镜高悬匾额之下,洪洞县知县王贵与巡按王廷相头戴纱帽,身穿官服,正襟危坐于公案之后。

听闻是再审城中大户方大官人的命案,衙外廊庑下早挤满了观审的百姓,一个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听说凶犯是方大官人从京城勾栏中买回的名妓,样貌吸人得很。」

「那可不,你老哥前番是没见到,那小娘们长得……啧啧,别提多水灵了,兄弟我上次在堂上远远见了一回,回去就睡不好觉了,这方大官人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听得衙前不堪入耳的嘈杂声,王廷相面上浮起一层愠色,狠狠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带人犯。」

「威——武——」,两班衙役将水火棍重重一顿,齐喝堂威,官法威严之下,七嘴八舌的路人百姓们都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在二名差役押解下,一名身穿红色囚衣的窈窕女子一步一踉跄,慢慢地走上大堂。

虽是步履蹒跚,却更显得弱柳扶风,体态娇柔,堂上堂下众人不觉屏息噤声,目光全部聚集到这个披枷带锁的女子身上。

「妾身苏三见过大人。」苏三当堂跪下,虽是音容憔悴,仍是语音轻柔,悦耳婉转。

「解开镣铐。」王廷相命道。

两个衙役听令开锁去镣,苏三手脚得了自由,轻快许多,顿首拜谢。

「苏三,关于你谋杀亲夫一案,可有别情上诉?」

王廷相话声才落,王贵紧接疾言厉色道:「实话实说,若是想借机攀咬翻案,罪加一等。」

「王知县!」王贵恫吓人犯的举动,引得王廷相甚为不满。

「按台请问案。」王贵能伸能屈,转首对王廷相便是一派春风,让他无从发作。

王廷相见苏三低头不语,以为她畏惧公堂威严,温言道:「堂下不必慌张,实言回禀便是。」

苏三蓦然抬头,惨淡玉容间一双如晨星般的眸子亮晶晶地凝望堂上。

「大胆,公堂之上不得放肆,来人……」

王廷相摆手止住欲待发作的王贵,俯视堂下。

快速将粉颈低垂,苏三低声道:「大人衣着獬豸胸背,敢问可是风宪官?」

王廷相未想这女子仅从他官袍补子上便一眼看出自己来历,看来此女也熟知法度,这却省了不少麻烦,点头道:「不错,本官身为御史,有监察百官,纠劾不法之责,你无须担忧,有话尽管说来。」

「民女冤枉!」苏三悲呼一声,泪水如泉涌出。

「那夜方官人来妾身房中探视,称腹中饥饿,民女去厨房正逢丫鬟春锦,备了一碗面交我端与官人,谁料官人吃面后便腹如刀绞,不多时便气绝身亡,第二日民女便被大娘蒋氏报官,称妾身杀害亲夫,实实天大冤枉,求老爷明断。」

听了苏三一番哭诉,王廷相拧眉肃然道:「既如此,为何不向洪洞县尊直说冤屈?」

「妾身本如实禀告,怎奈太爷一口咬定是小女子谋害亲夫,并动用拶刑,十指连心,妾身不耐酷刑,只得屈打成招。」

苏三说罢,举起被囚衣遮盖的双手,只见白嫩如葱管的纤纤玉指上红紫伤痕密布,触目惊心。

「王县令,这是为何?」王廷相怒视一旁王贵,喝问道。

「按台勿要听信这犯妇脱罪狡辩,此案报呈平阳府,张府台也无异议。」王贵及时地给自己拉了个盟友。

「妾身本想在府尊老爷前辩明冤屈,怎知平阳府并未让民女开口,维持原判,将民女打回监牢,求大人做主!」苏三又哀声哭道。

「岂有此理!平阳一府六州二十八县,便是如此审案么?」闻听府县两级正堂如此草菅人命,王廷相不禁拍案怒斥。

王贵离座,欠身施礼道:「按院息怒,在下或有失察之处,却断不敢置喙同僚上官。」

王廷相也觉适才一时失言,已将平阳府数十州县囊括进去,若被有心人传出,怕是会犯了众怒。

「王县台请回座,既然犯妇改口,此案便该从长计议。」纵然心底无私,毕竟身在官场,王廷相还是缓解一下气氛。

「听凭按台吩咐。」王贵面色如常,心中却是忐忑不安,再问下去难免就要涉及方家大娘蒋氏,这娘们若是口风不严,再将行贿之事说漏了嘴,岂非大事不好。

正在王贵心慌意乱进退两难的时候,县衙刑房的一名司吏悄悄走进,一番耳语,王贵顿时放下心来。

「按院,韩部堂的轿子到了衙外,你我可要迎迓?」

韩文?他来何干?毕竟曾经的户部掌印官,即便致仕归里,仍是待遇优渥,领袖地方缙绅的头面人物,所以王廷相尽管心中疑惑,还是与王贵出衙迎接。

「子衡,许久不见。」韩文哈哈笑道,看来归宁的小日子过得很滋润,韩部堂气色保养得很好。

「有劳韩公挂念,下官公事缠身,原想息肩之后登门拜见,怎料韩公亲至,请恕失礼之罪。」对这位官场前辈,王廷相素来尊敬,言语由衷。

「公事为重,何谈怪罪。」韩文不以为意地摆手笑道,「日前老夫与朝宗年兄通信,还说及子衡聪颖练达,自履职山右,明采舆论,暗求民隐,山西民风法纪为之肃然,实为可造之材。」

王廷相双眉微攒,欠身言道:「谢韩公美言。」

而今屠滽以右都御史衔掌管都察院,是王廷相的顶头上司,他与韩文同是成化二年的同榜进士,素来交厚,王廷相虽然不喜这样的人情请托,但也不好拂了人家一片好意。

「部堂此时来的不巧,下官与王按院正在审理人犯,斗胆请您老后堂稍歇,待退堂后再恭聆教诲。」王贵突然对审案积极起来。

「无妨,老夫此来一为与子衡叙旧,再则便是想旁听审案,这方争也算老夫乡里,竟然被毒妇所害,此举悖逆伦常,败坏民风,殊为可恨,若不将此女严惩,如何正国法,张纲纪!」韩文言辞凿凿,义正辞严。

「韩公,此案似有别情。」韩文张嘴便将苏三定为凶犯,王廷相心头微感不悦。

「哦,还有变故?」韩文一脸错愕。

王贵便在一旁将方才审案之事说了一遍,韩文微哂道:「不过是犯妇一面之词,此等勾栏女子整日迎来送往,迷惑人心,惯会此等伎俩,子衡莫要偏听偏信,中了毒妇奸计。」

虽觉韩文过于武断,王廷相也觉这话有几分道理,「依韩公之见呢?」

「既然被告已到,可传苦主两方对峙,真假自明。」韩文捋须洒然笑道。

不多时,方争嫡妻蒋氏便被传唤上堂,跪在堂下回话。

「大老爷容禀,奴家那可怜的丈夫花了大价钱将这狠心的贱婢买了回来,还好心给她一个妾室的名分,这贱婢不知感恩,反而毒死亲夫,教我这孤苦妇人可如何活下去哟……」

话说一半,蒋氏便哭哭啼啼个不停,花了妆容,湿了香帕。

「肃静,公堂之上成何体统!」

王廷相一拍醒木,蒋氏被吓得止住了哭声,却还抽抽搭搭低声饮泣。

见这边问不得话,王廷相又问一边的丫鬟道:「春锦,苏三说那碗面是你端与她的,此话可实?」

「婢子确是给了二娘一碗面,只因二娘子说官人夜半腹饥,却不知好端端的一碗面端回屋里怎会成了有毒的,奴婢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谋害主家,求大老爷做主!」春锦虽面带惊惧,话说得却还利索,不着痕迹地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王廷相翻看着手中的验尸格目,道:「据仵作验尸所得,方争是被鼠药毒杀,方家可有此物?」

「老爷明鉴,民妇自到方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会有此毒物。」苏三急声道。

「二娘,前几日你不是说屋内有老鼠,要我给你买了一包么,怎地这就忘了?」春锦抢声道。

「胡说,你血口喷人!」苏三悲愤交加,疾呼道:「我若真要毒害官人,何必要在自己房中投毒,岂不是掩耳盗铃,不打自招!」

这也确是王廷相疑惑之处,不想那蒋氏此时不再抹泪,突然厉声道:「还不是为了你那奸夫!」

语出惊人,案件再生波折,王廷相惊问道:「蒋氏,事关女子名节,不可胡言乱语!」

「她一个娼妇,还谈什么名节!」蒋氏冷笑一声,继续道:「这女子自打进门,便被安排独住,我那愚笨丈夫虽是每夜都要到她房中坐上一坐,却未曾真挨过她身子。」

「这贱婢只说与人订了白首之盟,不能相负,若是我夫用强,她便一死了之,我那丈夫也是爱极了她,只是每日苦苦相劝,想是那夜逼急了,引她动了杀心。」

王廷相愀然道:「苏三,蒋氏所言可是实情?」

「此言不假,可方官人既无强迫之举,妾身何必恩将仇报,做此恶毒行径。」苏三轻拭眼角泪水,「奴家只想着,有朝一日,能得方官人开恩放过,与良人再续前缘,岂会自蹈死路。」

「想来是你那情郎寻到此间,你二人恋奸情热,而那方争又不愿放手,便行此下策。」坐在公案下首旁听的韩文,悠悠然道。

「部堂所言极是,定是如此。」王贵对韩文的脑补倍加推崇,还不忘自承其过,「下官还是疏漏了人犯,不想竟是因奸杀人,幸得部堂与按院指点,顿开茅塞。」

「不,民妇冤枉,我与他已许久不见,谈何窜通杀人,求大人做主!」苏三频频叩首,光洁白皙的额头上顿时一片青紫。

「苏三,你也无须惊慌,只要说出那情郎姓甚名谁,何方人士,本院若查出此人来路去处,攻讦之言自会消散。」

王廷相虽觉韩、王二人言语无稽,还是问了一句,在他想来,那情郎远在京师,只要拘来问个清楚,此事便可揭过,至于真凶么,少不得还要一番暗访,王子衡已隐隐觉得这主仆二人配合默契,似乎有串供之嫌。

他却不知玉堂春心中苦处,王家籍贯山西,王朝儒若是赴试秋闱,此时便该在离此不远的太原,届时纵是能说清楚,满城谣诼传遍之下,王朝儒又如何应考,士林中又该怎生风评于他,这岂不误了他的前程,所以苏三只是摇头,矢口不言。

这般情境连王廷相都止不住有些怀疑,韩文等人的推测难道是真的,王贵更是一拍醒木,「如此刁妇,若不动刑,谅也不招。」

「来呀,笞刑四十。」

一只火签丢在堂下,早有站班皂隶拾签领命,不管苏三如何挣扎,将她按伏在堂前的马鞍样式的刑凳上绑好双手,从水桶中取出一根长二尺半,宽约二寸的竹篾,掀开朱红罪裙便要行刑。

「慢着,」王贵突然喊停,左右看了一眼,阴笑道:「去衣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