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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养了一只小狼崽

</br>“么儿……姥爷,想回家。”曾国强笑了笑,“让姥爷回去吧,毕竟咱不是上海人,没道理一直留在这里的。”

陆云泽已经哭得涕泗横流。

他没有办法拒绝。

“你姥姥走得早,姥爷也是时候下去看她了,所以么儿,你别哭,姥爷不难受的。”他继续捏着外孙的手,“你现在,工作也不错,也成有出息的人了。虽然还没成家,但姥爷相信,你肯定能找到个好媳妇,生一群小娃娃的……”

“姥爷……”

曾国强明明是在笑着说话,但这会儿也有些鼻根发酸,眼眶里莫名地淌出了一点泪,“但姥爷,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妈。”

“原先,原先我还恨她……恨她走得那么绝情,连亲爹、亲娘、亲儿子都不要了……但现在,我就担心,姥爷走了,你又不在那曾家村住,你妈找回来都找不到人。”他的嗓音带着哭腔,颤颤巍巍地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呼唤起了那个深藏在心底许久,一直回避着的名字,“霞儿……霞儿……”

陆云泽哭得脊背都弯了下去。

他没有办法拒绝姥爷,就算明知道回去就是等死,但到如今,他怎么可以强迫着曾姥爷继续住在异乡的医院里呢?中国人有个传统,落叶是要归根的,就算平时走得再远,到了临终的时候,也必须回到自己的家乡,睡在那熟悉的土炕上面。

贺邵承安排了救护车,把曾姥爷送回了平县。

化疗是不继续了,但抗癌的药,止痛的药还是都开了一些的。他想跟着过去,跟着照顾一下对方,但陆云泽却是摇头拒绝了,只自己陪着姥爷回了平县。他们这次也出门几个月,曾姥爷刚回来时来了不少探望的人,都以为又有故事听呢。结果却看到了躺在床上,已经形容枯槁的老头子,他们便不禁沉默了。

这老村子里,又要送走一个人了。

但曾国强却挺高兴的。

他回了自己的老房子,院子里的鸡还都好好的,前段时间全是隔壁家李婶在帮他们照看着。他歇了两天,大约是化疗的副作用过去了,老头子的精神还恢复了不少,能够自己下地走路了。

他去后院掰了点白菜,又和外孙协力抓住一只大公鸡,砍了鸡头,拔掉鸡毛,掏干净内脏,好好地烧了一份大鸡汤。白菜跟着鸡炖,味道那叫一个鲜美;再搭上家里土灶烘出来的灶火锅巴,祖孙两个人都多吃了一碗饭呢!

陆云泽陪着他,每天就在田野上走走路,看着朝霞普照,看着夕阳落幕。

这是曾国强人生中的最后一段宁静时光了。

院子里有个拐杖,还是曾姥爷的父亲原先用的,这会儿就从杂物间里找了出来,每天拄着拐杖到处走走。他和每一个认识的人都打了声招呼,最后见个面,聊一聊;走到村支部那里时则郑重地拉着新来小姑娘的手,和她说了自己女儿的名字,出走时的年龄,面孔的长相。

他知道自己等不回霞儿了,但万一霞儿以后还来呢?他要让霞儿知道自己这个当爹的一直没忘记她,一直盼着她回家呢。

但这样的精神也没有持续很久。

只是两个星期,曾国强就又一次躺回了床上,彻底起不来了。

其实再过二十来天就要过年了,他只要再撑一撑,再撑一撑,就能活到2003年去。可冬天实在是太冷,烧了炕都感觉冷。他蜷缩在自己的床上,床头柜则是爱人的骨灰盒。

陆云泽正在他身边,等着碳炉里的水烧开。

“么儿……”曾国强忽然喊了一声,轻轻地伸手去拉了一下自己外孙,“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姥爷?”他转过了头,好不容易被屋里暖气熏热乎的面孔又苍白了几分。

“我……我有感觉,到时候了。”老人笑了笑,又捏了捏外孙的手,“姥爷挺高兴的,姥爷一点都不怕。在家里头,躺在床上,可比在医院里舒服多了。”

“姥爷……你,你别这么说。”陆云泽喘息了几下,“今天白天精神还不挺不错的么?说不定,说不定病已经好了,马上就要慢慢好起来了……”

曾国强摇了摇头,“别哄姥爷啦,知道你孝顺。”

“姥爷,留给你的钱不多,也没什么古董,就这么一栋老房子。虽然么儿你在上海混出息了,但这老屋……也别卖,就留着啊。”他最在意的就是这件事,看到外孙点头,那心就彻底放下了,“姥爷的后事,你也简单地办,把我……和你姥姥,骨灰盒放在一块儿,送去纪念堂就行。”

陆云泽用力地点头。

“我知道……我都知道,姥爷你放心,么儿什么都听你的……”他想要让自己冷静一点的,不要在最后的时间都让姥爷费心思安慰他,可是,可是那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滚了下来。他第一次痛恨起了自己的泪腺,可他却没有办法。

他就要失去自己的姥爷了。

曾国强笑了笑,又摸摸他的手:“好……好,孝顺孩子。姥爷和你隔着辈,也实在没办法陪着你走完人生剩下的路……么儿,接下来,一个人往前走的时候,别怕。”

“姥爷会和姥姥,还有你爸爸……在天上,保佑你的。”

他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接下来便说不动话了。

外孙在自己身旁不断喊着他,但声音却离曾国强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底下的炕烧得暖和极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也一点不沉重了,整个人像是飘浮了起来,飘去了天上,真的和星星靠了在一块儿。人生的一切在短短的几分钟内重现,有他年轻时的骄傲得意,也有他年老后的憨厚老实,不过最后,却只化作了一个人的面孔——他的媳妇。

他去见自己媳妇啦!

陆云泽颤抖着呼吸,又轻轻地喊了一声“姥爷”。

床上的老人已经彻底无法回应了。

办丧事的时候,贺邵承来了曾家村。

陆云泽没什么别的亲戚,所以曾姥爷的丧事都是村里几个辈分更高的人帮忙主持起来的。遇到这种事,当家属的总是会伤心无助,所以他们也必须把一切事情都照料好。但实际上陆云泽却并没有怎么痛哭,他很平静,非常平静。

直到看见贺邵承跟着穿上了白色的孝服。

“你……为什么,穿这个?”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是曾姥爷的后辈,这回披麻戴孝的也只有他一个人。陆云泽抬起头,看着身旁一起在蒲团上跪下,对着棺材磕头的男人,眼眸中已经写满了诧异。

“云泽,我们……是一起的。”虽然从始至终都没有在老人的面前露过面,但贺邵承此刻却愿意成为对方的后辈,在出灵的前一夜给他磕头守夜,“我必须来陪着你。”

陆云泽吸了吸鼻子,看着贺邵承那张也削瘦了一些的面孔,根本无法拒绝。

“嗯。”他沙哑地应了,“那明天早上,也一起吧。”

一起送姥爷去火葬,一起捡拾骸骨,一起……将骨灰盒安放到纪念堂里去。

冬天办丧事也好,停灵几天也不会腐烂,不会散发出难闻的味道。曾国强躺在那里,似乎还是老样子,就只是闭上眼睛睡着了而已。一口红木棺材,周边放满了纸叠的金元宝。陆云泽熬了一整夜,已经疲惫到眼眶都泛着黑,但他还是参与了抬棺,用自己并不强壮的身体扛着棺材走在最前面。

他和贺邵承两个人在最前,其他村里的小伙子在后面,一路把棺材扛去了殡仪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