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 43 部分(1 / 2)

作品:《甄嬛传

那是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无尽的往事,纷至沓来,琐碎而清晰。梦得那么长,那么多的事,入宫四年,仿佛已经过了一生那般久远。

戴我睁开眼,已是光明的白r里,槿汐含喜含悲迎了上来,切切道:“贺喜娘娘,生下一位帝姬。”她又道,“帝姬一切安好,长得可漂亮呢。”

我尚有些迷茫,帝姬?

浣碧在一旁道:“小姐可吓死奴婢了,您昏睡了一天一夜呢。”

我下意识地去摸我的肚子,我的肚子是平坦的,我吓的要跳起来,我的孩子没有了!曾经,我这样一觉醒来,我的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几乎要哭出来,槿汐忙抱了孩子到我面前,道:“娘娘别急,帝姬在这里呢。”

在这里,我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紧紧把孩子抱在怀中,她那样小,脸上的肌肤都有些皱皱的通红,像只小小的柔软动物,眼睛微微张开,真是像极了我。她那样轻,那样温暖。我喜极而泣。我的儿女,这是我的女儿啊。

浣碧指着r母道:“这是帝姬的r母靳娘。”

那是一个健康端正的妇人,皮肤白净,身体壮硕,言语间x子有很柔顺质朴。槿汐道:“帝姬是早产,尚不足月,太医来瞧过,说是要好生养育照顾呢。”

我终究是产后无力,抱了片刻就有些吃力,却仍是舍不得放下。槿汐轻声在我耳边道:“皇上来了,来看娘娘呢。”

我正道:“说我身子不适,不见了。”抬头已见玄凌踏了进来。

我别过头,只是不理。这个人,我再不想见了。

他看我一眼,道:“还在生气?你还是想不明白吗?”

我哑然,只得道:“皇上希望臣妾明白什么?”

他颇有几分感慨:“你已然为朕生下帝姬,还要闹这样的意气?朕已经决定,不论甄家如何,朕都不会迁怒于你,只要你愿意,朕明r就可下旨尊你为昭仪。”

我转头:“臣妾失德,不敢忝居昭仪之位。”

他靠近我,柔声劝道:“嬛嬛,若你肯,你还是朕的宠妃,朕待你和从前一样。”

我冷笑,笑得不可抑制,片刻停息后道:“皇上以为还可以吗?”

他的神s瞬间冷了,道:“不错,的确是朕太过垂怜你了,你这样的心x,实在不适合在宫中久住了。”

宫中,我早已腻味了。恨吗?爱吗?都已经不要紧了。皇后和陵容、华妃和余氏,我恨的人那么多,杀得过来吗?我已经杀了多少,还要杀多少,永无止境。那么多的血腥和杀戮,没有温情,亦没有真心。家已散了,人亦亡了,我厌倦到底了。我何尝愿意再待下去,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他兀自道:“朕来告诉你,你的父兄母妹,今r都已各自起程了。”

我只是愣愣的,一丝悲寂的笑浮上脸颊:“多谢皇上了。”

他摇头,有些厌弃:“你这个样子——去佛堂静一静心吧,不用住在这里了。”

不错,我不能住在这里了,有我这样不入她父皇眼的母妃,有我这样破落的家族,我的女儿,只会因为我而备受苦楚折磨。

而佛堂……那离我的女儿多么远。

我的女儿尚在襁褓之中,世事于她只是无知。后宫的云谲波诡、翻云覆雨,她还没有一一领略到,我也不能躺她领略到。而我这个母亲,即将离开这耗尽我巨大心力和感情的后宫,她的未来,我已经不能够给予保障。而我唯一能做的事,是将她的未来作我力所能及的安排。

心中巨大的苦楚与羞辱似乎凛冽刀锋凌厉地一刀一刀刮着,紧咬下唇,心口几乎要滴出血来。于是,我抬头,静静道:“这个孩子还没有取名,臣妾行将离开,孩儿的名字就容许臣妾来取吧。请皇上成全。”

他的目光平静得几乎没有感情,良久道:“好。”

所有的酸楚瞬间涌上吼头,死命把眼泪回眼眶中,一字一字道:“就叫绾绾。”每说一字,心上就被狠狠划上屈辱的一刀。

他双目烁烁一睁,目光中瞬然有了庞大不可言说的震惊、心痛和热情,灼热似能点燃满地月光,声音微有嘶哑:“莞莞?!”

心灰意冷的心痛夹杂着唇齿间的冷笑几乎要横溢而出,他心里,果然,永远,只有一个莞莞!终究还是克制住,我此时的一言一行,无不关系着我怀中这个孩子的未来与安危。为了她,我须得忍耐。

被中放着一个汤婆子,却似乎没有丝毫温度,冰冷潮湿得能挤出水来,我的双足已经麻木,只有头脑中的思维依旧敏锐。凄楚的笑意再不受自己的控制,蔓延上唇角:“臣妾怎敢让帝姬沿用先皇后的小字这样大不敬。”或许我的心底,也是真的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和她用同样的名字吧,于是慢慢道,“长发绾君心,臣妾做不到的事,但愿帝姬能够做到。她这个无用母亲的一切不要再发生在她身上了。臣妾残生,也会于青灯古佛之畔为她r夜祈祷。”

他默然片刻,脸s缓和了一些,道:“其实你不想出宫修行也可,可在宫中的太庙……”

宫中的太庙?我断然拒绝:“臣妾不祥之身,实在不敢有扰宫中平安,以蹈祥瑞。”

他的脸s有些难堪,不再有异议:“你早去也好,宫中也留不得你了。”

他自r母手中抱过女儿,目光疼溪紧紧搂在怀中,微笑如一个十足的慈父,瞧也不瞧我一眼,只逗了她柔声唤:“绾绾——绾绾——”我不晓得他这样唤着时是否想起了纯元皇后,只是他对女儿的样子,的确是异常疼爱的。有了这个相似的名字,我的女儿便能得父皇的十分疼爱,她不是男儿身,自然也不会卷进皇储之争,有这一点疼爱,足以让她不致沦落被人轻视了。只是我女儿的前程要依靠在那个与我面貌相似的纯元皇后身上,我只觉得心酸,心酸之中更是悲凉。

我敛衣,郑重跪下,叩首道:“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他的目光定在我脸上,轻声道:“你说。”

眼中的泪含蓄得饱满,孩子,娘要走了,娘定要为你安排好后路,但是来r如何,终究是要靠你自己,娘也无能为力了。我道:“敬妃娘娘入宫年久,膝下无子,又素有慈母之心,臣妾希望出宫之后可以由敬妃娘娘来抚养帝姬,以慰万全。”

他思量片刻,道:“皇后和端妃皆有所养,敬妃还可以托付。”

我再度深深叩首,道:“如此,臣妾再无所憾。”

我和他都没有再说话,这些年,我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他,他也不真正了解我。我对他,终究是算计着的。一如他,也算计着我。

寝殿中静寂的过分,偶尔有夜宿的寒鸦凄凉地叫一声,宿在残枝上,风扫过枯叶沙沙作响。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地上,是淡淡昏黄的影子。

我伸手抱过女儿,将她的脸紧紧贴在自己脸上。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沉沉眯着眼,小脸通红。我的一滴泪滑落,她无意识地咂着嘴,不知能否从这苦涩的泪中咂出一丝甜蜜。

玄凌的神情有些惘然的萧索,望着满地月影,道:“月s朦胧,就赐绾绾封号为‘胧月’吧。”

胧月,是个不错的封号。寻常帝姬皆是在满月那r赐予封号,不过是贤良淑德一类的字眼。胧月甫一出生就得此殊荣,可见玄凌是疼惜她的,也是对敬妃的安抚。我再无牵挂,安静谢恩。

他也觉得无趣,有些落寞,他的目光有些柔和有些森冷,似不定的流光,那么些年的时光和残存的情感,最后凝成一句:“嬛嬛,你还有什么话对朕说?”

还有什么话,我和玄凌之间,真的已经无话了。然而皇帝的问话,我不可以不答。良久,我轻声而坚决道:“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忘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吟完,三拜而止,再无别话。

他的声音有些酸涩:“好!好!既然如此,朕亦无话可说了。你去意已决,胧月,朕自会与敬妃好好抚养。”言毕,拂袖冉冉离去。我冷眼瞧着他,再无一滴泪落下。

三r后,我被费去所有封好和位分,逐出棠梨宫,退居京郊的甘露寺带发修行。槿汐和浣碧执意与我随行,留下了其他人照顾胧月。

敬妃把胧月抱到手中那一刻,感动得流泪,她执了我的手道:“我一定视帝姬如己出。”

我轻声而诚恳:“这就是姐姐的孩子,何来视如己出这一说。我亦相信姐姐会照顾好自己的孩子。”

她点头:“我知道,孩子给谁养育都可以,是你体谅我没有孩子可以依靠。”

我低首:“也请姐姐顾念往r情意为我照顾沈婕妤。”我亲一亲胧月啼哭的脸,心中痛楚欲裂,转首离去。

我默然沉思,随身携带的不过是一些最必要的东西,一应衣物首饰,皆留在了棠梨宫。临行前一夜,浣碧犹豫着问我,是否要将昔年玄凌所赠的玉鞋带走,毕竟于我,那是最珍贵的器物。

我只淡淡一笑,取出了一把“长相思”,把一切玄凌赏赐的器物,皆锁在了大箱子中,皆是过去的东西,又何必再要留。唯有“长相思”,才是解语的知音呵!

帘外细雨绵绵,宫车自永巷辘辘而过,经过云意殿,不过四年前,我便是从这里,踏进了后宫。我兀自笑了,当时那样年轻,那样心高不知收敛,虽然无意于入选,可是一时无意在玄凌面前脱口诗词,才有了后来那么多纷争和风波。若有可以后悔的时候,我必然最后悔那一r。

轻蒙的细雨如冰凉的泪。云意殿外站满了花枝招展的女子,绚烂了整个宫廷萧萧的雨季。我微微疑惑,槿汐已轻声在我身边道:“今r是选秀的r子。”

又是选秀了,去年延迟的,今r终于到了。

殿外的少女们青春少艾,都有明丽的笑容,渴望而高傲的眼神,仿佛一朵朵娇嫩的花朵,等待着君王的采撷。若她们知道了我的故事,是否会因此而退却?

不,她们是不会退却的。因为和我一同入宫的陵容,已经成为其中的胜利者。后宫,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发疯的地方,只要有一个人成功,只要有片刻的成功,就会有无数的人甘愿成为手染血腥的人,去争去斗,去杀戮算计。

不过,那已经是她们的故事了。

宫门巍峨高耸,远远望去,两个熟悉的身影撞入我的眼帘。白蒙蒙雨雾中,眉庄依依而立,温实初伴在她身边,手持油伞为她撑出一片无雨。

马蹄行得缓慢一些,嗒嗒似敲在心上,她的热泪在眼眶中转动,我伸手探出与她紧紧相握,温实初见机塞了一袋银子给侍卫,请他退开几步。

眉庄将欲落的泪轻轻拭去,含悲而笑:“去了也好,总算离了这个得个解脱了。”

我鼻中酸涩难言,轻轻侧首:“姐姐善自珍重,我怕是无幸再得与姐姐亲近了。”

她拍着我的肩:“你一人去了,我又有什么大意思呢,只盼和你一同罢了。”

我悲伤:“姐姐何出此言?”我见周遭再无外人,悄声道,“姐姐在宫中一r,千万要留意安陵容与皇后,也要小心祺嫔,勿要为我使意气,安心保重自己要紧。”我恳然望着温实初,“温大人,姐姐孤身一人,我把她托付与你,万望顾全,不要落与他人陷阱。”

温实初道:“娘娘……”

我微笑拦下:“我已不是娘娘了。”

他赧然:“嬛妹妹……”这称呼久远前他唤过的,他叫得生疏,我亦觉得唐突,眉庄的脸s变了变,只望住他不说话。温实初浑然不觉,“你也保重,我一得机会,便去看望你。”

我摇头:“一入甘露寺,大人就是红尘之内的人了,你我隔了尘世,不便再来相间。大人若有心,就请为我看顾帝姬,照应姐姐,也是我如今唯一心愿。”

他眼中的悲痛之s愈浓,身后槿汐牵一牵我,轻声道:“不便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