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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上品寒士

人张文纨赶紧命人夺下陆葳蕤手里的剪刀,含泪道:“痴儿何至于此,张姨一定会帮你的,你万万不可寻短见”

张彤云亦哭,拉着陆葳蕤的手,泪流满面。

傍晚时,陆纳从台城归来,他也知道陈操之被劫往邺城之事,更是愁闷,听夫人张文纨说了葳蕤断发明志,这清操绝俗的三吴名士陆祖言长吁短叹,他很了解葳蕤外柔内刚的倔强性子,若再相逼,葳蕤的确是会以死相抗的

陆纳在庭中踯躅半晌,迈步向二兄陆始府中行去,他要和二兄还有族中几位长辈说清楚,若一意要送葳蕤入宫,将会酿成惨事,那时非但成不了皇亲贵戚,陆氏家族声誉也必大损

陆纳不是刚愎自用的陆始,经过多日的观察,陆纳心知桓温迟迟不表态,决非不敢插手皇室之事,而是想借机让皇帝和陆氏家族出丑,为其篡位扫清障碍

郗超曾答应谢道韫之托,要阻止皇帝纳陆葳蕤入宫,郗超此人虽然善于权谋机变,但在对待朋友上,其品格无可挑剔,可以说是一位既高贵又诡诈的人,所以当郗超得知陈操之被俘而桓大司马在陆氏女入宫一事上却又迟迟不表态,便决定亲赴姑孰,向桓温请教此事

六月二十九日傍晚,郗超赶到姑孰西府拜见大司马桓温,入密室相谈,郗超不知陈操之被俘的经过,心想陈子重稳健谨慎,怎么会落到鲜卑白奴手里, 这其中定有缘故

郗超是桓温谋主智囊,是桓温最信任的人,桓温很多心事不对弟弟桓豁桓冲桓秘说,更不对儿子桓熙桓济说,却会对郗超坦诚相告,桓温先听郗超说了都中对陈操之被俘的反应,冷笑道:“皇帝竟想削陈操之官职,真是昏庸”当即将沈劲和陈操之的信给郗超看

郗超览信大惊喜,叹道:“子重之才,吾不及也”

桓温道:“陈操之凭一人之谋,搅动北胡二国,定下北伐中原的大计,这是十万大军也难达到的,此等英拔之才皇帝竟要削他官职,嘿嘿,待陈操之建大功归来,皇帝只怕要羞惭不敢见人了”

郗超立时明白桓温心意,桓温这是要让皇帝出丑,同时郗超也明白了桓温为什么迟迟不表态反对陆氏女入宫了,桓温就是要让皇帝司马奕和陆始自损声誉,因为桓温知道陆氏女入宫牵连极广,崇德太后聪慧有谋,岂会让皇帝行此冒险之事而且王谢诸族虽然看似事不关己,但肯定也是不肯让陆氏成为国戚一族的,陆氏女入宫自然阻力重重,不可能一朝之间就入宫成为皇后的,所以桓温不急,他要让皇帝司马奕和陆始这些人越陷越深,最好是陆氏女被逼死,那样桓温就可以大有作为了

郗超道:“陈子重王佐之才,郡公既要其效死力,还应尽早在陆氏女郎入宫之事上绝了皇帝的念想,如此,陈子重必感郡公厚恩,自当为郡公驱驰,而一旦陆氏女有不测,以子重之深情,恐其伤心颓废,从此不能振作,作那放荡隐逸之事。”

桓温心知他的所谋瞒不过郗超,既瞒不过郗超,那自然也瞒不过陈操之。虽然他并不十分在意陈操之会怨恨他,因为陈操之想要晋身高位,必须得到他的支持,家族利益之所趋,小恩小怨算不得什么,毕竟陆氏女并非是他桓温逼死的,陈操之绝不会投向司马皇室,这点桓温很有把握,但郗超所言也有道理,若陈操之爱陆氏女极深,知陆氏女身死,万念俱灰,萌归隐之志,那可不妙,因为依陈操之之计,明年就是北伐之良机,若陈操之不肯尽心尽力,北伐恐难以建功

桓温点头道:“嘉宾回建康,可在适当之时传出我已遣使赴邺城讨回陈操之,当然,不用太急于平息陆氏女入宫之事。”

郗超心领神会,却道:“陆氏女那边还须安抚,不然那弱小女子承受不了父兄压力,寻了短见,实为不美。”

桓温本来是希望陆氏女寻短见的,那样的话皇帝必被非议为昏君江东门阀陆氏的声誉也会大损,既然郗超明确提出,他也不好显得刻薄寡恩,沉吟道:“那就让倾倾去建康探望陆氏女,这样我虽未明确表态,但朝野也自然就知道我反对陆氏女入宫,嘉宾以为如何”

李静姝虽是桓温妾侍,但毕竟是亡国公主,身份特殊,让她去探望陆葳蕤绝不会损了陆氏的颜面,但郗超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因为李静姝有些喜怒无常。可桓温既这么说,他也没有有力的理由反对,好在他自有计较,当即点头称是。

李静姝曾表示想去探望陆葳蕤,未想桓温真的答应了,自是欣然而往。

七月初五,李静姝一行入建康,郗超让妻子周马头来迎接李静姝,相约后日一起去探望那陆氏女郎,归义侯李势虽然身故,但尚有孀妻幼女在堂,李静姝来京自然是住在归义侯府。

次日上午,李静姝先去琅琊王府看望新安郡主司马道福,司马道福自年初回到建康,陈操之出使氐秦之前还应琅琊王之请为司马道福诊治,何曾有什么病但司马道福就一直不肯回荆州与桓济相聚,前些日建康传言陆葳蕤要入宫,司马道福又惊又喜,便对爹爹琅琊王司马昱说她要与桓仲道离婚,要嫁陈操之,司马昱骂她荒唐,司马道福只是不服,待陈操之被鲜卑人俘虏的消息传来,司马道福也落泪担心,恳求爹爹司马昱设法相救,司马昱对这个任性的女儿没办法,只好敷衍说陈操之肯定要救,若有可能就让她与桓济离婚嫁给陈操之,但事成之前绝不能声张

也难怪谢安把司马昱比作晋惠帝,这样的家事都处置不了,只是敷衍,如何能治国呢

李静姝来访,司马道福很快活,得知李静姝是奉桓温之命探望陆葳蕤的,司马道福就很不快活了,说道:“大司马也管得太宽了,陆氏女要入宫干他何事”

李静姝唇角含笑,说道:“陈操之江左卫玠,爱慕者众,即便陆氏女入宫,他也另有豪族女郎倾心”

司马道福瞪了眼睛,忙问:“哪个豪族女郎”

李静姝摇头道:“我亦不甚清楚,只是有些疑心而已,背后道人长短非淑女所为,郡主莫要多问了。”

司马道福好奇心嫉妒心被勾起来了,非问不可,小声央求李静姝,并立誓不对他人说起

李静姝无奈道:“郡主何须立誓,这事混沌难明,谁说得清呢我也是听人闲言,郡主知道那西府参军祝英台吧”

司马道福愣愣道:“知道啊,祝英台是陈操之好友。”

李静姝笑了起来,笑容诡秘媚惑,低声道:“陈操之与祝英台先在吴郡同学,后同赴会稽土断,起居常处一室,情义甚笃,可是我听人说那祝英台其实是女子”

“啊”司马道福惊得嘴巴张大合不拢,半晌方摇头道:“岂有此理,我不信。”

李静姝道:“我也不信,还有人说那祝英台就是陈郡谢氏女郎谢道韫,当然,我是更不信的。”

“啊”司马道福嘴巴再次张大。

第三十二章 小白牙

又是一年七月七,这是小婵在钱唐以外的地方过的第二个重七女儿节,去年的七夕是在姑孰凤凰山下度过的,那夜她独自在后院墙边拜祷天孙娘娘向天孙娘娘倾诉了很久,小婵不为她自己求什么,只衷心希望操之小郎君和陆小娘子能早成佳偶,可是一年转眼就过去了,陆小娘子面临被逼入宫的险境,而操之小郎君更是被掳往遥远的河北,虽然小婵坚信操之小郎君能平安归来,可是内心的焦虑不安却是与日俱增,开朗爱笑的小婵从来没觉得日子会这般难熬,耿耿长夜不寐

这日一早,小婵整理箱箧,把操之小郎君的冬衣取出来晾晒,这些冬衣都是幼微娘子和她手缝的

小婵手指摩挲着温暖的冬衣痴痴出神,上月底幼微娘子和老族长陈咸还派遣来圭到建康问讯,问操之小郎君可有消息传回来,何时能归江东那时建康这边还不知道操之小郎君被俘的消息,陈尚郎君也叮嘱莫把陆小娘子的事说与来圭听,免得陈家坞的亲人担心,没想到刚送走来圭,就传来这么个消息,远在钱唐的幼微娘子若是知道操之小郎君被鲜卑人掳去了,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呢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只有苦苦等待

小婵又想:“炎炎夏日已经过去,天气要凉下来了,听说北边比江东冷得早,小郎君小盛他们并未带冬衣去,可一定要早早脱身归来啊”

正思来想去,愁肠百转,忽见张彤云的一个侍婢进了小院,说阿彤娘子请小婵姐姐一起去陆府探望葳蕤小娘子,小婵顿时大喜,前些日陆府门禁森严,她几次想去见葳蕤小娘子都不能如愿,她很担心葳蕤小娘子会承受不住陆氏长辈的逼迫,要么入宫要么自绝于人世,她想安慰葳蕤小娘子

小婵赶紧更换了一套新衣裙,随张彤云小娘子前往横塘北岸的小陆尚书府,径入陆葳蕤的香闺,陆葳蕤见到小婵,很是高兴,小婵是陈操之的贴身侍婢,见到小婵,陆葳蕤就觉得陈郎君离自己并不遥远,陈郎君一定能平安归来。

三人正叙话,一个仆妇匆匆来报,说归义侯之妹李氏新安郡主司马道福中书侍郎郗超夫人周氏联袂来拜访葳蕤小娘子,请小娘子赶紧准备一下,陆夫人张文纨已经先一步去迎接了

陆葳蕤疑惑,她与新安郡主司马道福和郗夫人周氏素不相识,归义侯之妹李氏更不知是谁,她们为何来拜访她,莫非是游说她入宫的说客

小婵道:“归义侯之妹李氏想必就是桓大司马的宠妾李静姝,她曾向我家小郎君学习竖笛。”

陆葳蕤是极聪慧的人,立时想到桓温侍妾郗超夫人是绝不可能劝她入宫的,祝参军去会稽之前曾拜访郗侍郎,郗侍郎是陈郎君的朋友,答应了会竭力阻止皇帝纳她入宫,如此说李静姝和郗夫人是来给她助威的

陆葳蕤有些欢喜,对张彤云道:“阿彤,你陪我去”

张彤云摇头道:“我不爱见生人,我与小婵在后园走走。”

陆葳蕤道:“那好,阿彤和小婵姐姐今日都在这里,夜里咱们一起拜月乞巧。”

新安郡主司马道福得知李静姝今日要来探望陆葳蕤,便说也要同往,李静姝蹙眉道:“桓郡公让我来看望陆小娘子,是委婉地表达支持陈操之与陆小娘子的婚姻,郡主却是为了何事”

司马道福道:“听说陆氏女容貌甚美,有三吴第一美人之誉,我想看看她到底怎么一个美法”

李静姝道:“是啊,花痴陆葳蕤和咏絮谢道韫是南北士族最优秀的女郎,陆葳蕤我曾见过,果然美极。”

司马道福想着那祝英台竟是谢道韫,南北士族两大高门女郎竟然都喜欢陈操之,即便陆葳蕤入宫,陈操之也会娶谢道韫,而她呢,还是桓济的妻子,真是太让她气愤了,不无妒意地看着李静姝精致得近乎完美的容颜,说道:“我不信那陆氏女能比你还美”

李静姝笑将起来,说道:“我年近三十,颜色衰减,哪能和你们比呢,郡主年轻美貌,不在陆氏女之下。”

这么一说,司马道福更是非要见陆葳蕤不可了,所以重七这日便跟随李静姝郗超夫人周马头来到陆府,先是见到了陆夫人张文纨,寒暄一会,就见一个青衣小婢碎步进来对陆夫人张文纨道:“小娘子到了。”

足音轻快,一个梳灵蛇分髫髻着碎花罗衣深碧萝裙的女郎来到小厅,眸子一转,盈盈向李静姝郗夫人周马头和新安郡主司马道福施礼,说道:“陆葳蕤见过三位贵客。”

司马道福一瞬不瞬地盯着陆葳蕤看,像是要找其瑕疵,然而只觉得这陆氏女郎不仅容色绝美,而且那恬淡静远的气质并没有因这些日的忧闷而愁损。让人见而心喜,司马道福很奇怪自己并没有生出强烈的妒意,反而有一点自惭,觉得自己实在比不过这个陆葳蕤

当然,这只是极短暂的感受,司马道福迅即回过神来,她怎么能自惭呢,花痴陆葳蕤也不过如此嘛,算不得绝美,李静姝早几年肯定比陆葳蕤美

郗超让妻子周马头陪同李静姝来陆府,就是提防喜怒无常的李静姝会对陆葳蕤说什么不该说的话,郗超对桓温让李静姝来探望陆葳蕤颇为不解,心里不敢肯定的是,桓温或许有意无意还是希望陆氏女入宫之事越闹越大,这样对桓温有利

此时的李静姝哪里有半点妾侍的卑怯,言谈举止高贵优雅,就连陆夫人张文纨都不禁心生怜惜,心道:“这亡国的公主果然是我见犹怜,桓大司马把这样高贵的绝色女子充作妾侍,真可谓是暴殄天物。”

李静姝眼望陆葳蕤,含笑道:“我与陆小娘子并非初见,今见陆小娘子容色胜昔,心下甚慰。陆小娘子切勿因一时忧患而伤怀,一波三折,终得奏雅,这也是桓郡公的意思。”

郗夫人周马头听李静姝言语得体,暗暗点头。

陆夫人张文纨甚喜,这是桓温委婉表态支持操之与葳蕤的婚姻了,这样一来,即便二伯父他们仍然一意孤行要强逼葳蕤入宫,皇室也不敢纳啊。

李静姝见陆葳蕤嘴唇微动,欲言又止,心知陆葳蕤想问什么,便对陆夫人张文纨道:“我知夫人视陈洗马为子侄,甚是关心陈洗马安危,我从姑孰来时,桓郡公已遣使奔赴邺城斡旋,陈洗马定能平安归来,还请夫人放宽心。”

陆夫人张文纨看了陆葳蕤一眼,很是欢喜,谢过李静姝,一边的司马道福却是闷闷不乐。

又闲话一会,李静姝对陆夫人说道:“久闻贵府多奇花异卉,园林之胜,甲于建康,妾身不揣冒昧,想游玩观赏一回”

陆夫人张文纨赶紧道:“后园花卉平日多是葳蕤照料,李娘子既要游玩,我与葳蕤自当相陪郗夫人郡主殿下一起去吧。”

婢女前导,一行人来到后园,只见夏日盛开的紫丁香六月雪醉蝶花都已凋谢,现在开得最艳的是木芙蓉秋葵和朱蕉,陆夫人张文纨陪着李静姝周马头赏看花木,那司马道福却和陆葳蕤走到了一起,李静姝心里冷笑:“司马道福最是浅薄,心里藏不住事的,想必会向陆葳蕤说起谢道韫之事吧,即便她不说,几日后,建康的流言也会沸沸扬扬”

李静姝泄露谢道韫的秘密,是想让建康越乱越好,虽然此事影响不到桓温,但对远在荆州正准备对付司马勋叛乱的谢玄是有很大影响的,李静姝并非想帮助司马勋,她梦想的是成汉复国,李氏继续统治蜀地二州,她至今与蜀人李弘有联系,李弘自称是李势之子,正暗中聚敛民众,图谋叛乱。虽然李静姝知道兄长李势并未在蜀地留下子嗣,但只要李弘愿意恢复汉国,她就要竭尽全力相助,有朝一日,她还要回到蜀中

至于陈操之,李静姝自然更愿意给他多制造点麻烦,焦头烂额是最好,陆氏女谢氏女陈操之一个都娶不到才遂李静姝心意

李静姝有强烈的嫉妒心,推己及人,她当然认为陆葳蕤也会是这样,只要陆葳蕤得知祝英台竟是女子就是那个清谈拒婚的谢道韫,而且与陈操之朝夕相处情深义笃,不信陆葳蕤不妒恨交加,陆葳蕤想到自己苦苦承受父兄的逼迫,陈操之却与谢道韫卿卿我我,能不伤心欲绝这时再有别的诱因,陆葳蕤真是非死不可了然后等陈操之归来,李静姝会寻找机会让陈操之知道此事是桓温主谋,桓温本就有逼死陆葳蕤的念头,不然的话那日为何问她痴情女子之死矢靡它之事所以也算不得诬陷

想到这里,李静姝面露微笑,整齐的小白牙闪着釉光,心道:“桓老贼不是说陈操之是汉之张良吗一人胜过十万雄兵吗那就让陈操之与他反目成仇吧。”

第三十三章 面对真相的心态

去年二月新安郡主司马道福与临贺县公桓济成婚之日,建康城王公贵族高官显贵的未婚女郎皆齐聚琅琊王府内院为司马道福助妆助嫁,陆葳蕤也曾到贺,所以陆葳蕤识得司马道福,而司马道福那日心摇神浮,对眼前物事视若无睹,完全不记得曾见过陆葳蕤,今日说起,也茫无印象,说道:“我那日只是一个傀儡,失魂落魄的,竟不记得曾见过陆小娘子,对了,那日谢家娘子来了没有就是那个咏絮谢道韫”

“来了的。”陆葳蕤道:“就是那个身材高挑风致脱俗的女郎,我起先也是不识,问别人,说这就是谢家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