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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上品寒士

风隐隐传来的是不是竖笛声,她此前从未听人吹奏过竖笛,她只听说过陈操之妙解音律曾得淮南太守桓伊赠笛,她只觉得方才那缥缈的乐音美妙至极,让她难忘

第九章 拯救洛阳城

四月初三卯时,朝阳初升,霞光万道,一望无垠的青青大麦在风中微微起伏,目力所及,麦叶摇曳如绿海,平原之美,让人心胸大畅。

陈操之一行三百余人离了平舆苏家堡前往长安,苏道质率族人直送出十余里外,殷殷道别,苏道质恳切道:“陈使君归国返程时一定再来弊堡歇脚,到时苏某还有事要向陈使君请教。”

苏道质的长子苏骐领了十名部曲追随陈操之西去长安,说是为了长见识和多历练,陈操之有心结纳平舆苏氏,对此自无不允。

此后数日,天气晴好,一行人过上蔡隐阳临颖,一路往西北方而行,从临颖往北百里便是许昌,许昌原是颖川郡治所在地,数十年来晋燕大军数度在此交锋,豫州大城许昌忽而属晋忽而属燕,难以久治。所以东晋朝廷于三十年前即咸康二年把襄城郡并入颖川郡,颖川郡治便由许昌迁往襄城,襄城距许昌一百余里,太守高柔便驻守于此,这里西接氐秦北抵前燕,战事频仍,在这里为官,比之江左艰难得多,现今许昌又被燕将慕容尘占领,鲜卑骑兵两个时辰就可从许昌掩至,襄城厉兵秣马,常年备战,除了一些强大的坞壁继续留在这里,一般民户都陆续南迁

颖川郡太守高柔前日接到陈操之的书信,极为重视,连夜与属吏幕僚商议,次日便派出五名颇有声望的郡吏分别拜访颖川七县的各坞壁宗帅首领,陈操之一行到达襄城时,这些郡吏尚未回郡治复命,但陈操之认为那些流民宗部有这样的安抚,应该是不会立即倒向氐秦了,那些坞壁会持观望态度,看晋与秦燕角逐,谁占上风,再考虑归附谁,坞壁宗部是三国都在争取的,倒不必担心会遭到剿灭。生当乱世,宗族生存是第一,所谓民族大义,此时尚在其次。

太守高柔年过四十,精明强干,两鬓微霜,得知陈操之到来,亲自出城迎接,入郡府饮宴,接谈之下,高柔大为倾倒,这谢安石和桓符子皆赏识的年轻才俊果然见识不凡,对秦燕两国的形势辨析尤精,让高柔有茅塞顿开之感,高柔恳请陈操之在颖川小住几日,待安抚坞壁宗部的郡吏回来之后,请陈操之为他参谋对策,又道:“陈公子是长文公后人,既至颖川,自然要去祖居探望,高某愿陪陈公子前往。”

颖川四姓,陈荀钟庾,陈氏原是颖川第一望族,荀氏居次,晋室南渡后,庾氏成为颖川第一大姓,荀氏亦衰微,钱唐陈氏更是沦为庶族,今虽重列士籍,但在江东,依然只能算是次等士族。

四月十一,高柔陪同陈操之一行来到襄城以北八十里的阳翟县,陈氏祖居颖川郡阳翟县,本地陈姓已星散,故宅祖堂毁于石勒时,陈操之在祖居废墟凭吊了一番,亦无甚感触,回到县衙时却得到一个消息,驻守洛阳的冠军将军陈祐以粮尽援绝,自度不能守,乃以救许昌为名,率二千军士退出了洛阳,至半道,听说许昌已陷落,遂奔新城,现在留守洛阳的只有冠军长史沈劲及其私募的壮士八百人,传闻慕容恪慕容垂不日将兴兵取洛阳,洛阳危在旦夕

沈赤黔一听,心急如焚,去年他父亲离开吴兴时,就在家庙祭祖时表示了为国捐躯重振家声的决心,现在冠军将军陈祐退出洛阳,只有他父亲不足千人坚守,显然是欲与洛阳城共存亡了,洛阳孤城,势难坚守,城破日便是其父沈劲捐躯之时。

沈赤黔恳请陈操之,让陈操之转求颖川太守高柔发兵救洛阳。

陈操之摇头道:“高太守不过两千步卒,如何救得洛阳而且燕将慕容尘三千步骑屯许昌,随时可能进攻襄城,高太守断无舍本郡而救洛阳的道理。”

沈赤黔自幼读兵书,明白陈操之说得极是,但父亲沈劲的安危他如何能不急,毕竟只是十六岁少年,惊惶无计,只想着立即赶去洛阳与父亲相见。

陈操之安慰道:“赤黔不需心焦,我奉朝廷诏令,诏拜汝父为扬武将军,自是要去洛阳走一遭,我闻年初鲜卑慕容氏将其国都由龙城迁到河北邺城,其宗庙百官尚未诣邺,慕容恪要攻洛阳,必要等新都初定才好用兵。而且慕容恪用兵有个习惯,出兵之先会遣人招纳将要攻取之地的士民和诸坞壁,恩威并施,先让诸坞士民归附,然后攻之,既有仁义之名,又可事半功倍,我等且在颖川滞留数日,查探消息,再作计议。”

陈操之一面在阳翟等待消息,一面命人紧急传书驻军合肥的桓温。言明洛阳形势,请桓温下令袁真庾希率舟师援救洛阳,陈操之又请颖川太守募集米粮,准备馈援洛阳。

此后数日,太守高柔派往各坞壁安抚宗帅首领的诸郡吏陆续返回,径至阳翟来见高太守,在这些郡吏拜访的二十七个坞壁中,除了发现有氐秦使者游说外,还有慕容恪派来招纳士民的使者,慕容恪派来的使者多游说洛阳以东的诸坞,一待诸坞归附,就是兴兵攻取洛阳之时。

高柔与陈操之商议,对那些与氐秦联络的坞壁以恩抚为主,而对洛阳诸坞壁,除了恩抚外,派出刺客,将那些往来坞壁的燕国使者刺杀。

东晋自殷浩始,各军府多蓄刺客死士,殷浩就曾多次派人刺杀姚襄,高柔的颖川郡虽没有专门的刺客,但只要派遣少量善骑射的军士,许以重金奖赏,就可狙击燕国使者,阻挠慕容恪招纳洛阳诸坞的计策得逞。

四月十七日,陈操之辞别高太守,兼程赶往洛阳,高柔承诺将于本月底募米两万斛运至洛阳,助沈劲守城。

阳翟距洛阳三百六十里,四月二十一日午后,陈操之一行三百余人风尘仆仆渡过伊川,奉陈操之沈赤黔之命快马赶往洛阳报信的沈氏私兵已先一日到达洛阳,沈劲得知儿子沈赤黔随陈操之前来,又惊又喜,喜自不必说,惊的是,洛阳乃四战之地,他沈劲为家国计已抱必死之心,但绝不愿儿子沈赤黔与他一起毙命于洛阳

沈劲率众迎出十五里,在龙门正遇陈操之一行,沈劲与沈赤黔父子相见,不禁悲喜交集,沈劲已知儿子拜在陈操之门下,心下甚慰,沈劲对陈操之怀有感激之情,去年就是因为陈操之,他才有报效国家洗刷先人之耻的机会,短短一年,陈操之已经由九品西府掾升任七品太子洗马,这样的升迁速度只有高门大族的优秀子弟才有,此番陈操之出使氐秦,必有作为。

暮色苍茫,陈操之一行自平昌门入洛阳,这座自商周时就是河洛大城的两千年古都冷冷清清,灯火稀疏,宽阔而残破的街道行人稀少,残垣败壁随处可见,自东汉末年董卓之乱以来,繁华的洛阳几成废墟,两百里内,屋舍荡尽,无复鸡犬,曹操移都许昌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洛阳残破荒凉,曹丕称帝后重建洛阳,再经司马昭父子数十年营建,洛阳再现繁荣,但八王之乱随起,王弥刘曜石勒先后攻破洛阳,洛阳再遭大劫,五胡征战,洛阳也一直没有恢复旧观,现今城中人口不足五千人,大多数百姓宁愿依附各坞壁,也不愿留在城中,所以此时的洛阳给陈操之的感受是不胜荒凉,桓温提议还都洛阳真是有些不切实际。

洛阳百姓闻得江东天使来此,扶老携幼前来拜见,陈操之不惮劳累,好言抚慰,洛阳百姓皆大欢喜。

冠军将军陈祐退出洛阳后,沈劲自然也就不客气地占据了其将军府,当夜沈劲便在将军府设宴款待陈操之一行,陈操之代表大司马桓温授予沈劲扬武将军的符令,沈劲手下的八百军士都是沈氏私兵和沈劲募来的吴兴壮士,虽然孤城无援,但上下一心,甚是团结,得知沈劲得到朝廷嘉奖,并且不日将有两万斛米运至,从军士心气大振,誓要坚守洛阳城。

当夜,陈操之与沈劲秉烛长谈,沈赤黔本想就此留在父亲身边,但沈劲坚决不允,定要沈赤黔随陈操之去长安,陈操之知沈劲心意,当下也不挑明,只细问沈劲与燕军交战情况,沈劲往往以少击燕众,数度摧破之,但八百弊卒困守孤城,城破是迟早的事,沈劲是决不肯弃城而走的,据沈劲派出的探报得知,燕国太宰慕容恪此时尚在邺城,吴王慕容垂与侍中慕舆龙远赴龙城迁徙宗庙来邺城,又因桓温舟师移屯合肥,估计短期内燕军不会来攻洛阳,但慕容恪已经先期派人来招纳河洛诸坞士民,只怕不出三个月,燕军就会兵临洛阳城下,陈操之必须想出办法拯救洛阳城。

第十章 太后面首

就在陈操之一行到达洛阳的前一日,窦滔领随从十余人风尘仆仆回到了长安,先去见父亲窦朗,窦朗现为辅国将军长史,得知儿子窦滔与平舆苏氏联姻不成,无功而返,皱眉道:“王公此番遣使游说淮北五坞,苏家堡应该是最有希望回归的,事竟不谐,实在让人失望”

窦滔涨红了脸,辩道:“苏道质本已被我说服,不料出使我秦国的晋使陈操之路经苏家堡,此人对王尚书招揽淮北诸部的计策似乎知之甚悉,既如此,苏道质又如何敢再归附我秦国”

窦朗摆手道:“你先下去盥栉沐浴,夜里随我去拜见王公,将苏家堡之事一一禀明。”

窦滔喏喏而退。

当夜,窦滔随其父窦朗至辅国将军府拜见王猛,其时王猛一身兼六职辅国将军司隶校尉尚书左仆射詹事侍中中书令,秦主苻坚对他是言听计从,可谓权倾朝野,陇右关中的汉人对王猛当政自然是欢欣鼓舞。但氐人贵族对王猛抑制他们的特权却是心怀忿恨,但因苻坚信任王猛,氐人贵族亦无可奈何,王猛也深自警惕,处理胡汉矛盾力求持中,去年匈奴左右贤王曹毂刘卫辰叛乱,苻坚亲自率兵平乱,徙匈奴豪强六千户于长安,以便控制匈奴诸部,王猛便是主持安置这六千匈奴豪强,经百余日,总算是基本安定下来了,今夜正与前将军杨安扬武将军姚苌商议攻掠荆襄事宜,听说长史窦朗与子窦滔求见,便命人传他们进来。

王猛的辅国将军府在长安城西,此地原是汉上林苑故址,历经战乱,原本宫室壮丽花树奇异的上林苑已是一片废墟,十五年前氐秦都城由枋头迁至长安后,氐秦贵族和官吏的宅第大都兴建于城西,王猛节俭,府第院落数亩而已,窦滔随父入将军府,沿路不张灯火,只一僮仆以灯笼引路。

王猛今年三十九岁,身量中等,蚕眉凤目,颌下五寸黑髯,神情沉肃刚毅,有不怒自威之势,窦滔心下惕然,见礼后即将此次淮北之行的经过向王猛细细禀报,与陈操之的辩论则略有删减,也未提苏若兰出题之事

王猛捻须沉吟道:“怪哉,陈操之如何会知悉我收揽淮北诸坞的事”

在座的前将军杨安笑道:“那陈操之想必是见小窦公子出现在苏家堡,心有疑虑,遂以言语试探,小窦公子年幼,为其蒙蔽罢了。”

窦滔既羞且愤,但自己办事不力,也不敢自辩,忍气吞声而已。

王猛淡然一笑,淮北诸坞能收服当然好,未收服也不伤大局,秦军目前只打算掠取荆蜀之地,对于淮北和中原,先让晋燕斗个两败俱伤那是最好。

见窦滔羞赧,王猛乃温言道:“连波贤侄,此事非你之过,谁会料到那陈操之会到苏家堡只是这样一来,我大秦收服淮北诸坞的计策要全部落空了。”停顿了一下,问:“连波贤侄以为那陈操之是何等人”

窦滔羞愧不忿,答道:“陈操之,江左习气甚重,以容止自矜,夸夸其谈,不知所谓。”

姚苌之兄姚襄曾依附于东晋,但不为当时的东晋权臣殷浩所容,所以姚苌对江左玄言清谈之辈深恶痛绝,也极为鄙视,当下附和道:“江左唯一桓温尔,其余俱是无能为之辈,江左卫玠,嘿嘿,须眉男子而以美色知名,王尚书要与这等人和谈,徒费口舌。”

王猛微微而笑,说道:“不然,王某对这个陈操之倒是颇有兴趣,此人出自寒门,却能让家族跻身士籍,能与谢玄范宁为友,清言玄谈为司马昱支道林辈激赏,真才实干却又能为桓温郗超重用,其追求陆氏女非但没有遭致身败名裂,反而声誉日隆,这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当年桓温北伐至灞上,时隐居华山的王猛来见桓温,扪虱而谈,深得恒温赞赏,但王猛最终未随桓温回江东,考虑的就是出身低微,无法在豪族林立的东晋立足不能倾其文韬武略,成就大事业,所以决定留在关中静观时变,直到苻坚上位,王猛才出山,果然得展胸中抱负,王猛也一直觉得自己留在北方的决定是明智的,因为东晋没有他的用武之地,他在氐秦居高位握重权,对东晋朝野大事也是了如指掌,陈操之从钱唐一步步走来,他王猛隔岸观火一般看得分明,颇感惊奇,原来一介寒门子弟在东晋也能有一番作为,所以王猛很想见识一下这个陈操之。

窦滔道:“禀王尚书,那陈操之是靠书画音律沽名钓誉的,江左就重这些虚饰,其实并无实干之才。”

王猛看了窦滔一眼,淡淡道:“去年冬,陈操之在会稽土断可是成绩卓著啊,并非只会空口谈玄之辈,而且陈操之与顾恺之在建康瓦官寺画的佛像壁画,声传北国,燕秦都有佛陀信众不远万里前往建康观礼,欢喜赞叹而还,苟太后亦知此事,月前得知陈操之将来长安,便要陛下留陈操之在秦为官,好为秦国的佛寺画像。呵呵,所以说陈操之能不能回到江东还要看他自己的本事。”

窦滔不敢再多言,心道:“把陈操之留在长安,这倒是有趣的事情,苟太后既信佛,也纵欲,陈操之将入苟太后闱中乎卫将军能容得下陈操之”

卫将军李威是苟太后的情人,此事朝野皆知,而且苻生在位时,几次要杀苻坚,全赖李威保全,氐人对男女之事比较随意,所以苻坚对其母苟太后与李威欢好也是听之任之,而且事李威如父,就连王猛对李威也是兄事之,很是敬重,这个李威与史上那些祸国殃民的男宠面首不同,对氐秦苻氏忠心耿耿,在治理国家方面与王猛配合默契,政绩显著,无论氐人还是汉人,没有哪个因为李威是苟太后面首而心存轻视。

夜深,窦朗窦滔父子告辞,姚苌也随后告辞,前将军杨安留下与王猛续谈,杨安笑道:“那苌姚蒙王尚书召入府中议事,喜形于色,王尚书将重用姚苌乎”

杨安与王猛私交甚笃,颇知王猛心意,姚襄死后,姚苌率羌人降秦,王猛认为姚苌不是真心降服,久后必乱,曾秘密建议苻坚杀掉姚苌以除后患,苻坚讲究仁义,不肯诛降,王猛只好作罢。而现在,王猛却要委姚苌以南征的重任,所以杨安有此疑问。

王猛微笑道:“目下正是用人之际,我何不能容一姚苌。”

杨安心领神会,不再多说,只是问:“公既欲与晋和谈,奈何又厉兵秣马要攻荆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