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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上品寒士

愿首当其冲的,陆俶没有那么不智。

陆俶问贺铸:“道方,你以为张伦说得有理否”

贺铸明白陆俶的意思,想了想,说道:“子善兄若任由陈操之这般作为,也显得过于软弱,郡丞属吏让陈操之差遣无妨,但必须给陈操之出点难题,不让他从容去游说会稽大族上虞余姚余暨三县不是有民众闹事吗,那就让其闹得更大一些。”

陆俶道:“此事得慎重,若酿成民变,我身为会稽郡丞也难脱其责。”

贺铸道:“子善兄何必多虑,当年山遐可比现在的陈操之有根基,还不是被罢官逐出余姚,那些隐户也作不了多大的乱,严加关注控制便可,到时可将罪责全推在陈操之头上,朝廷为安抚我会稽大族,是不会保一个陈操之的,土断也将不了了之。”

陆俶与贺铸密谋之时,郡驿里的陈操之和谢道韫也是连夜督促郡署文吏抄录复核检籍告示,这告示是谢道韫昨日写好的,今夜抄写一百份,次日一早由快马传递到郡下十县,在通衢广邑处张贴布告,明确写着搜检出的隐户不会解往他县,只留在本县,让那些谣言不攻自破。

那十五名郡丞属吏都来听候土断使差遣,陈操之将其中十人分别派往郡属十县,让他们配合当地县吏宣扬庚戌土断制令,务使民众知晓法禁。职吏张伦就负责郡城山阴县,张伦没去张帖布告,先去向陆俶禀报此事,陆俶看了看布告,心道:“这个陈操之倒是明智,知道当务之急是要先安定人心,然而有贺氏在暗中煽风点火,这每县十张告示又起到什么作用,官府朝令夕改,民众往往相信谣传而不信官府。”

陆俶问张伦:“陈操之现在何处”

张伦道:“辰时出城,拜访魏氏去了。”

陆俶讥笑道:“陈左监真是勤于王事啊,这就开始游说会稽大族了吗,且静候佳音。”挥手让张伦下去。

会稽四大家族,除虞氏在余姚县之外,其他魏氏孔氏贺氏都在山阴县,魏氏离郡城最近,在城南二十里兰渚山下,本来陈操之与谢道韫是要分头去拜访魏思恩和谢沈,但问知魏氏庄园与谢氏庄园相距并不远,而且二人一起去拜访显得隆重,单独去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解,便决定先一道去拜访魏思恩,再访谢行思。

谢道韫今日依旧乘车,登车之际,陈操之还说了一句:“英台兄若是不方便,就不必去了。”

谢道韫面上一红,轻“哼”了一声,淡淡道:“没什么不方便的,我既出仕,自然都有考虑。”说罢,放下车帘,心里有些羞有些恼,觉得陈操之有时说话太直白了,好比上次学骑马那样提醒她要准备牛犊鼻裤一般,这让人家情何以堪

一行人出了山阴县南门,沿漓溪往兰渚山而去,陈操之骑马靠近谢道韫的牛车,说道:“升平三年,我去东山请支愍度大师为母治病,途经山阴,遥看兰渚,想逸少公兰亭雅集,群贤毕至,而今逸少公也已作古”乃轻吟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西东。”

谢道韫沉默半晌,不知怎么的,心里浮现这样的诗句: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谢道韫想:“我与子重相识相知,是飞鸿雪泥偶然留指爪吗”搴帘道:“子重,那吴国内史魏思恩年老致仕之后一心向佛,子重精研佛典,今日可以与魏内史论佛了。”

陈操之笑道:“想想也是奇怪,我目的是说服魏氏交出隐户,却是要去与魏内史谈论佛典。”

谢道韫问:“我读过支公的所译的安般守意经和即色游玄论圣不辨知论,支公所论般若性空,其意难明,方才听子重泥上偶然留指爪之句,我想这飞鸿往来,岂不是亦有一定的缘起,岂是偶然”

陈操之道:“那四句并非佛偈,偶然感慨而已缘起性空,相由缘现,雪泥鸿爪,亦非偶然。”

谢道韫微微一笑,放下车帘。

第二十七章 犀利一言

兰渚山一带原属鉴湖流域,百年前湖水退却,这里已成良田佳墅,不然的话,王羲之也不会在兰亭集序里写着“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会稽魏氏在这里占山据水有三百顷大庄园,这大片田地重归鉴湖显然是不现实的,魏氏家主魏思恩再怎么四大皆空也不可能退田还湖,这是家族利益所在,不以他个人意志为转移,陈操之也没打算恢复往日方圆四百里的鉴湖,他要争取的是停止继续围湖造田

陈操之与谢道韫来到魏氏庄园时,魏思恩正在兰溪畔的竹林精舍听一老僧讲解放光般若经,管事来报,土断使陈操之与祝英台求见。

魏思恩年过六旬,白眉覆眼,齿落颊陷,淡淡道:“让魏博接待便是。”

魏博是魏思恩之子,曾任新安郡丞,因体弱多病,回乡休养。这两年身体健旺了一些,家族产业及一应事务俱由魏博管理,所以魏思恩让魏博接待陈操之也不算失礼

那管事正待退下,清癯的老僧开口道:“且慢”

管事止步回身,望向老僧,那老僧对魏思恩道:“魏檀越,陈操之是江左年轻一辈英才特出的俊彦,精通儒玄旁涉佛典,老衲三年前与其一夕谈,恍若醍醐灌顶,大有所悟,这样的宿慧俊才,正如宝山在前,岂可不见”

魏思恩见老僧如此推崇陈操之,颇感惊讶,听那管事又道:“禀家主,那陈左监持有林法师的书信,要面呈家主。”

林法师便是支遁支道林,与魏思恩私交甚笃,魏思恩斜了那管事一眼,愠道:“为何不早说有请”

管事躬身退下后,老僧道:“老衲与魏檀越一起去见陈操之吧,三年多不见,不知此子更有何妙悟”

魏思恩与老僧到大厅刚坐定,就见管事领着陈操之祝英台二人来了,陈操之一见那清癯老僧,惊喜道:“大师也在此间小子有礼”长揖到地。

这老僧便是栖光寺长老支愍度,年近八十,筋骨犹健,“呵呵”笑道:“陈檀越风采愈见清标,老衲心喜。”

陈操之谢道韫又分别向魏思恩见礼,陈操之俊逸不凡,男装谢道韫亦有林下萧散风致,这样的人物任谁见了都会觉得眼明心畅。

魏思恩还礼,宾主入座,侍者献茶,陈操之将支道林写给魏思恩的书信呈上,魏思恩即于座上展看,支道林在信中对陈操之褒扬备至,认为陈操之是前辈高僧转世,历红尘而弘法,不然何以能梦传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此经乃佛法东传以来最精妙的佛典,般若性空六家七宗之说在金刚经面前皆不值一哂,弘扬此经有大功德,感应悟道,皆在此经

支道林虽是出家人,却是名士风范,孤高清傲,甚少推许人,今如此盛赞陈操之,魏思恩之惊诧可想而知,将支道林的信给老僧支愍度阅览,支愍度阅罢,长眉掀动,合什道:“陈檀越,老衲拜求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观。”

陈操之便让随从捧上一个檀香木匣,匣里便是他手抄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卷,这是陈操之从建康来会稽的路上抄录的,准备送给魏思恩。

老僧支愍度便一页页细览这大乘佛教最重要的经典,不时趺坐沉思,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五千文,支愍度竟用了半个时辰方看完,掩卷合什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陈檀越传此佛典,功德无量。”

魏思恩接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看,钟繇宣示表体小楷,笔法神韵兼备,看着赏心悦目,便从头至尾默诵一过,魏思恩佛学修养自然不及支愍度,但也领悟颇多,更请陈操之细细说法。

陈操之便根据自己前生今世对这部佛典的理解,杂以坛经的机锋,间论乐广的“贵无论”和河东裴氏的“崇有论”,打通儒释道三家壁障,旁征博引,妙语连珠,魏思恩听得白眉轩动,惊佩至极,这陈操之见面更胜闻名,老僧支愍度听得不住念佛,欢喜赞叹,恳请陈操之赴栖光寺登坛说法

陈操之道:“佛教圣言,依法受持金刚般若,功德最大,必得延年大师,小子还有官差在身,我对此经的理解仅限于此,今日言尽矣。”

支愍度听陈操之这么说,当即醒悟,支愍度也听闻陈操之来会稽复核土断之事,现在陈操之来拜访魏思恩当然不仅仅是来谈论佛法的,便道:“那么老僧告退。”

支愍度去竹林精舍后,魏思恩命人将金刚经收好,神情也变得世故而精明,信佛那是精神上的追求,而土断则是世俗利益,他不能因为陈操之送他金刚经就拱手将魏氏庄园的隐户送上,散尽家财披发入山,那不是魏思恩所追求的,但有过方才的长谈,魏思恩对陈操之的观感已经完全改变,本来他接陆始密信后对陈操之是相当抵触的,没打算要见陈操之,还命长子魏博对陈操之复核土断敷衍可也

陈操之不再谈空说有,诚恳地说了土断之事,请魏内史支持。

魏思恩有点抹不过面子,正想把这事推到儿子魏博那里去,让魏博来应付陈操之,却听陈操之道:“魏檀越奉持佛法,布施礼敬,建塔立寺,有大功德,魏氏一宗必福祚绵远,今庚戌土断,取消白籍,平衡南北利益,亦是有益于国家的大事,佛家修行,有世间法,诵经礼佛固然是修行,顺从国家朝廷大计,积德行善亦是修行,还请魏内史三思。”

魏思恩道:“陈公子,我魏氏已交出三百隐户,就连陆氏这样的大族也只是交了三百隐户啊。”

陈操之道:“魏内史莫要只看别人如何做,此等大事要自己决断。”

一直默不作声的谢道韫这时用洛阳正音说道:“魏内史还记得先朝虞翻之事乎虞翻不容于孙权,虞氏几灭。”

魏思恩默然,这个祝英台提起余姚虞氏的先祖虞翻之事,隐含威慑,魏思恩虽然心里不悦,但也知道祝英台此言不是没有道理,孙权执政之初,对会稽四姓颇加恩抚,其后孙吴政权稳固强大后,就对会稽四姓加以打压,与虞翻一同被贬的就有他魏氏先祖魏滕,虞氏后来还重获孙权的重用,而魏氏受的打击则更沉重,从孙吴至西晋,魏氏基本退出了政权中枢,永嘉南渡后,魏氏有所振作,但在会稽四姓中地位依然是最末,因为虞氏孔氏贺氏都出过一品高官,而魏氏没有,如今东晋皇室在江东立足已稳,桓温势大,席卷荆襄,已不像王导执政时那般倚重三吴士族,王导为庇护虞喜而惩治山遐之事不可能再重演了,魏氏作为会稽四姓中势力最弱的一方,没有陆氏虞氏那样的根基,不审时度势则易遭不测之祸

魏思恩道:“两位就在蔽庄用午餐,待老夫与族人商议再定。”

午餐后,魏思恩命管事领着陈操之谢道韫去兰溪畔观览风景,谢道韫道:“子重,魏氏族人要商议一阵了,我二人去兰亭一游如何”

小溪清澈,水澄如镜,在竹影树荫下缓缓流淌,陈操之谢道韫二人沿溪而行,至兰渚山下,舍溪登山,冉盛带着两名军士落后十丈跟着。

兰亭在兰渚山高处,极高尽眺,山水之美如在眼前。

阳光彻照,茂林修竹摇曳生姿,山风徐来,谢道韫张开双臂,大袖翩跹,身子转了一个圈,喜不自胜道:“直欲临风飘举局促闺中,焉能得此”

陈操之微笑着望着谢道韫,这身材高挑的才女展袖起舞的样子真是动人

谢道韫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敛袖道:“今日方悔与子重同来,我简直就是泥塑木雕了。”

陈操之一笑,说道:“我废话万句,说得口干舌燥,不如英台兄犀利一言。”

谢道韫道:“这是你我二人水火既济软硬兼施的结果,没有你先前的洋洋万言,博得魏内史的赏识,我的逆耳之言魏内史根本就听不进去。”

陈操之道:“尝读战国策,先秦纵横家凭口舌之利可以扭转一国的国策,我深慕其雄辩和机智,今日我二人亦效苏秦张仪游说会稽诸族,方知其难英台认为魏氏会如何决断”

谢道韫道:“魏内史意有所动,但我料魏氏不会即刻答允再交出隐户,因为魏氏也怕得罪陆氏虞氏贺氏,我想魏内史会给我二人这样一个承诺,若我二人能说服虞氏交出隐户,那他魏氏也会从命。”

陈操之道:“能得这样的承诺就算不虚此行,不能指望我二人一番话就让魏氏交出隐户,世间没有这么容易的事。”

二人游罢兰亭回到魏氏庄园,魏思恩的答复果如谢道韫所言。

第二十八章 马蚤乱

陈操之谢道韫辞别魏思恩支愍度出了魏氏庄园,谢道韫对陈操之道:“我居东山时,支愍度大师见过我多次,所幸子重今日宣讲佛典,支公欢喜赞叹,未曾留意我。”

陈操之笑道:“英台兄放心,支愍度大师即使有些疑虑,也只会放在心里,不会对外人说的。”

谢道韫一笑,说道:“支公请子重登坛说法,想想真是稀奇,古来有俗众为僧众说法的吗”

陈操之笑道:“或许支公意请我主持栖光寺。”

谢道韫斜睨陈操之,含笑道:“子重出家,如陆氏女郎何”谢道韫这是把别人说她三叔父谢安的“安石不出,如天下苍生何”改动了一下。

陈操之岔开话题道:“现在是未时末,我们再去拜访谢沈谢行思先生吧。”

一行人由郡署差役领路,向十里外的会稽谢氏庄园行去。

谢道韫掀开车帘与陈操之说话:“行思公自著作郎致仕后,常赴东山与我三叔父谈经论史,行思公似在编纂一部后汉史书。”

陈操之记得列入二十四史的那部后汉书是南朝范晔所著,古来私家修史者不乏其人,看来谢沈就是这么一位,说道:“读史可以使人明智,更何况写史书的,嗯,英台兄记得会稽谢氏交出了多少隐户”

谢道韫道:“二百八十户,会稽谢氏仅次于虞魏孔贺四大家族,二百八十户也是少的。”

陈操之道:“到行思公府上,就请英台兄一展舌辩,让我歇一下。”

谢道韫笑道:“我是副使,何敢僭越,还是子重主辩,我助谈。”

陈操之听谢道韫这么说,不由得想起那次在乌衣巷谢府为谢道韫助谈与范宁辩难之事,配合真是默契,这世间真有超越爱情的男女友情吗那夜谢玄质问他,说其姐是古来第一痴情人,陈操之颇受震动,但他克制着自己的情感,明确表示他绝不负陆葳蕤,其后陈操之奉命征召谢道韫入西府,途中谢道韫还为陈操之娶陆葳蕤出谋划策,这让陈操之捉摸不透谢道韫的心思,只能说谢道韫是高迈脱俗的奇女子,而他陈操之,只应尊重谢道韫的选择,珍惜这份难得的友情

“子重,想些什么”

谢道韫见陈操之骑在马上出神,便出言相问。

陈操之道:“能与英台兄为友,何其幸也。”

谢道韫微微一笑:“我亦如是。”

陈操之与谢道韫不知道的是,他二人到达会稽谢氏庄园时,贺铸也到了魏氏庄园见魏博,自然是来探魏氏的口风,魏博只说陈操之与其父魏思恩还有栖光寺主持支愍度谈论佛典,并未隐及土断之事

贺铸有些疑心,说道:“魏世伯,庚戌土断严重损及我江东士族的利益,我会稽大族只有同仇敌忾才能保护祖宗基业不遭侵剥,魏世伯切不可为陈操之游词所惑,只要我们互通声气冷对土断,那陈操之又能有何策复核土断”

魏博道:“贤侄所言极是,我魏氏并未答应陈操之再交出隐户,我会稽四姓自然要同进退的。”

贺铸见魏博如此说,也不便多问,得知陈操之又去拜访谢沈,心道:“看来我还得去拜访一下谢行思。”

贺铸在魏氏庄园用罢晚餐,向魏博告辞前往谢沈墅舍,魏博道:“贤侄明日再去见谢行思不迟,现在去,很可能与陈祝二人路上相逢,岂不是尴尬”

贺铸冷笑道:“陈操之何人哉,有什么好避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