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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上品寒士

十年后再见,又是成婚在即,在顾恺之面前更是羞不可抑,紧紧抓着陆葳蕤的手,这样壮胆一些,嘤嘤道:“不去。”

顾恺之好生失望,对陈操之说道:“子重,那维摩诘像在佛诞日之前我怕是赶不出来了,到时你要助我。”

陈操之目视陆葳蕤,说道:“苦哉,那我岂不要累趴下。”

陆葳蕤抿唇微笑,对张彤云道:“阿彤,去嘛,明日我约你一道去。”

张彤云抬眼看了一下顾恺之,顾恺之目光炯炯,满脸殷切,便点了一下头,轻声道:“好。”

顾恺之大喜,连连作揖道:“多谢多谢”

陈操之笑道:“长康,还须我助你否”

顾恺之搔首道:“似乎不必了。”

陆葳蕤道:“阿彤,咱们去水边濯足可好。”与张彤云手牵着手向浅滩走去,张府陆府的婢女赶紧跟上。

流水清潺,春光明媚,很悠闲的时光,陈操之看着水边那两个美丽女子,感觉生命的美好,便摘一片柳叶,噙在嘴里一长三短地吹奏,声音清脆尖利,虽然节奏单调,但仿如天籁

顾恺之奇道:“柳叶也能吹出这般动听的声音”

陈操之道:“牧童儿皆会此。”又吹奏起来。

陆葳蕤与张彤云坐在河畔青石上,除去鞋袜,雪白霜足浸在清澈溪水中,张彤云轻声惊呼:“冷”

陆葳蕤道:“水是有些冷,很快就习惯了的。”双足轻轻泼水,看波光荡漾。

张彤云看到陆葳蕤左足大拇趾的乌青,便问怎么伤到了

这时,陈操之的柳叶声传来,陆葳蕤回过头去看,与陈操之目光相接,心里甜丝丝的,应道:“游东安寺,不小心踢伤的。”摸摸腰间掖着的香囊,想着怎么送给陈操之。

陈操之与顾恺之走了过来,坐到二女下首数丈处,一起濯足,顾恺之吟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张彤云颇见羞缩,好在有葳蕤在身边,还安心些。

陆葳蕤看到临河生长着几株芭蕉,便赤足去摘了两片芭蕉叶,递给张彤云一片,然后取出那个香囊,俏脸绯红,纤手微颤,小心翼翼将香囊置于芭蕉叶上,看着蕉叶舟载着香囊随水浮下,一片芳心亦浮浮漾漾。

顾恺之伸手过去拉了那芭蕉叶近前,在陆葳蕤和张彤云惊诧至极的目光中,顾恺之笑嘻嘻将蕉叶舟往陈操之那边轻轻一推,蕉叶舟加速流驶,陈操之拾香囊在手,宝珠玉兰的芬芳扑鼻,嗅之心醉

顾恺之见陈操之得到了礼物,很是羡慕,目不转睛盯着张彤云,那企盼的样子很像个孩童。

张彤云大羞,低声问陆葳蕤:“葳蕤怎么办呀,我可没有备香囊”

陆葳蕤道:“把你腰间的玉珮解下送给顾郎君啊。”

有陆葳蕤作榜样,张彤云羞答答解下腰间那块小玉珮,也学陆葳蕤将玉珮放置在芭蕉叶上,羞怯慌乱,没放置稳当,而且玉珮比香囊重,蕉叶舟还没流驶到顾恺之面前就倾斜了,玉珮滑落水中,悄然无声。

顾恺之“啊”的一声跳起来,涉水来寻,那是块白玉珮,偏偏这清溪河也多白石,顾恺之眼睛近视,找了好一会没找到

陈操之站在岸上道:“长康,站着别动,莫把水搅乱,玉和石头是不一样的,阳光照入水中,玉会隐现光泽,一定能找到。”

陆葳蕤和张彤云都赤足过来寻找,四只雪白的纤足踩在河滩鹅卵石上,褰裙小腿赤裸,很美。

陆葳蕤已经看到了水中的那块玉珮,她没声张,扭头看了陈操之一眼,陈操之显然也看到了,嘴一呶,微微而笑。

这时,张彤云也看到了,快活地指点顾恺之,顾恺之拾起,大喜。

陈操之笑道:“这就是长康所要的一波三折啊。”

第三十五章 众人皆是我独非

天阙山雅集,极一时之盛,易钗而弁的谢道韫厕身其间,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孤独

天阙山山势奇特,状如牛首双骑,俗称牛首山,山多松竹和桃树,暮春三月,漫山遍野郁郁葱葱,桃花盛开,烂漫争艳,花团锦簇,云蒸霞蔚。

以王羲之谢万为首的建康名流游览山景修禊事毕,便在事先布置好的小溪流畔踞石危坐,漆杯盛酒,置于曲折的流水上,岸石碓磊,漂杯多阻,杯停在哪个人面前,那人便要饮酒并赋诗一首。

天阙山多奇松,今日诗题便是咏松,谢道韫与两个堂弟谢朗和谢韶依次而坐,眼见漆杯将欲停在谢韶面前,谢韶尚未有佳句,足尖轻踢,一粒小石子落水,漆杯荡开,晃悠悠停在了谢道韫面前

参加雅集无论长幼都是要赋诗的,永和九年的会稽兰亭雅集,王羲之的幼子王献之年方十岁,随父兄参与了集会,也赋诗一首,所以谢道韫不能再像上次司徒府旁观陈操之辩难那样在叔父谢万身后韬光养晦了。

谢万向王羲之诸人介绍谢道韫时称这是谢氏远亲上虞人氏姓祝名榭字英台,参加雅集的陆禽识得这个祝英台,陆纳则听说过祝英台的名字,知其曾在狮子山徐氏学堂求学,其余人根本没听说过祝英台之名,见其身形单薄敷粉薰香,容止倒是不错,但想必才学有限,不然的话何以默默无闻

谢道韫以祝英台身份出现,除了在吴郡与陈操之在一起时颇露锋芒之外,其余都是不想惹人注意的,今日参加天阙山雅集,本是为陈操之而来,早就想好若要赋诗则聊以塞责即可,但未见到陈操之,心中惆怅,而其他人显然毫不看重她,谢道韫心中孤傲之气无法抑止,她不甘心做一个终老闺中的所谓才女,决心一展才华,让建康名流从此知道祝英台

谢道韫举杯一饮而尽,用纯正的洛阳正音吟道:“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

愿想游下憩,瞻彼万仞条。

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

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颻.“

谢道韫鼻音浓重的洛生咏一出口,王羲之王彪之王坦之诸人便频频颌首,心中叹妙,若论洛生咏,谢安石第一,而这个祝英台音韵纯正,鼻音很有谢安石的雅致,再细赏其咏松诗,更是惊叹,这首咏松诗看似模仿嵇康的游仙诗,但风韵高迈气象高华,有着壮阔的胸襟和非凡的才思,与求仙的嵇康相比更显儒家入世的积极姿态,单从这首简约清峻洗尽闺阁脂粉气的诗作来看,谁又敢说此诗竟然是出于女子之手

王羲之击节赞叹,连称好诗,对谢万说道:“万石兄,你这表侄才华高妙,这洛生咏是安石兄亲自教导的吧如此少年俊彦以前怎么从未听说过,是我孤陋寡闻乎”

谢万稍微有些尴尬,他没想到侄女谢道韫会在雅集上崭露头角,事先不是说好只是聊为应付而已的吗,不过王羲之如此夸赞,谢万自然不会不悦,含糊道:“英台自幼由吾兄安石教导,以前一直未出东山,是本月才从会稽来建康的。”

王羲之笑道:“很好,看来英台世侄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问谢道韫:“精于何典”

谢道韫也不谦逊,朗声道:“儒玄典籍,靡不通览。”

曲水畔诸人发出一片惊叹声哂笑声。

王羲之微笑道:“既儒玄双通,那就请世侄试释庄子逍遥游。”

谢道韫当即洋洋洒洒辩析千言善标综会义理新奇

众人皆惊,方才哂笑谢道韫大言不惭的,这时都对这个翩翩美少年刮目相看。

王羲之叹道:“不复支公之后更闻此逍遥论,万物各适其性并非逍遥,惟无欲方能逍遥,妙哉此论”又问:“世侄善书否”

只一杯酒,谢道韫就似乎已醉,颇显狂态道:“篆隶行楷皆精。”

王羲之哈哈大笑道:“少年志气,正该如此。”命人取小案及纸墨笔砚来。

谢道韫更不推辞,先以曹娥碑体汉隶将方才咏松诗书写一遍,再以谢安体行书将书写嵇康游仙诗一首:“遥望山上松,隆谷郁青葱。自遇一何高,独立迥无双。愿想游其下,蹊路绝不通。王乔弃我去,乘云驾六龙。飘飖戏玄圃,黄老路相逢。授我自然道,旷若发童蒙。采药钟山隅,服食改姿容。蝉蜕弃秽累,结友家板桐。临觞奏九韶,雅歌何邕邕。长与俗人别,谁能睹其踪。”

两张诗笺众人传看,都赞祝英台书法清隽脱俗大有可观。

王羲之叹道:“我以为吴中山水,出一个陈操之已经是钟灵毓秀,未想更有英台世侄这样的逸才,实在可喜,安石兄万石兄教导有方啊。”命人把陈操之所书的诗笺迈迈时运与众人传看,皆赞叹,就有人说陈操之祝英台堪称一时瑜亮

司徒府府长史大名士袁耽有意为会稽王招揽贤才,问:“英台世侄来京,对前程有何打算”

谢道韫道:“小侄年已二十,至今未婚,先要考虑婚事,再论其他。”

谢万谢朗谢韶都是目瞪口呆,不明白谢道韫想要做什么

王羲之笑问:“世侄可有意中人”

谢道韫答道:“有,便是我表姐谢道韫,我知表姐清谈选婿之事,我要辩难赢我表姐,然后迎娶她。”

众人哗然,无比惊讶,只听这个恃才放旷的祝英台又道:“自此以后,由我来代替表姐应对各方辩难,哪位年少俊彦能在辩难中折服我,我即回东山隐居,终生不娶。”

袁耽之子袁通袁子才与身边的温琳耳语道:“此人着实狂妄啊,改日我们与他辩难,把他赶回会稽去。”

温琳比较持重,说道:“这个祝英台敢这么说,定有大才,听其逍遥论,非你我所能敌。”

袁通对祝英台直言要娶谢道韫大为不满,上虞祝氏不过是次等士族,没听说陈郡谢氏与上虞祝氏是姻亲啊,但这是谢万亲口所言,袁通不得不信,而且祝英台堂而皇之地说要娶谢道韫,谢万竟然只是瞪了瞪眼睛并无半句斥责,难道谢家真会把谢道韫嫁给上虞祝氏,这可真是不可思议,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颖川庾氏琅琊诸葛氏太原温氏还有他陈郡袁氏,这么多高门大族的杰出俊彦竟会比不过这么一个祝氏子弟

“不行,一定要把这个祝英台赶回会稽,若让谢道韫嫁给了他,建康城这么多高门子弟岂不都要颜面尽失”

袁通这样想着,对温琳道:“不如把陈操之请出来,让他来与祝英台辩难”

温琳笑道:“妙计陈操之的辩才我们都见识过,赢祝英台应该不在话下,让这两个次等士族子弟鹬蚌相争也好,他们名声太盛,倒显得我等无能了。”

袁通道:“陈操之倒还谦逊,这个祝英台实在太狂妄了,而且陈操之追求的是陆氏女郎,与我等南渡士族没有冲突。”

天阙山雅集,谢道韫一举扬名,王羲之袁耽诸贤对祝英台的评价是:才华横溢简傲任诞从此无人不知上虞祝榭祝英台。

谢万带着子侄回到乌衣巷谢府,谢万踞坐胡床,脸色沉肃,严厉训斥谢道韫胡闹,说道:“上虞祝氏与我陈郡谢氏何干,你扬祝氏之名何为荒唐荒唐,祝英台娶谢道韫,简直荒唐至极如此一来,你还如何婚嫁,你是打算终老谢家了吗”

谢道韫也不辩解,俯首无语。

谢安夫人刘澹听说道韫受训,赶来劝解,领了谢道韫回内院,问知今日天阙山雅集之事,谢夫人刘澹失笑,问:“元子,你到底想干什么啊,说出来,我帮你参谋参谋”

谢道韫知道三叔母刘澹最疼爱她,便道:“三叔母,我要以祝英台的身份和阿遏一样步入仕途。”

此语可谓是石破天惊,饶是谢夫人刘澹见识不俗且有英气,也是瞠目结舌半晌方道:“元子,你不打算嫁人了”

谢道韫眼望西天晚霞,心道:“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王乔不我待王乔不我待”

王乔,仙人王子乔也,古诗十九首有云“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列仙传载:“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鸣”

谢道韫在咏松诗中对仙人王子乔表示了渴慕和向往,又感叹王子乔之缥缈不可求,却原来是在寄托对陈操之思慕啊。

面对叔母的追问,谢道韫道:“众人皆是我独非,就以此生特立独行一回”

谢夫人刘澹听侄女此语甚是决绝,心下惕然,当下没说什么,夜里便写一信,次日派人送往吴兴,向谢安报知此事,又直言道韫喜欢陈操之,看谢安是何意见道韫是最敬重三叔父谢安的。

第三十六章 夫子动心否

三月初四,陆葳蕤约张彤云去瓦官寺看陈操之顾恺之绘制壁画,张彤云欣然而往。

昨日清溪河畔蕉叶舟送玉珮,失而复得,张彤云与顾恺之的感情便亲密了许多,从孩童时的迷蒙友谊一下子跨越到男女爱恋之情,分别时四目交视,心中都是莫名的欢喜,期盼着明日再会

当夜顾恺之兴奋难眠,就来找陈操之长谈,诉说内心微妙的按捺不定的喜悦之情,大发感慨道:“原来这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千日读关睢,今日才明白这种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感受。”

陈操之笑道:“很好很好,长康悟了,赶紧去抄录关睢一万遍吧。”

顾恺之不去抄诗,就在陈操之卧室里高声吟诵“关关睢鸠在河之洲”,一遍又一遍,越吟越起劲,看来今夜是不打算睡觉了。

冉盛已经去睡了,只有陈操之独自赞“妙哉”了,小婵的小榻就在陈操之卧室的外间,也不能安歇,她烹茶侍候,然后坐在陈操之身侧,笑眯眯听顾恺之吟诵关睢,不时看一眼操之小郎君,心里很欢喜。

顾恺之围绕小案踱步,摇头晃脑吟诗,满心想的是张彤云,心驰神往,魂不在此

三更过后,小婵有点熬不住,伸懒腰打哈欠,陈操之让她去歇息,她又不肯,说要侍候着。

顾恺之忽然止步不吟了,说道:“子重,我回去歇息了,明日张小娘子还要去瓦官寺看我作画呢。”拔脚便走。

陈操之送顾恺之出小院,关上院门回来,却见小婵伏在小案上睡着了,睡得很香,陈操之不忍叫醒她,便去外间取了小榻上的被褥来,铺在苇席上,轻轻将小婵的身子放倒

小婵身量不高,约六尺三寸,合后世一米五五左右,身子圆润丰盈,好似一枚熟透多汁的果实,解散的发髻披垂下来,那沉睡的样子颇有撩人风致

陈操之扯布衾为小婵盖上,长长舒出一口气,然后解衣上榻安睡,起先好一会没睡着,不知怎么突然想起金圣叹的一篇应试奇文“空山穷谷之中,黄金万两;露白葭苍而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乎”金圣叹连书三十九个“动”字,意思是说要四十岁后才能不动心,而现在则要大动而特动。

陈操之心想:“夫子年方几何前世二十七,今生一十九,动心否乎”在黑夜里笑了笑,渐渐的睡去。

小婵一觉醒来,晨曦入户,大约是卯初时分,发现自己睡在书案边苇席上,稍一回想,便记起自己昨夜伏在书案上睡着了,这垫褥布衾自然都是操之小郎君为她铺好盖上的,这样一想,就觉脸颊通红,既欢喜又感动,起身撩开帷帐看尚在熟睡的小郎君,小郎君向里侧卧,有轻微的鼾声,肩背露出一大块未遮盖,小婵为小郎君掖好被子,然后蹑手蹑脚将苇席上的被褥搬回外间小榻,盘腿坐在榻上痴想了许久

陈操之所绘的阿修罗像白描部分已经完成,阿修罗一身两头,一个头极丑陋,是粗野男子的相貌,另一个头则是姣美姝丽的女子,瑶鼻嘴唇,勾勒极为精致

张彤云第一次见到这般非人图像,颇受震撼,这还只是白描,上色着彩之后将会更具佛教绘画独有的悲悯和恐惧的庄严。

张墨张玄之也一道来看陈操之顾恺之作画,顾恺之虽曾声明“我画未成,不喜围观”,但张彤云要看,他自然答允,他的维摩诘菩萨像已经完成了一大半,主像画成后,还有身形较小的其他罗汉侍者像,任务颇繁

长老竺法汰得知与卫协齐名的张墨张安道先生来寺,赶紧来相见,请张安道指点这东西两壁的佛像,张墨道:“佛像非我所长,操之恺之后生可畏,我不如也。”

顾恺之对竺法汰道:“长老,这壁画宏大,佛诞在即,我与子重都恐不能完成啊,若每日来画,则过于劳累,又恐画得不如意”

竺法汰闻言眉头紧皱,若四月初八前不能完成大雄宝殿东西壁画,这对瓦官寺影响很大,佛寺也讲攀比,瓦官寺就是要和龙宫寺比要和建康的天师道道馆比,其时江东佛教远不如天师道兴盛,所以吸引信众是首务,而一年一度的佛诞是向民众宣示佛法的最好时机,浴佛行像放生,可吸引大批信众

顾恺之又道:“长老不须忧虑,办法也不是没有,请两个助画者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