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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上品寒士

动作很震撼,因有白腊护手,起初刹那的确没感到有多烫手,卢竦为在皇帝面前展现法神奇,双掌还悠闲地在沸油中划了一个太极图阴阳鱼图案

“哇”听得一声嚎叫,卢竦从油鼎中抽出两只手掌,拼命甩手,连蹦带跳,有几滴油都溅到皇帝司马丕脸上,烫得司马丕也惊叫起来。

司马昱等人不知卢竦为何突然发狂地蹦跳甩手,赶紧退开,便有内侍飞奔去召禁军来。

第二十五章 拯救陆夫人

卢竦被沸油烫伤,双掌剧痛难忍,活蹦乱跳甩手招风来削减痛苦,心里却是明白,这回出纰漏了,而且是在皇帝面前出了大纰漏,皇帝若是怪罪下来,他项上人头难保

卢竦颇有急智,这时若向皇帝认罪请求宽恕,就算琅琊王会为他求情,能保住性命,那他从此再不有出头之日,当即扑通跪下,面朝南方,叩头如捣蒜,嘶声道:“地官帝君恕罪地官帝君恕罪”

卢竦的四个弟子见变故骤起,吓得面无人色,也跪下叩头,跟着叫:“地官帝君恕罪。”

皇帝司马丕在琅琊王和内侍的搀扶下退坐到御床上,手摸脸颊,火辣辣的痛,让弟弟司马奕帮他看看,有几点红斑,是油烫的,所幸只有三四个小点,不算严重。

太极殿东堂大门外脚步铿锵,中领军桓秘带着一队卫兵疾步奔来,见皇帝司马丕安然无恙坐在御床上,放下心来,高声问:“陛下,出了何事”

皇帝司马丕今日可谓饱受惊吓,先前卢竦说堂上有女鬼,这会又发狂一般蹦跳甩手,又跪下大叩其头,莫非失心疯乎这时见桓秘带兵上殿,心里才安稳一些,说道:“桓将军,这个卢祭酒发疯了,拖他出去”

这一拖出去就完了,分辩的机会都没有,卢竦一边朝南叩头,一边解释道:“陛下,贫道并未失心疯,贫道早起给三官帝君诵三元品戒经时,心有杂念,不尽虔诚,方才施法时,地官帝君便降罪惩戒,致贫道双手烫伤,地官帝君恕罪地官帝君恕罪”

陈操之看着卢竦那副狼狈的样子,撑在地上的双手红肿糜烂,十指表皮尽脱,心道:“这是对你装神弄鬼的惩戒那斩鬼出血的骗术,过两日我命来震悄悄散布,说明其伪,也让那些愚夫愚妇少受一些骗,皇帝司马丕经此一事也会有所警醒吧。”

卢竦是琅琊王司马奕引荐给皇帝的,现在卢竦出丑,把皇帝都给烫伤了,司马奕难辞其咎,自然要为卢竦开脱,跪禀道:“皇上,卢祭酒因侍奉地官帝君不虔诚,致有此厄,臣弟不察,贸然引荐,致皇上烫伤,请皇上降罪。”

司马丕与司马奕是同胞兄弟,关系亲密,司马丕自不会因这事怪罪司马奕,摸了摸脸颊上辣辣的红斑,说道:“阿龄,这与你何干,这是卢竦侍奉三官帝君不诚卢竦,把手举起给朕看。”

先前皇帝称呼卢竦为卢祭酒卢仙师,这时就直呼卢竦了,殊无敬意。

卢竦转过身,膝行而行,将一双脱皮红肿的手举起来给皇帝司马丕看,司马丕只看了一眼,便皱眉道:“出去,出去,快出去,看着让朕欲呕。”

卢竦忍着疼痛和羞辱,草草收拾了一下器具,带着四名弟子在桓秘的押送下仓惶出宫。

皇帝司马丕见卢竦走了,看了看陈操之,摇头道:“陈操之不会炼丹,卢竦更是浪得虚名,实在让朕失望。”起身道:“朕神思昏倦,要回中斋歇息去。”

堂上众人赶紧起身恭送御驾,皇帝司马丕独向皇叔祖司马昱施了一礼,带了几个内侍便走了。

司马昱司马奕面面相觑,卢竦施法真如一场闹剧,青铜鼎里的油醋还在沸腾着,满堂油烟,司马昱赶紧命人撤去炭火,将青铜鼎抬走。

琅琊王司马奕觉得失了颜面,匆匆告辞而去。

会稽王司马昱对皇帝司马丕不理朝政专求长生不老仙丹颇感无奈,摇了摇头,也不愿再多说什么,对陈操之道:“操之随本王一道出宫吧”

陈操之应道:“大王请。”与张凭王彪之一道跟在司马昱身后出了东堂,却听身后有人唤道:“钱唐陈公子,请稍待。”

陈操之止步回首,却见侍中高崧快步上前,拱手道:“高某有话要与陈公子细谈。”

司马昱笑问:“高侍中也要与操之辩难吗”

高崧摇头道:“非也,崧有事要向陈公子请教,边走边谈吧。”

高崧耿直孤僻,崇尚儒学,对正始玄风颇为不满,对清谈名流每多讥笑,三年前谢安应桓温之聘赴西府任职,建康名流在新亭为谢安送行,高崧便嘲讽道:“卿累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苍生今亦将如卿何”意思是说谢安现在出山了,对天下苍生也无甚裨益,无非虚名浮夸而已,谢安当时只是笑笑,并不反驳。

对陈操之来说,他是知道谢安乃东晋一朝挽狂澜于既倒的第一等人物,而这个高崧对清谈名士一概排斥明显矫枉过正,真不知道高崧是怎么升迁到侍中高位的,他陈操也是以玄学扬名的,高崧莫非要嘲弄他一番

司马昱便与王彪之张凭先行,陈操之与高崧落在后面,陈操之拱手道:“高侍中有何见教”

高崧侧头打量着这个号称王弼再世卫玠复生的少年郎,微微一笑,问:“陈公子与那卢竦有旧怨”

陈操之一听高崧此言,便猜知方才在太极殿东堂高崧可能看出他动了那个青瓷钵,因而起了疑虑,这还真应了那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时虽然有些混乱,但有心人还是能发现其中隐秘,便道:“操之今日是第二次见到卢祭酒,上次相见是五日前在桓郡公与新安郡主的婚礼上,寒暄数语而已,何来旧怨”

高崧直言道:“卢竦法术失灵,是否与陈公子调换了他的青瓷钵有关”

陈操之笑道:“高侍中真是目光如炬,操之佩服,既然高侍中看到了,操之也不相瞒,操之对卢祭酒并无仇怨,却对其以左道之术惑弄君主颇为愤慨,操之以为,儒术仁政方是治国正道,这等心怀叵测的方士应拒之宫门外。”

高崧听说陈操之主张仁政儒术,大为赞赏,却道:“如此说那卢竦油鼎烫伤,并非地官降罪,而是陈公子施以的惩罚,敢问陈公子是如何破其妖术的”

陈操之不想与初次见面的高崧推心置腹,很多事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不必事事向人说明,不然徒惹麻烦,便道:“操之对卢竦所谓潜行不窒蹈火不热是不大相信的,那是庄子所标榜的至人境界,卢竦至人乎何营营苟苟如此”

高崧叹道:“是也,陈公子识见不凡。”

陈操之又道:“我见那卢竦命内侍取十斤青油来,不直接注入青铜鼎却要先注入五个青瓷钵,岂不是多此一举,而那五个青瓷钵明显不止盛十斤油,定然另有物事,而且卢竦弟子对那五个青瓷钵摆放秩序似颇讲究,我一时少年心性,便故意调换其秩序,实未想到会出现后来的结果,究竟是何道理我亦不明,总之卢竦并非仙术,而是骗术。”

高崧不信陈操之此举是因为少年心性,目视陈操之,陈操之神清目澈,微笑相对,高崧道:“陈公子此举为皇上摒弃了一个妖人佞臣,可谓有功于社稷。”

陈操之道:“操之何敢居功,卢竦既去,此事还望高侍中秘而不言。”

高崧点头道:“陈公子放心,高某不会对他人说起此事,不然的话高某也就不会避回会稽王而单独与你说此事了。”

陈操之与高崧在宫门外乾河畔拱手作别,乘上牛车带着冉盛回顾府。

高崧立在河边细柳下,望着远去的牛车,心道:“这个陈操之弱冠之年就有如此心计,不动声色让卢竦身败名裂,内敛深沉,难测其心,不过陈操之言儒术仁政,实为同道”

陈操之回到顾府,就见板栗已在顾府门房等候多时了,却是陆夫人得知皇帝召见陈操之,未知吉凶,故遣板栗来问讯。

陈操之略略说了召见之事,板栗听说卢竦作法失灵被逐,吃惊道:“有这等事这么说这个卢道首并无什么仙术,那六郎君就是陆禽陆郎君还怂恿我家夫人拜那卢祭酒为师呢,说卢道首祈福消灾问病求子,无不应验,我家夫人信以为真,正准备明日去直渎山道馆求子求福呢”

陈操之眉毛一挑,心道:“好险,若陆夫人拜卢悚为师,那我与葳蕤就有更多波折了,而且这个卢竦宣讲的老子想尔注就是男女合气术,这种男女合气修炼往往造成群体性滛乱,陆夫人若陷入其中,被污了清白,那真是悲剧。”说道:“板栗,代我禀知陆夫人,直渎山道馆去不得,卢竦乃是妖人,被皇帝斥退,京中已无其立足之地,不日将蹿回徐州。”命小婵取两百钱赏给板栗。

板栗回陆府向陆夫人一一转告陈操之所言,陆夫人张文纨诧异道:“还有这等事,卢道首竟是妖人。”

正好陆禽来问三叔母明日去直渎山道馆之事,陆夫人便说了卢竦在宫中作法失灵被斥退之事,陆禽不信,质问板栗哪里听来的谣言板栗不说是陈操之所言,只说是在外边听到的传闻。

陆禽指着板栗怒冲冲道:“你这奴才,听到一些谣言就来搬弄是非污蔑卢道首,我即去直渎山问个究竟,待我回来奏明叔父打断你的腿”

陆禽这一去,此后几日没敢在叔父陆纳府中露面,因为他去直渎山看到的是卢竦双手包扎得严严实实,草药味刺鼻,卢竦从徐州带来的门徒正收拾行装,准备侍奉卢竦回徐州养伤。

第二十六章 尺牍和壁画

清明将近,细雨纷纷,陈操之在西厢房北窗下抄录弈理十三篇,谢道韫昨日上午将这卷书送还,当时陈操之被召入宫,谢道韫将书卷交给陈尚便回去了,另有一篇她近日撰写的逍遥论,一并请陈尚转交陈操之。

昨日午时陈操之回到顾府,刚餐毕,范宁来访,于案头看到弈理十三篇,大喜,要借回去连夜抄写,他后日要回吴县,正好带回去呈给父亲范汪一览。

陈操之道:“我这次不能随武子兄一道去拜见范世伯,这卷弈理十三篇就由我再抄录一份转呈范世伯,以示敬意。”

范宁知道已抄好的这卷弈理十三篇是陈操之答应要送给护军将军江思玄的,点头道:“好,明日傍晚我来取。”

窗外春雨绵绵,窗内静谧温馨,小婵将一盏清茶轻轻搁在花梨木小案上,茶香袅袅升腾消散

陈操之端起茶盏抿了两口,向一边侍坐的小婵微微一笑,又专心落笔抄写,陈操之很喜欢这种书写的感觉,张芝笔左伯纸韦诞墨,那细柔的笔端在洁润的纸张上点画撇捺,好似应节而舞,有一种美妙的韵律,这应该就是从劳动上升为艺术创造了吧。

写完最后一句“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陈操之搁下笔,揉了揉手指头,说道:“大功告成。”

小婵便放将手中的针线女红放回竹箧里,来帮助陈操之将这二十多页写满绳头小楷的左伯纸装订成册,又去清洗笔砚。

顾恺之过来道:“子重,明日与我去瓦官寺,长老竺法汰已派人来请,商议何日开始作壁画”

陈操之道:“好,那就明日去,长康下午陪我去见江护军,我将这册弈理十三篇送上。”

午后,陈操之与顾恺之去护军将军江思玄府上拜访,江思玄不在府中,其子江凯代父应客,陈顾二人小坐片刻便告辞回顾府。

陈尚也刚好从司徒府回来,喜形于色道:“十六弟,司徒府长史与左民尚书部祠部官员已经议决,自隆和元年三月初一始,钱唐明圣湖归我陈氏所有,会稽王赏赐的二十荫户由我陈氏自定,报籍备案便可,十六弟的二品官人免状尚未下达,那也是早晚的事。”

已致仕的散骑常侍全礼派管事来告知陈操之,他将于三日后启程回钱唐,陈尚陈操之兄弟若有家书物事要捎带,请早早备好。

陈操之与陈尚兄弟二人商议了一下,陈尚在司徒府任典书丞,以后也难得回钱唐,按理说应该把妻儿接到建康团聚,只是陈氏在建康尚无安身之处,寄居顾府终非久长之计,陈尚决定暂不接妻儿来建康,待明年在建康置一处房产再接来团聚不迟。

陈尚又写了一封长信,建议父亲陈咸将这二十荫户全部用于招募匠役百工,不必限于本县,只要手艺精湛,外县流民皆可入家籍成为陈氏荫户,陈尚在信中又请父亲陈咸与六叔父商议一下,派可靠之人携带金钱入京,年初他兄弟二人带来的两斤黄金兑换成二十万钱,仅会稽王嫁女的贺仪就花费了七万五千钱,眼看就要囊中羞涩

东晋官吏,朝廷颁发的俸禄微薄,全靠家族支持,大家族要有族人为官维护其家族利益,不然的话田产钱帛再多也是供人敲剥,所以说寒门贫户根本无力支持子弟为官,做做小吏尚可。

这日傍晚,陈操之带着小婵冒雨去秦淮河南岸集市为嫂子丁幼微和宗之润儿购买礼物,丁幼微和润儿是同一天生日的,四月十一,而宗之是六月十八,全常侍二月底启程,三月底四月初应能回到钱唐,正好可以为嫂子和润儿送上生日礼物,今年是嫂子三十岁润儿十岁的大生日,可惜陈操之不能亲为嫂子和润儿祝寿。

昔日王濛入集市买帽,帽店当胪妇人悦其貌,赠以新帽,而不收其值,今日陈操之购物,虽是雨天,依然观者如堵,所购之物大都是半买半送,回到顾府小婵清算,花了五千钱买到了价值万钱的各种礼物,小婵眉花眼笑道:“以后要购物就请小郎君陪我去。”

陈操之失笑道:“可一不可再,多去几次,必遭大白眼和臭鸡子。”

冉盛在一旁听得哈哈大笑。

当夜范宁来顾府取了弈理十三篇离开后,陈操之在灯下给嫂子宗之润儿写了三封信,给宗之润儿的信是介绍来京途中的经历和建康风物以及一些趣事,给嫂子丁幼微的信则写得很长,详细说了中正考核和陆葳蕤之事,以及对故乡亲人的思念

陈操之写信时,冉盛坐在一边看,说道:“小郎君,我也想给荆叔写封信。”

陈操之道:“好,自取纸笔,坐在我边上写。”

冉盛力逾千钧地提着笔,好半天没敢落笔,额头汗都出来了。

小婵窃笑,说道:“小盛,还是求小郎君代笔吧。”

陈操之头也不抬地道:“自己写荆叔让你跟着我,不就是想让你读书习字吗,荆叔看到你能提笔写信给他,必喜笑颜开。”

冉盛应了声:“是。”又想了好久,就在小婵以为他可能写不了的时候,冉盛突然就落笔写了起来,一笔一划,是汉隶曹全碑体,以前在钱唐,冉盛经常和宗之润儿一起习字,冉盛不学宗之的张迁碑,却学润儿的曹全碑,曹全碑字体娟秀清丽,本是适宜女子学习的书体,冉盛写来自然全无嫣然风致,笔力霸悍,常把润儿逗得格格直笑。

陈操之给嫂子丁幼微的长信尚未写好,冉盛给荆奴的信就写好了,只有寥寥三行,小婵探头过去念道:“荆叔安否我在建康甚安,别无他事,惟念荆叔伤臂雨天还作痛否荆叔不识字,且让润儿小娘子念给你听。”

冉盛赧然道:“写不出来了,就写这些了。”

陈操之侧头一看,笑道:“小盛写得不错,很有晋人尺牍的简约淡远情感内蕴的风致,而且没有错字,笔画也没丢,润儿看到了也必夸赞你。”

冉盛得了夸奖,大乐,对着自己生平写的第一封书帖看来看去,越看越妙

二月二十三日辰时,陈操之与顾恺之同去瓦官寺拜见竺法汰。

瓦官寺在建康城清溪门外,沙门慧力启乞建寺,初只有一堂一塔而已,竺法汰渡江南来,住裼瓦官寺,开讲放光般若经,始得俗众信奉,拓建庙宇修立众业,瓦官寺由此成为江左四大名刹之首。

竺法汰与支道林不同,支道林是披着袈裟的名士,竺法汰是自幼出家的佛教徒,少与“漆道人”释道安一道师事西域高僧佛图澄,佛图澄圆寂后,竺法汰以释道安为师,释道安在襄阳,遣竺法汰往江东弘扬佛法,竺法汰是般若学六家七宗“本无异宗”的代表人物,主张“心会之学”,颇近后世禅宗,竺法汰精于论辩,曾在荆州与竺道桓辩论一日一夜,折服竺道桓,获桓温礼敬,遂遣人送竺法汰于建康。

竺法汰见陈操之前来,大为欢喜,领着陈操之顾恺之二人去新建的大雄宝殿参拜,指着东西两壁道:“此专候顾檀越陈檀越画壁。”

顾恺之道:“我在东壁画维摩诘像,子重在西壁画八部天龙像,且看谁先画成,如何”

陈操之道:“我实未作过壁画,这次要向长康边学边画。”

顾恺之道:“我亦是第一次在壁上作画,五年前卫师在晋陵佛寺画愣严七佛图,画了三个多月,我是始终观摩,颇有心得,待作画时我一一说与子重知晓。”

陈操之问:“依长康看,我这八部天龙像大约需要几日可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