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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上品寒士

道韫的牛车缓缓驶远,心里有些欢喜有些惆怅,心道:“英台兄又可以出来与我相见了,这很有点终生为友的味道,可是这真能长久下去”

用罢午餐,稍事休息,陈操之便命来震驾车前往横塘陆府,准备了简单的贽见之礼:野鹜两只薰脯十斤酒两瓮。

冉盛又要骑着大白马跟去,陈操之说冉盛骑马太惹眼,城中又没有几步路,步行前去便可。

冉盛只好把马拴起来,笑道:“小郎君虽然俊美,不过别人远远看来,总是先看到我冉盛,哈哈。”

陈操之道:“既知如此,以后在城中莫要骑马招摇,惹人围观。”看到冉盛将两截三尺长的橡木棍藏进牛车里,怪问:“小盛,这是做甚”

冉盛道:“小郎君入陆府,好比刘备入东吴招亲,不能不防。”

陈操之失笑:“你还真准备开打啊,让人笑话,赶快把木棍丢了。”

冉盛只好把两根木棍放回他自己房间,跟着牛车走,说道:“不用棍子也行,真要打起来,随便抢个物事就能打。”

陈操之摇头无语,心道:“冉盛精力过剩,是得带他到军府去练练,不过似乎得先征求一下荆奴的意见,荆奴与小冉貌似主仆,却情同亲人,冉盛年幼不知身世,那荆奴应该是有沉痛往事的。”

顾恺之过来道:“子重这就要去陆府了吗千万别进错门,记住,左边的是大陆尚书府,你们要进右边,若是进到左边去,那就不妙了,哈哈”

牛车驶出顾府,正好郗超乘马车带了几名武弁前来邀陈操之一起去陆府,郗超让陈操之与他同车,便问昨夜会稽王有何赏赐陈操之一一说了。

郗超道:“会稽王倒是会小恩小惠结纳人。”一笑而罢,未再多言。

将近横塘,谢万从后赶到,不乘马车也不乘牛车,戴高冠披鹤氅,由四个健仆抬着平肩舆,平肩舆上还有帷盖,看上去气派不凡,当年谢万初见司马昱,就是这样一副仙风飘逸的派头,让司马昱大为赞叹,谢万又善清谈,和司马昱竟夕长谈,此后谢万官运亨通,直至北伐兵败

陈操之和郗超下车向谢万见礼,三人沿横塘西岸缓缓而行,欣赏横塘春色,横塘虽不如蒋陵湖大气,方圆不过数里,但更显精致秀丽,近年来又经陆府精心整治,湖水清澈明净,湖岸花树参差,但见春波渺渺,春柳依依,春日西斜,杏林花开。

“陈檀越陈檀越”

陈操之止步回头,就见光头芒鞋的支法寒在一个顾府仆役陪同下快步赶来,合什施礼,开口便道:“陈檀越这就随小僧去东安寺见吾师吧。”

郗超哈哈大笑,说道:“支公相召固然荣幸,但见外舅更要紧。”

陈操之道:“法寒师兄,我明日一早随你去拜见支公如何烦师兄在顾府暂歇。”

支法寒笑道:“佛祖保佑陈檀越姻缘得成。”分别向郗超谢万合什施礼,便随顾府仆役回去了。

郗超道:“万石公与子重去拜访小陆尚书,我拜访大陆尚书,我正好有事与大陆尚书相商。”

谢万石笑道:“这样也好,免得陆仲德来对操之咆哮,陆祖言温文君子,子重不用担心。”

郗超先行,径去拜访五兵尚书陆始,谢万与陈操之到陆纳府前投刺求见。

陆纳正与妻子张文纨一道在书房里看陆葳蕤作画,画的是蒋陵湖春晓,青天鸥鹭成行,湖岸高亭独张,一派春和景明

这时,管事前来呈上名刺,报知散骑侍郎谢万与陈操之求见,陆纳错愕,朝女儿陆葳蕤看去,陆葳蕤心慌,执笔的手一颤,碧波渺渺的蒋陵湖湖心出现了一个大墨点,一幅将画好的画给污了

第十六章 救画

谢万与陈操之在陆府门厅等候,谢万踏着高齿木屐来回踱步,侧头看着陈操之,陈操之依旧是一贯的不急不躁温雅从容的样子,谢万心里暗赞此子气度非凡,除了门第寒微,其余才貌品藻俱是上上之选,若真能成为陆氏的佳婿,其仕途将是青云直上,陆氏虽是三吴的顶级门阀,但与王谢相比,其年轻一辈无甚杰出子弟,纳陈操之为婿,为陆氏门户计应该是利大于弊,可惜陆始固执,不明此变通之理,陆始不点头,陈操之就不可能娶到陆氏女郎

谢万又想起自家的那个年已双十的侄女,那也是一件头疼事,女子才高眼界也高,简直目中无人,北侨世家子弟竟没有她看得上眼的,难道还要让三吴大族子弟也来参加谢府每月一次的清谈雅集南人北人极少通婚,陈郡谢氏可不想开这个头。

谢万虽知陈操之玄辩无敌,昨日在司徒府更是才惊四座,但却没有把陈操之与谢道韫放在一处想,第一是因为陈操之与陆氏女郎之事沸沸扬扬流传了近三年,一提及陈操之的婚姻,立即就会想到陆氏女郎,这已成思维定势;其次呢,谢万从内心也是看不起寒门与次等士族的,他方才事不关己地认为陆始固执,有条有理地分析陆氏纳陈操之为婿的利弊,显得识见不俗,但若是陈操之向他谢氏求亲,只怕谢万也会与陆始一般勃然大怒,一涉及到自己家族的利益,人是很难做公正客观的,更何况自他兵败寿春之后,陈郡谢氏一度面临空前危机,三兄谢安石不得不出山,这两年总算稳住了家族根基,目前正徐图发展,此时若闹出谢氏要与陈氏联姻,只怕会让家族声誉大跌,在这一点上,渡江南来的陈郡谢氏还不如在三吴根深蒂固的陆氏,陆氏闹出女郎要下嫁寒门的传闻,两年来对陆氏声誉似乎并无多大影响,这固然是因为陈操之的确杰出优秀,而雄踞江东两百年的陆氏本身势力强横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这是东吴世家的优势,即便是南渡第一大族琅琊王氏也是比不了的,所以谢万根本没把陈操之与其侄女谢道韫往一处想,认为那完全不可能

谢万并不知其三嫂刘澹曾对谢道韫说过“生年不满百,喜欢就要争”的那番话,若是知道,定会嗤之以鼻,认为那是妇人浅见,并强烈反对。

对陈操之的欣赏,谢万也是发自肺腑,并非虚伪作态,但前提是不要损及他谢氏的利益,所以说谢万其实与陆始无异,比之温和重情的陆纳更重虚名。

陆纳自昨日大中正访谈后对陈操之原有的一些不满消减了许多,他觉得陈操之是真心喜爱葳蕤的,并非是妄攀门第,想借陆氏上位,但这些事陆纳也只是放在心里想想,他没有抗拒兄长和整个家族的勇气,他不能把葳蕤下嫁陈操之,这是很无奈的事,此时听说陈操之来访,心道:“陈操之该不会是请谢万来说情,想向葳蕤求婚的吧”

一边的张文纨见陆纳皱眉不语,那管事还在等着吩咐呢,便道:“夫君,见见陈操之又何妨,就当作若无其事事,和以前在吴郡时一样不就行了。”

陆纳点点头,吩咐管事请谢陈二人到正厅相见,他整了整衣冠,迎了出去,临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正与女儿陆葳蕤清亮的眸子相对,那企盼的眼神让陆纳心弦微颤,足不停步,出书房门而去。

陈操之见到陆纳,就好比还在吴郡求学那时自由出入陆府一般,执后辈礼,口称陆使君,彬彬有礼,无可挑剔。

陆纳很奇怪自己竟然对陈操之没有半点怨气,亦是一派长者的从容,问陈操之三年守孝之事所读何书书法进境让一边的谢万瞧得有些讶然,陆纳的雅量着实让人敬佩啊,喜怒不形于色,简直胜过他三兄谢安石了。

陆纳听说谢万是来求览桓伊赠笛图的,便道:“此图藏于我书房,谢常侍要赏看,便请去我书房陋室一观。”叫过一名小僮,让小僮先跑去书房让张文纨与陆葳蕤回内院去。

陈操之与谢万来到陆纳的前院书房,布置一如吴郡陆府的那个书房,前年陆纳入建康,别的都不带,就是把他收藏的碑帖书画装了几大车运来,公务闲暇,时时赏玩。

陆纳亲自从沿壁一排书橱中找出那轴绢本桓伊赠笛图,转过身来,却见陈操之与谢万正看书案上那幅蒋陵湖春晓图,谢万对着湖面留白出现的那一大滴墨污叹息道:“好一幅佳作,奈何污损”

陆纳道:“是小女习作,不慎作废,未及收起,让谢常侍见笑了。”即命小僮将画收起。

陈操之止住道:“且慢。”对陆纳道:“陆使君,容我再看看这幅画。”

陆纳自不会拒绝,自展桓伊赠笛图与谢万观赏。

谢万见陈操之凝神看那幅废画,便道:“操之与顾恺之同为河东卫协弟子,也精于绘画,莫非是想挽救此蒋陵湖春晓图否”

陈操之点头道:“一幅佳作,就这样废了实在可惜,若陆使君允许,操之想尝试着挽回。”

谢万笑道:“此雅事也,祖言兄岂会不允。”

陆纳便道:“操之随意增改便是,反正是幅废画。”

陈操之便跪坐在书案边,先取了一支寻常画笔,蘸上墨水,对着画面略一端详,兔起鹘落,在那点墨污附近又点上两块墨斑

“咦”谢万与陆纳都感诧异,一块墨污已难处理,现在又多了两块,这以留白法表现的湖面出现了三块墨斑,很是刺眼

谢万也不急着欣赏桓伊赠笛图了,负手立在陈操之身左,要看陈操之如何挽回此画

陈操之另取一支画笔蘸了清水,在三块墨斑上略事点染,让墨斑显得浓淡有层次,不只是漆黑一块,然后从悬在笔架上的画笔中选了一支小管紫毫笔,用卫协独有的铁钱勾勒法在最大的那块墨斑上细心勾勒,仿佛亭台楼阁模样,再用朱红藤黄花青三色调和,用小写意点染法画出姹紫嫣红的隐隐花色和苍翠的山景,把两块墨斑进行同样处理,画法各有不同,参差相映,饶有生趣

只用了两刻钟,烟波浩渺的蒋陵湖出现了三座美丽的小岛,居中那座最大,墨色浓淡间可见山势嵯峨,亭台楼阁掩映在绿树繁花间,那些树那些花看不分明,只是颜色渲染,但一眼看过去,就让人知道那是树那是花,意在笔先,气韵生动;另两座小岛只见花树隐约浮动,有虚无飘渺之感

谢万惊叹道:“操之真乃点石成金手,三处墨斑转眼化作湖中三岛,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陆纳亦是大惊喜,陈操之总是让人出乎意料让人叹为观止。

谢万叹赏不已,笑问:“蒋陵湖平添三岛,敢问操之,三岛何名”

陈操之微笑道:“此三神山也,蓬莱方丈瀛洲,山在虚无飘渺间。”

千年之后的玄武湖的确有这样名为蓬莱方丈瀛洲的三岛,是疏浚大湖时由清理出来的淤泥堆积而成的,所以这算不得是陈操之的神来之笔。

“三神山,妙极”谢万拊手大赞。

陆纳很是高兴,待墨色稍干,即命小僮将这幅蒋陵湖春晓图送去给葳蕤看,也让葳蕤高兴高兴。

陆葳蕤正在继母张文纨房里提心吊胆,不知陈操之登门意欲何为

张文纨安慰道:“陈操之只是一般礼节性拜访,他不是说让你再等他三年吗,所以不会是现在来求亲的,你不用担心他遭拒绝受冷淡。”

陆葳蕤道:“可是娘亲,若是二伯父这时闯进来就不好了。”

正说话间,小僮把蒋陵湖春晓图送来了,陆葳蕤奇怪爹爹怎么把这幅作废的画送进来,随手打开一看,不禁惊叫一声:“啊,娘亲快来看”

张文纨不知出画上出现了什么变化,葳蕤竟快活得脸颊通红,便过来一看,也是又惊又喜,笑道:“这是陈郎君的手笔,陈郎君把你这幅画救回来了。”

陆葳蕤快活得想跳起来,坐在那里十指互绞心潮起伏,盯着画中三岛痴痴出神,突然站起身来道:“娘亲,我到后园走走。”飞快地出了张文纨卧室。

张文纨担心陆葳蕤不顾一切跑去见陈操之,赶忙跟出来,见陆葳蕤的确是往后园去的,裙角带风,走得飞快,转眼就拐过长廊不见了。

等张文纨带着几个侍婢赶到后园,却未看到陆葳蕤,仆妇说葳蕤小娘子从后门出去说要泛舟横塘。

陆府后园便是横塘北岸,张文纨出了后园小门,就见一艘双桨小船已经离岸数丈,两个仆妇操舟,陆葳蕤与小婢短锄端坐在船头。

陆葳蕤娇声问:“娘亲,要乘船吗”

张文纨摇头,问:“蕤儿去哪里”

陆葳蕤朝湖心一指:“去岛上。”

横塘湖心也有一岛,约有两亩宽广,东边高峻西边平整,植有数百株美人蕉,花色朱红明黄,午后斜阳映照,明丽绚烂。

张文纨笑将起来,叮嘱道:“上下船小心。”

陆葳蕤应了一声,小舟“唉乃”而去。

小舟荡起层层清波,娇美的陆葳蕤宛若图画中人,张文纨含笑摇头,心道:“这个陈操之,寥寥几笔,就把我家葳蕤的魂都勾走了,唉,都这样子了,不嫁陈操之还能嫁谁”

那陆葳蕤到得岛上,观赏了一回美人蕉,就听小婢短锄急切地道:“小娘子,小娘子,那边有人出来了。”

陆葳蕤提着裙子碎步跑到小岛北侧朝湖岸望去,见是四个健仆抬着一架平肩舆帷幔飘飘的走过,平肩舆上端坐的自然是谢万石了,后面还跟着几个侍从

陆葳蕤心“怦怦”跳地等着,果然看到一辆牛车驶来,跟在牛车边漫步而行的长大汉子正是的冉盛,可惜没看到陈郎君,陈郎君坐在牛车里。

小婢短锄问:“小娘子,要不要喊一喊”

陆葳蕤摇头,轻声道:“朝湖里丢一块石头吧。”

短锄眼前一亮,拾起一块小石头朝湖里一掷,才掷出三四丈远,溅起的水花就如鱼儿“泼刺”一声轻响,根本惊动不了三十丈远的湖岸行人。

短锄急了,搬起一块碗大的石头砸到湖里,“砰”的一声,溅起大片的水花,把她和陆葳蕤的裙子都溅湿了。

高大雄壮的冉盛这下子看过来了,只看了一眼,便凑近车窗对车中人说了一句什么,牛车停下,陈操之下了车,并未停步,只是靠近湖岸,走在阳光下,脸朝着湖心小岛,如画的双眉熠熠的双眸清晰可见。

陆葳蕤单手竖在胸前轻轻招动,陈操之微微点头,两个人脸上的笑意虽隔着数十丈远却能透到对方心里去,温馨无限。

陆葳蕤伫立横塘小岛,看着陈操之渐行渐远,直至不见。

小婢短锄又等了一会,见陆葳蕤还没有回去的意思,便道:“小娘子,回去吧,对了,我该去找我阿兄了。”

陆葳蕤顿时记起今日已经是二月十九,上次说好今日傍晚要派板栗去顾府问讯问陈郎君何日去东山寺的

陆葳蕤便乘舟回府,小婢短锄去前院找她阿兄板栗,没想到板栗已经等她好一会了,说冉盛先前离开时对他说陈郎君明日一早就要去东安寺,支公已遣其弟子支法寒前来邀请了。

短锄赶紧将这一消息告知葳蕤小娘子,陆葳蕤便去见继母张文纨,张文纨笑道:“今日已经见过了,难道要天天见”

陆葳蕤小脸红红,微微扭着腰肢撒娇:“娘亲”

张文纨道:“好,好,明日一早就去,反正前几日我就已对你爹爹说过要去东安寺进香,你爹爹已经答应了的,待会用餐时我再对他说。”

第十七章 喜逢爱鹅人

张文纨要去东安寺进香,陆纳自无不允,命管事备十万钱作为礼佛的香资,陆纳又问张文纨要不要叫陆禽陪同前去

张文纨道:“我自有蕤儿相陪,何必劳烦二伯家人。”

陆纳心知妻子对二兄陆始还有怨气,笑了笑,不再多言,心里颇有些忧虑

张文纨婚后十二年未曾生育,长生病逝,陆纳眼见无后,昨日陆始还对陆纳说起此事,问他有何计较陆纳与张文纨伉俪情笃,离婚是绝不考虑的,便对陆始说再过两年,若还不能生养便把四弟陆谌的幼子陆隆过继为嗣

陆始点头道:“这样也好,也不必再等两年,张氏年三十五了,哪里还能生育,早对四弟说,把陆隆过继来,陆隆今年六岁,自幼抚养会更贴心一些。”

陆纳唯唯,这事他还没对妻子张文纨说,怕张文纨难过,文纨去东安寺就是为了求子呢,据说东安寺栴檀佛求子颇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