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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庆余年

被窝里贪着暖意,夜游的权贵们早已惊心回府,打更的人们在偷懒,十三城门司的官兵们只是注视着城门。

脚步声直向前,然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便在白雾之中停顿了下来。阵冬天的夜风吹过,将这长街上的雾气吹拂的稍薄了些,隐约可以看见长街尽头。

长街尽头应该没有人,但是总感觉到似乎有人守在那里。穿着莲衣的他停住了脚步,抬起头来,双目平静直视前方,似乎要看到那里究竟是谁。

然后他看见了个人。

那人身形魁梧,双肩如铁,宛如座山般矗立在那里长街尽头,身后负着张长弓,背负箭筒,筒中有箭十三枝。

风停雾浓,不复见。

今夜是范闲让监察院向二皇子系发起总攻的时刻,但他似乎忘了点,当你进攻最猛烈的时候,往往也是自己防御最薄弱的时候,此时他的身边没有别人可以倚靠,只有自己。他在对山谷狙杀的事情进行报复,毫无理由的报复,却忘了某位大都督也要为自己唯儿子的死亡进行报复。

能躲过对面的那张弓吗

两年前他被这张弓从宫墙之上射落,全无还手之力,那枝弓箭已经成为他武道修行上最大的处空白。

所以他在雾后停住了脚步。

白雾的那方,燕小乙微微垂下眼帘,感受着雾后那人的气机,确保对方不会脱离自己的控制。

雾的这方,没有移动的迹像。

燕小乙,前任禁军大统领,如今的庆国征北大都督,庆国屈指可数的九品上超级强者,他自然不是个疯子,他知道在京都的长街中暗杀范闲,这意味着什么。

但他依然没有强行压下自己的战意与血性,因为当他在元台大营帐中看见燕慎独的尸体时,就已经下了决心,人生世,究竟为何纵使自己日后手统天下兵马,打下这整片江山来,却托给何人

所以他不是疯子,却已然疯了。

今夜京都不平静,谁都没有想到范闲会如此强横地进行扫荡,同时,也没有人会想到,堂堂征北大都督,居然会舍弃了应顾虑,回到了本初的猎户心思,冷漠地观察着范闲,注视着范闲,等待着范闲,直耐心地将范闲等到了死地之中。

长街虽然有雾,能阻止人的视线,却不能阻止燕小乙的箭,他的箭,本来便是不需用眼的。

今夜他携十三枝羽箭前来,便是要问问范闲,处贴着的告示上面,那句十三郎是个什么意思。如果范闲死了,这问题不问也罢不论范闲这些年里再如何进步,在武道修为上再如何天才,燕小乙也有些冷漠地相信,自己绝对可以杀死对方。

此事与夺嫡无关,与天下无关,非为公义,非为利益,只是私仇不可解。

气机已然锁定,二人在街头,在街中,除了正面对上,别无它法。范闲在雾后沉默着,似乎是在评估自己应该战,还是应该退。

长久的沉默之后,燕小乙往前踏了步,浑身所挟的那股杀气,令他身前的白雾为之荡,露出前面片空地来,空气中顿时又寒冷了起来。

然而他的脚马上收了回来,眼角余光向着左上方的屋檐看了眼。微微皱眉,用那屋檐上的石兽挡住了自己地身体。

以他的身体和石兽为线,他感觉到,在那个线条的尽头。有个异常恐怖的杀机在等待着自己。

这是没有道理地感觉,他自幼生长在林间,与野兽打交道,却也养出了如野兽般的敏感,对于危险的存在,总是会提前判断出来。

此时长弓早已在手,箭枝却未上弦,燕小乙微微低头,感受着四周的异动究竟是谁在埋伏谁

他是位九品上的绝世强者,除了那四个老怪物之外。燕小乙在这个世上并没有多少需要忌惮的,甚至每每当状态晋入巅峰之时,他总会在心中升腾起股向大宗师挑战的想法。

也因为他这种境界。所以他可以清晰地查觉到,长街之上,只有他与范闲二人,所以他才敢如此冷漠地用心神缀着范闲,时刻准备发出致命的箭。

然而。先前当他踏出那步时,他却发现了极其古怪的现象。

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个不知在何处地不知名危险源泉。其次是他在那步落下时,感觉身后雾气的味道似乎有些变化。

是味道,不是味道。

是风和雾的最细微触感变化,而不是入口后地感觉。

燕小乙知道了,在自己的身后,直隐藏着位极为强大的人物,这人的武道修为不知具体到了什么境界,但能够瞒过自己这么久,定有能力伤到自己。

他不敢妄动。因为他知道旦自己发箭,存蓄已久的精气神便会为之泄,露出些缺陷。旦心神有缺,他没有把握能够在身后那名高手,与远处地危险两处合击之下,全身而退。

长街上就这样冰冷的沉默着,雾那头的人不能动,雾这头地燕小乙也不能动。

不能动脚,却能动手。

燕小乙深深吸了口空气,整个人的身形显得更阔大了些,手指缓缓落下,似无意间在自己的弓弦上拂过。

他的手指很粗壮,但这个动作却很轻柔,就像是柔毫扫过画纸,葱指拂过琴丝,兰花微微绽放。

嗡的声轻响,弓弦颤了起来。

似乎有种奇特的魔力在他的弓弦上产生,微微颤着的弓弦带动着四周的空气,绞着微白地淡雾,渐渐凝成实力,划破面前的长街,随着这声嗡的轻响,悄无声息地向着雾的那头袭去。

向着雾那头的那个人袭去。

雾那头传来声闷哼,紧接着便是有人坠地的声音。

燕小乙平静着翻腕,长弓直立,不见他如何动作,箭羽已在弦上,先前无箭射已有如此之威,更何况此时他的弦上已经有了箭

但他没有发箭,只是味的沉默着,因为他清晰地判断出,雾那头的人不是范闲。虽然他很疑惑,明明自己是看着范闲出了抱月楼,对方是何时调了包,但他明白,今夜狩猎,已经转换了猎人与猎物的角色。

燕小乙凛然不惧,只要长弓在手,就算是两名九品高手来伏杀自己,他也不会有任何惊惧,相反,他有些久违了的兴奋,随时准备用自己弓弦上的箭来了结某个生命。

手上的弓箭并未瞄准,可是他的心神已经锁定了遥远的那处,只是两边间隔着民宅檐上的那个石制异兽,无法出箭。

燕小乙还有部分精力,放在身后那曾经改变过刹那,现在又回复如常的雾气味道里。

谁都不会先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长街上这奇怪的雾依旧没有散去,燕小乙如山般的身躯依然站立着,没有丝毫疲惫之意。

可是他清楚,暗中的那两个人也没有疲惫,至少没有让自己察觉到对方的心神有任何松懈能够和自己比耐心以及毅力,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燕小乙认可了对方的境界和实力。

他明白,这深夜里的长街狙杀,已经陷入了僵局,自己用那石兽护住了自己,却也阻挡了自己,这样僵持下去,只怕天都亮了,双方依然无法动弹。

然而,对方可以撤走,燕小乙却无法动,他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劣势之中。

又是很久过去了,燕小乙依然稳定地站在街头的角,就如同座雕像般不可撼动,长弓在手,箭在弦,稳丝不动,有种很奇异的美感。

忽然这时,被白雾弥漫的长街上忽然传来阵咳嗽声。

伴随着这阵古怪的咳嗽声,道淡淡的灯光也映入了雾中,光线渐渐地亮了起来,走近了街角,离的愈近了些,才发现是两个灯笼。

灯笼被执在两名小太监的手上,小太监脸色冻的有些发白。

小太监的身后是四个杂役抬着的顶小轿,咳嗽声正是从那个小轿里不停响起。

轿子停在了燕小乙的身旁,轿帘微掀,露出张苍老且疲惫的脸。

这张脸是属于洪公公的。

洪公公昏浊的双眼眨了眨,对轿旁的燕小乙轻声说道:“临街赏雪夜,大都督好兴致,只是夜已经深了,还是回府吧,老奴送您。”

第五十三章 黎明前的雪花豆花

轿子缓缓离开了长街,那位负着长弓的强者,也随之消失,此地空余地上残雪,弥漫白雾。

随着轿子的离开,咳嗽声的渐弱,长街上的雾渐渐散了,四周虽然依然黑暗,却显得比先前要清明许多。片片的雪花悄悄从苍穹顶上撒落下来,温温柔柔飘飘摇摇,就像是高空上有神人在轻轻摇晃着花树。

云开,那层层乌云忽然间从中裂开道大缝,露出那弯银色的月儿,清光渐弥,将这长街照的清清楚楚。

街后头那些层迭处的民宅伸向街中的檐角,因为这些月光的照耀,而在地上映出了些形状古怪的影子。

有道黑影忽然颤动了下,就像是某种生物般扭曲起来,然后缓慢而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缩回那大片影子之中,再也无法分离出来。

范闲趴在远处的幢门楼角上,身上穿着件黑中夹白的雪褛,他将视线从被石兽遮挡住的街角处收了回来,轻轻叹了口气,在黑夜中喷出白雾。眉毛上凝成的冰丝儿嗤嗤几声碎开,他有些疲惫地向天仰躺着,舒展下自己浑身上下酸痛难抑的肌肉,眼睛看着头顶夜空里的那弯银月发呆。

摸摸身边那发硬的箱子,他下意识里摇了摇头,眯了眯眼,今夜下了大本钱,准备的如此充分,眼看着可以成功,却被那位洪公公破了局。真是失败。

他并没有准备动用箱子,毕竟这东西太敏感,不到最后刻,不能轻用。只是要狙杀燕小乙这种已然站在人类颠峰的强者,手掌摸不到那硬硬的箱子,他地心里没有什么把握,这是信心的加持,最后的凭恃。

范闲躺在楼顶的残雪中,大口喘息了两下,平伏了下失败地情绪和那抹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

有人爬了过来,范闲掀雪褛,将那事物掩住,眼中闪过抹复杂的情绪。

王启年凑到他身旁说道:“是洪公公。”

范闲点点头:“今天辛苦你了。”

今天夜里监察院所有人都在忙碌着那些血腥的事情。范闲最信任的心腹王启年却显得有些无所事事,只有范闲自己清楚,他交待的任务是让王启年盯着燕小乙的动静。

他知道燕小乙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所以他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而且王启年的表现也没有让自己失望,位九品上的强者,居然直没有查觉到自己的动静居然全部在王启年地注视之下。

监察院双翼,世上最擅长跟踪觅迹之人。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王启年的脸色很白,比楼顶的残雪,街中地银光更要白些。跟踪燕大都督,无疑是他的人生当中最恐怖的个任务,那种恐惧感和压力,让这位四十岁的中年人有些快要承受不住,心神早已到了崩溃的极点。

而且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不应该看见地东西。

范闲平静说道:“我是信任你的,准确来说,我的很多东西都建立在对你地信任之上。”

王启年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小范大人是在初入京时撞的自己,再以此为中心。开始组建启年小组,由小组而扩散,渐渐将监察院掌控在手中。

而且自己无疑是天底下知道小范大人最多秘密的人,比如当年殿前吟诗后的那个夜,那把钥匙

第二天便传来了宫中有刺客的消息,王启年当然知道那个刺客是谁,至于钥匙,嗯肯定是用来打开某样东西的。

所以范闲直没有杀自己灭口,王启年很有些意外,和感动,是真的那种感动,心里有种叫做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明明这种冲动对于年逾四十的他来说,是非常危险和不值得地,可他依然在心底保有了这种美好的感觉。

门楼下传来两声夜枭鸣叫的声音,范闲侧耳听着,确认了干净后,对身旁的王启年做了个手势。

王启年眼中闪过道恐惧的感觉,因为他也隐约听说过那个传说,而且也知道那个传说和小范大人母亲的关系。

他知道自己的命从今天起就已经完全交给小范大人了,这是彼此间的信任,这种信任本身就是很恐怖,很要人命的事情。

他手掌翻,整个人便从门楼之下滑了下去,滑动的姿式很怪异,很滑稽,就像是只大螳螂,长手长脚,却悄无声息,不时便下到了地面,走到了街的正中间,蹲下来,察看了下那个伪装者的气息,确认他还活着,对着空中比了个手势。

这个手势自然是比给范闲看的,范闲看着这幕,不由笑了起来,老王果然有两把刷子,这手轻功在手,难怪在北边活动了年,都没有让锦衣卫那些家伙抓到丝把柄。

被燕小乙弦意所伤的伪装者,正是当年出使北齐时,范闲随时携带的那个替身,当年这个替身帮了他很大的忙,今天自然拿出来诱敌。

门楼下又响起了几声怪鸟的鸣叫,几个穿着黑色莲衣的密探寻了过来,带着范府的那辆马车,将王启年和那个替身都接上了车去,这切都显得是那样的安静自然,便在此时,空中的层云又拢,清光没,京都又沉入到了黑暗之中。

清晨前,最黑暗时,雪花再起,范闲个人来到了城西的个铺子前面,所有的民宅还在沉睡当中,商铺也没有开始做准备,便是最早起的面摊,都还没有开始准备臊子,只有这个铺子已经开了起来,用里面诱人的豆香味儿,驱散黎明前的黑暗,等待着朝日的来临。

雪花下,范闲坐在铺子外的小桌上,手里端着碗豆花在缓缓喝着,豆花的味道不错,没有渣感,没有太多的豆味儿,清香扑鼻,甚至比澹州冬儿做的还要好些。

这是很自然的道理,因为这间豆腐铺是京都最出名的间,是司南伯府大少爷入京后办的第项实业。

这间豆腐铺就是范闲自己的。

范闲缓缓喝着豆花,脸色平静,心里却是苦笑了起来,自己重生二十年,还真真是个无用的二世祖,对于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带来什么样的改变,最大的改变大概就是这豆腐的做法吧

母亲太能干,太神奇,在那短暂的岁月里,竟是抢着把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那有什么东西能剩给自己干呢

像历史上所有的那些权臣样,玩弄着权术,享受着富贵,不以下位者的生死为念,就此浑噩过了生

就如同以前所思考的那样,范闲的面上渐有忧色,总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个大渴望,却始终抓不到那个渴望究竟是什么。

他有些烦燥,有些郁闷,想到街头的那件事情,想到燕小乙身后负着的长弓,他的心情便低落了下来。

“”范闲用很轻柔的声音,很温柔的态度骂了句脏话。

今夜有雾,其实并不好,虽然这是影子早已判断出来的环境。可是他没有想到燕小乙的心神竟然强大到了那样地程度,可以不畏层雾相迭,准确地判断出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而且隐在雾里的药,似乎对于这位九品上的绝世强者也没有丝毫作用。真气深厚到了定程度,般地药物确实用处不大,范闲自嘲地笑了起来,这世上果然没有完美的事情,无味白色的药雾,效果确实差了许多。

可即便如此,在今夜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必杀的环境中,范闲依然会勇于尝试杀死燕小乙。

他不是皇帝,他的自信来自于自己的实力以及比世上都要好的运气,不像皇帝那么莫名其妙。所以他习惯于抢先出手。将切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厉害人物除去,燕小乙,自然是首当其冲的那人。

如果日后地庆国会有大动荡。范闲始终坚持,能够削弱对方分实力,对于自己这方来说,都是极美好的事情。燕小乙不在军中,而在京中。并且他抢先出手,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如果让对方回到了征北地大营之中,再想杀死对方。那就等于是痴人说梦。

所以范闲此时坐在桌上,感觉很失败,很愤火。

为什么洪老太监会出来破局

范闲端着碗的右手有些颤抖,他眉头皱,将手中的碗摔到了地上,瓷碗破成了无数碎片。他极少有这种控制不住情绪的愤怒表现,由此可见,今天洪老太监的突然出现,确实让他恼火到了极点。

“为什么”他眉头皱地极深。始终也想不明白这点,洪老太监出宫破局,很明显不是皇帝的意思就是太后的意思,可是庆国权力最大地这对母子究竟在想什么难道他们还没有看清楚当前的局势如果自己能够把燕小乙杀掉,又已经将老二的势力清扫空,长公主那边愈发弱势,反而会让整个皇族的局势平缓下来。

那件有些恐怖的波动,也许就此会渐渐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