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493章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1 / 2)

作品:《汉阙

任弘是两日后才抵达燕然山隘口的,幽并之卒六万人,多为骑士或骑马的冀州步卒,一人两马,四天行了八百里,这已是极限,不少马匹已经暴卒。他本以为,自己是赶得及的,直到斥候回报,匈奴单于两日前,已带着大军和帐落向北走。

“匈奴退却,这说明傅公与将士们守住了隘口!”

任弘大喜,令大军在去往北方的道路扎营休整,他则带着傅敞等人轻骑西驰,离燕然山口还很远,就闻到了被风吹来的恶臭。

光秃秃只有些许灌木的隘口到处是尸骸,马匹的、骆驼的,还有人的,身穿毡衣的匈奴人都成了无头鬼,头颅被汉军砍下筑成了京观摆在地上,好似一场给燕然山的血祭,真是亮丽的风景线。

汉军和小月氏的战死者则被收敛起来,天气微凉,但尸体还是散发了臭味,小月氏王不打算带族人回去,正按照在河湟接受的羌人习俗,从山上伐来草木,将折损过半的族人放在上面烧掉,浓烟扬起,见到任弘后狼何还不忘邀功。

而汉人讲究狐死必首丘,士卒们被摆放在地上,抓紧修补车乘,不管是载是抬,都想将他们带回汉地去,任弘骑行而过时,尸骸数量约一千五百,从普通卒伍、什长、屯长、队率、曲长,什么级衔都有。

“西安侯。”

汉军的校尉们拜在任弘面前,他看到孙十万眼角有个大伤口,已经肿了起来,铁甲只不覆面孔,故为匈奴矛所伤。而奚充国一只耳朵直接被削掉,大概是鏖战中太过剧烈失去了胄,太阳穴处还有一道可怕的划痕,刮掉了他鬓角的头发。郑吉也很惨,被一支箭射穿了小腿,眼睛还红红的。

生还的三千余汉家士卒,无一不带伤。

任弘连忙扶起了他们,询问了一番战况和损失后,让三人带自己去见傅介子。

三人面面相觑,郑吉别过脸去擦泪,孙千万垂着头不敢看任弘,奚充国则叹了口气,朝任弘与傅敞再揖,带他进了撑起凉棚的大帐。

从悬泉置的初识,到同赴楼兰斩安归,给任弘找了护送乌孙公主归长安的差事,傅介子可谓是任弘命里的贵人。

铁门关之役,任弘等来了傅介子的援助,而多年后赤谷城一役,则是傅介子等到了任弘的千里驰援。他们是举主被举人,也是袍泽战友,感情更如兄弟父子,若知对方有难,根本不会有任何迟疑,哪怕孤身也要前往。

而每一次,任弘都赶得及。

但这回,他心里不祥的感觉越发浓烈,但还是希望,会像赤谷城那战时一样,傅介子只是负了伤,看到他后骂几句。然后便不把万户侯当侯,还是和以前那样,指使任弘亲自下厨炒个菜,入夜后就在沙场上对坐痛饮。

可等任弘步入帐中,见到的却只有一具临时打制的棺椁静静摆在里面。

他有些难以置信,呆呆站在了原地,身旁的傅敞已哭出了声,几步上前扑在棺椁前痛苦不已。郑吉等人昨夜已经伤心过一次,此刻都有些担心地看着任弘。

任弘却没有像傅敞一般失态,只是迈着沉重的脚步,默默走过去,伸手抚着棺椁,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上面,留下了斑驳印记。

不知是不是错觉啊,任弘仿佛还能听到傅介子摸着胡须,戏谑的笑:

“道远。”

“你也不是每次,都赶得及啊!”

……

傅介子在那一战后撑了两天,今日凌晨才咽气,致命原因究竟是失血、伤口感染还是力竭,亦或是三者皆有?不论如何,主将殒没于战场,属下要负很大的责任,三校尉和亲卫们都朝任弘下拜请死。

任弘却什么都没说,在见到傅介子的棺椁后,他便陷入了缄默一言不发,只跪坐在帐内,看着士卒们将棺椁推开,让他瞻仰义阳侯遗容。

傅介子遗骸已经清理过,身上的血迹被擦拭干净,穿着任弘亲赠的那副明光铠,当初此物刚一制出,便先按照傅介子身材打制了一套,任弘亲送上门时,还笑话傅介子回朝享了七年清福,教子怡孙数载后髀肉复生,过去矫健的身材渐渐浑圆,肚子都鼓了出来,做甲胄有点废料。

“还不是常去汝家赴宴菜太好。”

傅介子只骂他:“等你年过五旬,亦会如此,倒时你家的两匹瘦马就驮不动道远了。”

说是这么说,但这甲制作时却用上了最好的料,厚重的钢制圆护在不影响防御的情况下,制作成了黄金日芒,一千多枚鱼鳞片则涂了红色的漆,它为傅介子挡下了射雕者十多箭,只有两箭造成了皮肉伤。

而铁胄之下,傅介子的遗容神情轻松,嘴角甚至在微微上扬,丝毫看不出死前的痛苦,只是那双眼睛再也睁不开了。傅介子的丹凤目是其灵魂所系,他喜欢在玉门关上眺望绝域,希望将大汉的关阙修到远方,也喜欢审视他一手带出来的后辈们,当这双眼睛凝视敌人时,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还有那双曾亲斩楼兰王的强壮手臂,正合在胸前,据说傅介子单臂击鼓两日不绝其音,那柄十多年来还没换过的三尺剑捧在手中。

“西安侯,这是傅公甲中的信,陷入重围次日写了一半,还没写完便与胡虏战。”

任弘接过沾满血迹的帛书,确实是傅介子亲笔所书。

“吾年十四时,好学书,一日尝弃觚而叹曰:‘大丈夫当立功绝域,何能坐事散儒?’后卒斩匈奴使者,还拜中郎,复斩楼兰王首,封义阳侯,除为都护守西域三载,归朝为后将军,子孙皆蒙荫为郎,家累千金,富贵安居,无他求也。”

“唯在长安多日,如骏马养于厩中,腹肥体圆,岁愈衰而发白齿摇。余昔日为骑马监,迎汗血马,曾闻楚庄王有所爱马,衣以文绣,置之华屋之下,席以露床,啖以枣脯。马病肥死,使群臣丧之,以棺椁大夫礼葬之。然千里马必不愿死槽枥间,吾亦不愿卧床上死儿女子手中,愿战死于边野,戎车载尸还葬六郡耳。”

“陛下不弃介子庸将,任为燕然将军,雄兵五万东指,使赴右地,然今夜为虏十余万骑所困,介子死不足惜,唯望士卒全甲而归……”

后面是他在战后,口述的短短几句话,大概是已经说不出太多话了,而且有些杂乱。

他说自己丧生是在战后,非校尉亲卫之罪也,望朝廷录其功而勿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