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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应天长

第十七章(1)

任蔻是在京外陶然湖畔找到沈约的,此时,距沈氏夫妇身亡之日已有三天。秋雨如散丝,一层浇过一层凉,打得陶然湖烟渺水微,长柳葱郁,蒙蒙漠漠浩浩淼淼浮浮沈沈一派萧瑟水意。 湖畔靠著棵柳树坐了一人,背著身子,身上衣衫湿透,又沾了无数污垢,已经看不出原先的颜色,只觉凄冷冷、脏兮兮,说不出的凄楚狼狈。

他在这坐了多久?任蔻撑著油纸伞,眼里早已模糊,几乎提不起勇气上前。她头上有伞,发鬓衣裙却已然半湿,绣鞋和裙裾下摆更是渍得满是泥污,也不知已这麽走了多久。她这麽站著、望著,远处之人却仿佛一无所觉,依依呀呀地低声唱著曲儿,此处四野无人,空极寂极,那歌声却幽魂一般飘飘渺渺散在风里,被层层密雨打得碎不成句。任蔻侧耳细细听著,双腿只是发抖,手里的油纸伞险些掉落。

“世间何处,最难忘杯酒??惟是停云想亲友。此时无一盏,千种离愁??记得到门时,雨正萧萧??待与子,相期江南远赴??哎呀呀,把那江南远赴??”那歌声似哭还笑,却并不凄厉难听,反倒时而温声细语,时而婉转低回,竟似是对情人低诉一般,在这冷雨秋风中听来,却是说不出的诡异。

任蔻再也经受不住,将纸伞用力一抛,提起裙裾奔到湖边,却只叫得一声“安仁哥哥”便再也接不下去。沈约闻声回头,面如死灰,嘴唇青紫,确是一派丧魂落魄的模样,却并无任蔻忧心的痴傻之色。他见到任蔻,微微愣了下,仿佛没反应过来她是谁,半晌才喃喃道:“下这麽大雨,你怎麽跑出来了?”任蔻痴痴望著他大异往昔的面容,一滴泪慢慢滑过脸颊,“啪”地一声,随雨水一同砸在泥地上,溅起一滴小小泥点,落在本就脏污了的月白裙摆上,慢慢洇了开去。

两人一个站著,一个坐著,一个低头,一个抬头,都呆呆地望著那滴泥水, 谁也不说话。霎时间,任蔻嘴边转过了千百句安慰之辞,却一句也无法说出口,只不由自主地低声道:“你这样,我怎麽能不出来??”雨水顺著她额发滑下,正落到沈约手上,沈约抬起头,凝视著任蔻乌黑眼眸,轻声道:“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豆哥儿,咱俩也算是正宗的青梅竹马,当年我拒婚负你,你可恨我?”任蔻泪水簌簌而落,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两人又是一番沈默。终於,任蔻颤声开口,“回去吧,海路哥哥、世衡哥哥、晴弓姐姐,大家都在找你,一直在找你。”沈约一愣,随即无奈苦笑,“师父动作也太快了。”顿了一顿,“你哥哥的伤势怎麽样了?”任蔻凄然一笑,道:“哥哥他不能来找你,我们不敢告诉他??”沈约点点头,“我知道。这样最好。你们做得对。”任蔻又是摇头,“不是这样的,安仁哥哥──爷爷,爷爷他去了??”说完终於忍不住,捂住嘴痛哭失声。沈约又是一阵怔忡,低喃道:“怎会这样?”

任蔻用力咬住嘴唇,再说不出爷爷在听得沈氏夫妇死讯时狂喜大笑,片刻後便撒手人寰。她虽天真烂漫,却并非不通人情世故,在定远磨砺数月,x子更是坚韧起来。哭了一会儿後便止住眼泪,轻声道:“爷爷的身子一向不好,哥哥受伤一事对他打击太大,大概是因为这个。”她不擅说谎,这番话言辞闪烁,声音更是微微颤抖。沈约和她说了半天话,心智已逐渐清明,岂有瞧不出这等拙劣谎言之理?他明知任蔻所言不尽不实,却也没说什麽,只是抖抖僵冷的双腿,撑著树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任蔻刚刚站立之处,捡起那把掉落在水洼中的油纸伞,又慢慢走了回来,把伞交回任蔻手里,温柔道:“走吧。”

“你呢?”任蔻艰难地开口,心中蓦地升起一股恐惧之情,父母均丧,如此大悲恸之事,沈约不哭不闹,实在让她担心。“我去找个地方洗漱”,沈约勉力弯了弯嘴角,“总不能就这麽见人。”说完,身形一变,化作一抹黑影,顷刻间消失在了任蔻的视线中。重寒洗清秋,丝丝飒飒随风而至,卷在她已经湿透的衣衫上,激不起半分凉意。任蔻想到昔年在此烤年糕、放纸鸢、嬉闹无忌之事,一颗心空荡荡没个著落,竟似也和那些被生生打落的纤枝嫩叶一般,碎在了这秋初的冷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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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绵绵,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一辆破旧的马车吱吱呀呀地驶过大街小巷,最终停在了西城沈府的大门口。沈约走下马车,淡淡地扫了眼高大的府门,白绫素缟,显是一应丧事都已准备好,府门口那两座被雨水打湿的石狮依旧洁白光滑,正是照他济宁赴任的战利品做的。沈约微微一笑,他一时胡闹,父亲竟真的遣人照办,想来也是好笑。仿似门上长眼,紧闭的大门骤然打开,几名带著刀的护卫涌了出来,站到了沈约身边。

他们原本是从不露面的一股力量,府里做主的人是真换了。沈约一阵怅然,拒绝了侍卫们的搀扶,强行直起腰板,踏著汉白玉的台阶步步上行,跨过了高高的门槛。大门临闭前,他回头望了一眼。

仿佛商量好的一般,对面那煌煌大邸,也是满门缟素。

府内的暗桩依然没有亮明,这点让沈约颇为欣慰,这是沈府的传统,不论外面如何风雨飘摇,内部都要最大限度地保持平静,以便安然应对一切突发事件。锋芒毕露,就容易满,满,就容易出错。沈约已经通过鲜血,学会了这个道理。

他转过照壁,走向花厅,一路上,无论是上了年纪的嬷嬷,还是零星的几个仆役,都没有来打扰他,只是恭敬地躬身一礼,便算是完成了这座府邸的传承。侍卫沈默地跟著他,一如一宁安生当年,没有人哭,没有人乱,甚至没有人流泪。沈约满意地看著这一切,知道安生和他家那口子已经做好了极其充分的准备,面对沈约将有的悲伤和愤怒。这也是沈府的传统。两年前越莲湖之夜,沈府便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做沈约的坚实後盾,今日,沈府又已用最含蓄的态度向他表明,他们接受沈约的一切决定。

无论对错。

沈约忽觉眼前一黑,紧接著便是一阵天旋地转。侍卫们连忙伸手相扶,将他架到了花厅中。花厅正中坐了五个人,都是沈约极熟悉的,师父、一宁、安生、晴弓、和林蓬。沈约望著他们,极为勉强地一笑,说道:“我回来了。”

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2)

见他回来,一宁等人尚能克制,林蓬冲过来,一脸焦急,却不知该说些什麽,只勉强牵唇,道:“回来就好。”说著和晴弓一道,将他搀到椅子上坐下。不知是不是家里的感觉太过温暖,沈约只觉脑袋变得有平时好几倍重,昏昏沈沈只想睡觉,恍惚间听得身旁嗡嗡低语,仿佛说他发烧了之类的。他暗自苦笑,当然会发烧,武功还能练到皮r肺腑上不成?念及此处,想到从前每次淋雨後母亲的姜汤,沈约心里又是一痛。

他挣扎著挣开眼,勉力想要说话,却感到一阵暖意自肩膀灌入四肢百骸,那股圆融内力熟悉至极,酸痛的肌r在他反应过来前便放松了下来。太温暖,温暖到他几乎不想睁开眼睛,迷迷糊糊间只听得一宁低声道:“回来就好,天大的事明天再说,先去睡觉。”他还待再说,肩上的手又加了两分力道,暖意转为炙热,直烘得经脉腑脏无不温软,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当他悠悠醒来後,发现已经又是一个黄昏,房梁和屋里的陈设都蒙上了麻布,刺眼的白色下,似乎没有一处是他熟悉的所在。窗外雨声依旧,仿佛永远都不会停了。沈约想到济宁那条新修了没两年的堤坝,不知道能不能挡得了这样的秋汛呢?

米老头又要忙起来了,沈约静静地想著。窗外隐隐传来一宁的声音,似乎是正在吩咐黄嬷嬷重新做饭。沈约知道那是家里伺候病人的习惯,东西每隔半个时辰便重新煮一次,这样病人无论什麽时候醒来,都能喝上新鲜的米粥。他不想惊动一宁,依旧安静地躺在暖暖的薄被里, 或许他知道自己一旦从这床上下来,便必须面对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和即将发生的事情,一些他不得不面对的事情。

可惜他忘了,这院子里住著天下耳目最灵敏的人。

青影一晃,纱帐便被撩了起来,来人伸手m了m他额头,又搭了一会脉,这才找了个绣花枕头垫在他身下,扶著他坐了起来。沈约歪在床头,微微咳了一声,嘶声道:“这麽大年纪了,耳朵还跟猫似的。你是不是都不会老的?”来人皱了皱眉,仿佛待要发怒,却又压了下来,木然道:“嗓子哑了,别乱说话。”说著身形一动,回来时手上已多了碗粥。这功夫沈约自小见惯了的,却每次都要咋呼一番,然而今日实在无此闲情,也不说话,只默默把粥喝了。

东西吃完,青衣人放下碗,两人相对无言。沈约知道他不开口,师父是能一晚上不说话的,只好自行说道:“总不能一直让一宁扮作我的样子。上朝就算了,葬礼你总得让我去。”

青衣人沈默了一会,道:“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与其有空为死人伤悲,不如多为活人考虑。”沈约哑然失笑,“师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般冷静。”青衣人也未反驳,房内又陷入一片死寂。良久,沈约才想起他原先想问的事,口气转为冷峭,“任卫东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青衣人颇不情愿地哼了一声,“听说是活活乐死的。”“很好,让他继续乐。”沈约冷然道:“那边所有不姓任的,都给我折下来。”顿了一顿,又道:“留几个能带兵的,将来要用。”“知道了。”青衣人漫不经心地应下来,明显大是不以为然,沈约明知他在想什麽,也没开口劝阻。

毕竟任炜棠这个人,他是相当讨厌。虽说已经答应任晖,可没说他不能对别人的私事装聋作哑。

“这几天情况如何?”虽然已从任蔻和林士明处得到了一点消息,但他最想知道的却不在其中。青衣人道:“锺聿宁一直到早上上朝才走,晚上还会过来,范家只派了管家过来,范希诚好像忙得很。兵部已经接到向安远、定远发送粮草的密旨,估计不日即将开战。皇帝那边报的是心疾复发导致猝死,验尸官也处理过了,大多数场合都是一宁扮成你的样子出席, 安生负责府内事务,沈氏族人已经有部分秘密迁出京城,叶总督那边也派人报过丧了。”

“别避重就轻,说重点。”

青衣人眼中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然而一闪即没,再开口又是木头语调:“飞雪楼我派了杜子平去接,少了米澹洲的流水,他们这两年撑得很是辛苦。”“那敢情好,我们来替他们排忧解难。”沈约静静道:“有花不完的银子,还有用不出去的武器吗,照原样装备到任家军士身上,跟兵部递个消息,尽管把他们往前线送。”青衣人一皱眉,点头应了。

“你这两天去了哪里?”

“南澧。”

沈约一挑眉,“真是千手千眼,跑得够快。殿上刺杀有他们的份吗?”

“他们跟此事无关,但段远均似乎猜了点什麽出来。”

“魏宁侯?那就不关我们的事,现在没那心思对付他。”

“任家的两个伴当已经从大理寺弄出来了,皇帝既然都决定出兵了,秦枫借坡下驴卖了沈家一个面子。”说著嗤笑一声,“任家倒好,撇得干干净净,这种忠心护主的下人,往大理寺一丢就当没这人了。”

沈约沈默,半晌才道:“给肖贵嫔递个信儿,我想见她一面。”青衣人略略挑眉,“怎麽忽然有当皇帝的兴致了?”“他们既然求了这麽多年,总要稍微满足他们一下。”沈约望著他,两手一摊,“别看我,我一点把握没有。”“什麽都不会还想当皇帝,真是胡闹。”青衣人轻声斥道。“有一个差点当了皇帝的师父,有一个正在当皇帝的哥哥,皇帝这东西想来也不怎麽难当。”沈约一声冷笑,“不过我对龙椅那玩意儿一点兴趣没有。”

沈约自言自语道:“杀我父母,伤我兄长,我只不过??想好好跟他们打一架而已。”

青衣人点点头,也不觉得他这话有什麽大逆不道之处,轻轻点了点头,道:“那我顺便联系下睿王府,也给那边捎个话。”“嗯”,沈约闭上眼睛,细细思索著,“对了,林士明也辛苦这麽些年了,让他回家养老去吧。”“范希诚?”“范希诚?”沈约想到他殿上那番得体应答,心中邪火上窜,凉凉道:“咱家院子里不是还养著个漂亮小姑娘吗?听说咱们陛下挺赏识他那天在殿上的表现,准备招他做小女婿呢。”青衣人微微叹息,口气里流露出一丝怜悯之情,“玉和公主也真是不幸,哪次嫁人都不顺当。”

“最好你真的这麽有同情心。”沈约懒洋洋地道,“他不是最爱名声吗?咱下药也得对了路子。”青衣人不语,算算没什麽要交待的了,端起碗准备出门,正放下帐子,忽然又想起一事,“对了,你不去看看任晖?”

沈约往被子里缩了缩,翻身朝向墙壁,轻声道:“不了。”

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3)

越春雨水不多,即便是春夏也不常有。可这场秋雨已经下了两天一夜,竟无稍停的意思。任蔻左手撑著伞,右臂怀抱著一只黄铜小暖炉,手里提著一只竹篮,远远地望著跪在灵堂外的哥哥。不准守灵,不准进祠堂,这简直荒唐。任蔻想到父亲就任族长後的第一道命令,只觉疑窦丛生,全然不可解。爷爷去世的消息自是瞒不住的,哥哥一听说就挣扎著下了床,一宁和晴弓都不能跟来大宅,更不可能在此时离开沈家,自然将一切交给了她。她生怕哥哥发现沈家状况更受刺激,命轿子从侧门一路抬进了大宅里头,这几日找沈约和照顾哥哥,她都不知先顾哪一边才好,沈家的惨祸,哥哥的病情──任蔻只觉一颗心掰成两片,搁哪头都是一样痛。

父亲严禁她再和哥哥说话,哥哥脸上的表情又太可怕,她既不敢上前劝慰,却又不能就此不管,只能在这雨里站著、望著、陪著。想到此处,任蔻越发黯然,痛恨自己的怯懦,又深深感到无助。若是一宁在就好了,她黯然想道,又摇头驱散这一念头。不能再依靠别人了。可这到底要怎麽办?哥哥受伤才几天,本来就没痊愈,再这麽糟蹋,肯定是要落下病g了。她深吸一口气,走到任晖身边,蹲下身来,将伞搁在肩头,从篮里拈出一块桂花糕递到任晖嘴边,轻声道:“赵婶捡了新桂花做的,吃一口吧。”她知道任晖x情执拗,他既要跪,劝是劝不动的,於是每日总送点东西过来,厨房不给任晖做饭,她早被赶出家门,那些下人也不怕她,什麽食材也不给,她忙活了半天做不出什麽好的,干脆回安和公府拣些任晖爱吃的糕点带过来。

任晖此时眼皮沈重,浑身发疼,已被x口和右腿的伤处溃烂的高热搅得浑分不清东南西北,他抓著妹妹的手,模模糊糊地摇了摇头,喃喃地问:“我哪里做错了?爷爷为什麽责罚我?不杀安仁,我不杀安仁。错了吗?我是不是错了?”任蔻心中猛痛,身子一颤,手里的桂花糕便落到了地上。她低头去捡,却瞥见任晖领口里一抹浓重的血色,她心中大骇,掀鼻猛嗅,却发现空气里除了雨水的湿气、青冈树的味道和桂花糕的香气外,又过了一股说不出的气味,腥臭难闻,竟似是某种r类腐败了一般。

“哥哥!”任蔻失声惊呼,任晖却仿佛不闻不见,两眼发直,死抓著任蔻手腕,任蔻吃痛,扔了暖炉,伸右手探他额头,可她的手早被暖炉捂热,哪里能察觉温度。她一咬牙,用力掰松任晖手指,万幸任晖烧得厉害,手上一丝力气也无,她扯开任晖前襟──任蔻一生从未这麽大胆过,冒犯兄长简直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可她真庆幸自己的冲动。任晖x前伤口竟已全部发白化脓,松散湿透的绷带下一片血r狼藉!任蔻惊恐地缩回手,再看一眼任晖的右膝,果然,地上的雨水混杂著极淡的脓血,也不知已经破了多少时候。

“来人啊!来人啊!”任蔻放声叫道,只觉一生从未如此恐惧凄惶。这区区数日间她已历尽恐惧煎熬,身边人接连的去世,深知生命的脆弱。无人应答。意料之中。任蔻咬牙站起身来,对著兀自直直跪著的任晖道:“哥,你莫怕,我叫人来救你,马上就回来,哥你千万千万答应我,绝对不能死掉!”任晖哪里听得到她说话,只在茫然间瞧了他一眼,眼神却已失却焦距。任蔻心中恐惧,提起裙衫下摆发足狂奔,等她求动父亲,哥哥早跪成残废了,後娘凡事以夫为尊,更是没指望。只有安仁哥哥了。

任蔻跑出任府大门,脑海中浮现出父亲和二叔的对话,心下忽地有些绝望,安仁哥哥他,会不会不愿意来?一定有些什麽是她不知道的,所以爷爷才会有这麽荒诞的死法,所以父亲才会要惩罚没有过错的哥哥,所以哥哥才会念叨著“不杀安仁”,可是──不管怎麽样,她只要相信就好了。

相信他舍不得,像哥哥一样的,舍不得。

她趴在沈府大门上,用力捶了下去。仿佛过了千万年之久,那大门略略开了一线,见是她,忙整个拉开,“怎麽回事?”一宁接住扑跌入怀的任蔻,颇为焦急地问道,任蔻又惊又喜,刚想说什麽,眼前却一阵黑甜,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哥哥!”任蔻乍地醒了,发现是梦,这才放下心来,捂著疼痛的x口微微喘气。“难受吗?”一宁担忧地望著她。他原本便只伏在床边浅眠,她刚有动静时便醒了。任蔻摇摇头,汗珠顺著额发淌到眼里,颇为难受,一宁拈起衣角替她拭了,轻声道:“任晖没事,少爷从太医院请了大夫过来,现在林少爷和晴弓姑娘在照顾著。就住在少爷隔壁,一有动静马上就能知道。”

任蔻知他含蓄,这麽糟的天气,沈约定是派人狠狠“请”了一番才把那些老先生弄来,她稍觉放心,随即又担忧问道:“安仁哥哥没事吧?”一宁苦笑道:“总算比你哥哥好些──别尽顾著担心他们,这两天蜡烛两头烧,你以为自己比他们好得了多少?”任蔻望著他眼里血丝,柔声道:“你还不是一样。”一宁摇头道:“你今天跑来时的样子,我都吓死了。”现在想来犹自心有余悸,想到此处,一宁伸手握住了任蔻,“答应我,以後有事跟我商量。”任蔻面上一红,这才注意到已然入夜,当即便欲抽回手,颤声道:“一宁??这样不好??”一宁叹了口气,温柔道:“现在连任晖都被赶出来了,整条街的人都看见你哭著跑到沈家门里,你还待嫁谁去?”

任蔻大羞,双颊便如火烧,虽说早就住在一间府邸,可他两人都是温柔含蓄的x子,平素相处相持以礼,这样亲密的动作从来没有过。“哥哥??和安仁哥哥,他们不好吗?”一宁思忖片刻,长叹一声道:“还是等你好了自己去看看吧。”

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4)

任蔻一觉醒来,天光已然大亮。一宁早已离去,沈府虽少年轻丫鬟,自有嬷嬷伺候梳洗,她记挂哥哥伤势,匆匆用完早膳便由嬷嬷领著来到任晖房间。任蔻素来心细,一进门便发现不对,听说沈约派人拎了十几个大夫回来医治,但此刻围在任晖床边的只剩下三个老头子,值夜一般杵在床边,俱是东倒西歪、涎水长流。林蓬正伏在床边小憩,听得任蔻脚步声,模模糊糊地抬头回身一看,见是她,赶忙站起身来小声打了个招呼,拍拍衣上褶子,又拿衣袖拭下眼角,神色间颇为尴尬。

任蔻知这位林哥哥重形象,对他的狼狈模样佯装不见,轻声道:“晴弓姐姐怎样了?”听她未问任晖,先问晴弓,林蓬倒是颇为惊异,挑眉一笑,压低了声音道:“两年不见,小妹子越发懂事了。”任蔻抿唇一笑,“哥哥和安仁哥哥都叫我豆哥儿,您也叫我豆哥儿就好。”“那怎麽成?”林蓬板起脸,“咱这哥哥能和安仁哥哥比吗?”若换做从前,任蔻定然已是躲在人後满脸飞红,任其调笑不敢还嘴,然而经由这种种变故磨练,此时的任蔻已非吴下阿蒙,顺口回他一句,“是豆哥儿失言,我叫晴弓一声姐姐,将来还指不定叫你什麽呢?”

林蓬被她一番抢白,显然吃了一惊,随即哑然失笑,“看来这声安仁哥哥没白叫。”他平素周游四国放荡不羁,和青楼女子调笑惯了,几句玩笑後想起任蔻身份,微觉不妥,当即岔开话题,正色道:“彦升的情况算是稳定下来了,应当无甚大碍。只是那条腿,在雨里跪得太久,只怕──”任蔻知他言下之意,不禁一阵黯然神伤,低声道:“是我不好,若是我胆子大些,早点叫人来,或者干脆打昏哥哥就好了。”林蓬摇头,“彦升又岂是你能劝动的,昨儿个还是安仁亲自去抱他回来的。唉,你哥什麽都好,就是x子实在倔狠。”言语间很是不以为然。任蔻扑哧一笑,转悲为喜,“这话倒是像安仁哥哥口气。”“是吗?”林蓬颇感兴味。“是啊,安仁哥哥每次提起哥哥都是这副口气,又想教训他又懒得和他争的样子。”任蔻回忆幼年时三人打闹嬉戏场景,嘴角不禁浮起一丝微笑。她出身军中高门,虽是被娇惯的幼女,却是在一群男人中长大的,是以养成了娇憨中有豁达的x子。哥哥能捡回一条x命,她已然颇为高兴,至於武功不能恢复,虽然遗憾,倒是次要之事了。

林蓬见她笑意天真甜美,一如幼童,全不知她满心钦慕的哥哥即将沦为废人,心下掠过一抹说不出的滋味。天下间事,不知便是有福,故而有难得糊涂之说。晴弓若是能有豆哥儿一半天真,两人之间有岂能闹到这番田地?他当日离开京城,除了不堪杂事纷扰、旧友俱都忙碌之外,也不乏因感情不顺而生的心灰意冷。想到此处,林蓬不由心下叹息,他本是不擅作伪之人,心中难受,面上便流露出颓然神情。任蔻不知哪句话触著他痛楚,忐忑道:“海路哥哥?”

林蓬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涩然道:“没什麽,一点伤心事而已。”任蔻虽对世事颇为懵懂,终究并非无知,她也不知如何劝慰,略略迟疑了下,柔声道:“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是仍有希望,耐心努力的话,终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一日。”她这话隐了“若是毫无指望,不如果断放手”之意,林蓬何等聪明,心下自是雪亮,他不欲多谈此事,转而道:“晴弓顾了彦升两晚上,晨间才去睡,她没来过这院子,我不大放心,还是去看看她需要什麽的好。彦升处你先照看著,我一会回来。”说罢略一点头,转身离去。任蔻怔怔地望著他背影,心中暗道青楼女子也有青楼女子的好,想去探望便去了,再不像她,连哥哥病了都不能贴身照顾,唯恐传出些什麽蜚短流长来。

可父亲这次为何又放任她到沈家求救呢?想到这里,任蔻心中疑窦丛生。忽听得床上一丝呻吟,赶忙快步上前,“哥哥,你怎麽样?”任晖却未醒,只是呓语呼痛。“任姑娘,能否让老朽为安和公把把脉?”任蔻一回头,却见她身後几个大夫也已醒了,正满脸戒慎戒惧地在她身後站作一排。她忙让到一边,谦声道:“您快请。”老大夫们轮换著把著脉,均是眉头深蹙,任蔻心中惊恐,颤声道:“我哥哥他好像还发著热,可林公子刚刚明明说──”

一名大夫直起身来,退後一步,躬身回禀:“林公子之言并非宽慰姑娘,不知沈大人自何处觅得的良医,又用了何等灵丹妙药,安和公x骨伤势虽然沈重,然而处理地极好,脏腑虽伤,元气不散,至於这多日淋雨、寒气侵体,沈大人说也请了武林人士,运功祛寒,我等观察得知确无大碍。只是这炎症非一两日间可消除,况且──”说到这里,大夫却支支吾吾地犹豫著不肯继续,任蔻等得心焦,忍不住出声问道:“况且什麽?”那老大夫叹了口气,道:“安和公脉象弦滑紊乱,显见此病与心疾有关,纵能救回x命,一条右腿已无生机,全身功力俱废,势成废人,非人力可为啊!”任蔻倒退三步,面色惨白如纸,厉声叫道:“胡说??胡说!”老大夫毕恭毕敬地弯著腰,却是一脸苦相,几将哭出声来,“任姑娘心肠善,就行行好跟沈大人说一声,让老朽们回去吧!该开的方子我们都开了,药材也都遣人送来了,咱几个老头子都上了年纪了,禁不起大人这麽折腾了啊!”老大夫言辞恳切,躬身深深一揖,任蔻看几人均是眼下发青、面有菜色,知道必是多时未曾休息,不禁迷惑道:“我睡了几日?”

几名老者相顾无言,心道大小姐你睡了几天我怎知道?还是任蔻面前的这名老人j明,恭声道:“不知任姑娘睡了几时,老朽们是初三下午被沈大人抓??请来的。”“初三??那就是两天多了。”任蔻喃喃道,忽地发现这老人有些眼熟,心下更是疑惑,“请问老大夫是?”老人的腰杆直了几分,语气中透出一丝自嘲,“老朽鹤年堂王柏鹤。”

“王老先生?!”任蔻瞬时震惊,她身子骨还算结实,只有六岁时生过一场大病,听说便是请王柏鹤大夫给治的。就是那次,任家也是花了好几百两银子,又软磨硬泡半拖半绑地才把王老先生从鹤年堂里请出来看诊。听说王老先生六十以後只坐堂不出诊,安仁哥哥到底是用了什麽法子虐待几位老人家啊!

还没等她发完善心,一个更恐怖的念头便冒了出来,王老先生说没治的病,想必真是救不了了。任蔻伤心难抑,怔怔地落下泪来。王柏鹤心有不忍,软声道:“也不是没有法子,只要截去这条腿,还是能治的,只是日後行走未免有所不便。”“那就截!”任蔻拭去眼泪,惨声道:“保住x命,只要能保住x命就好。”几位老人又是相顾苦笑,齐声道:“可沈大人不准啊。”王柏鹤望望诸位同仁,叹息向任蔻道:“老朽前日便提出这一方案,谁知沈公子一听大怒,将回春堂的马大夫和成大夫和太医院的几位赶出去不算,还命令老朽等人留在这房里,说是安和公少一g汗毛,就将我等全家──”王柏鹤突然瞪大了眼,再也说不下去。

“说啊,怎麽不说了?”一个冷冽的声音响起,带著几分慵懒却骇人的笑意,任蔻猛地回头,之间沈约松松披了件外袍,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微微笑道:“接著说呗,将你全家怎麽?”

王柏鹤一咬牙,不顾铮铮打战的牙齿,颤声道:“将我等全家切成一块一块的,然後搅成泥,和荠菜,做成──饺子,煮一锅。”

“啧啧,少了最後一步啊。”沈约笑地诡魅,“这就没意思多了。”

“完整版本应该是,‘安和公要是少一g汗毛,我就将你等全家切成一块一块的,然後搅成泥,和荠菜,做成饺子,煮一锅,最後──塞到你们每个人肚子里。’”沈约嘿嘿轻笑,笑声里透著让人不寒而栗的y寒疯意,“相信我,一定一个都不落地喂进你们每个人肚子里,绝不让你们吐一口出来。”

“听说岐黄之道圈子甚小,你们几个又是至交好友,相互的家人想必也都相熟,吃起来──”沈约顿了顿,微微一笑,满意地看见一名老大夫瘫软在地,这才接著说完了那半句,

“一定加倍地有口感。”

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5)

“够了!”任蔻一声轻吒,无视沈约惊异的眼神,转身向三名老人敛衽一礼,努力保持著镇定的口气,柔声道:“沈大人屡遭大变,这是给急糊涂了,我在此替他给各位老先生赔不是了,万望老先生们宰相肚里能撑船,勿要怪罪於他。请先回去休息用膳吧,两个时辰後我再派人去请各位来商讨哥哥的腿伤。”说罢微一侧身,水袖轻拂,摆了个送客的手势。几名老人如蒙大赦,赶忙搀扶起地上的同仁匆匆离去,生怕跑到一半被沈约开口留人。

沈约默不作声地看著几人从自己身边小跑而过,笑道:“不愧是做大夫的,这麽大年纪了,腿脚还挺灵便。”任蔻面上一寒,走到沈约面前,轻声道:“怎麽,他们有腿,哥哥没有,所以你要把他们的腿锯了下来给哥哥换上吗?”沈约长眉一竖,“老胳膊老腿的,他们肯我还嫌难看呢。”任蔻抬头看向沈约,轻笑道:“那你怎麽不把自己的腿锯下来给哥哥?”

此言一出,两人都愣住了,任蔻惊恐地捣住嘴,简直不敢相信如此恶毒的言语是出自她口。“安仁哥哥,我,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这麽说的,我──”“够了!”沈约暴怒地扬手,任蔻几乎以为那一巴掌要落到自己脸上,蓦地退了一步──

可那只手只是轻轻落在了她云鬓上,若有若无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任蔻微微一让,别过头去,两颗珠泪却已潸然落下,“嘀!”“嗒!”眼泪落地的声音格外清脆,仿佛直接敲在了两人心头,沈约一震,收回了手,心里涌生出浓重的绝望。

好像这里的每个人,都比他更能接受现实。

“在这陪陪他吧,我还有事。”沈约犹豫半晌,还是喟然离去。

回廊转角处早有人等著他,青衣人正负手远望,面上神情既似激越,又似落寞。“倚阑听雨,师父真有闲情逸致。”沈约望著青衣人萧瑟的侧影,一声哼笑,那人也不回头,略略瞥了他一眼,径自举步前行,沈约心头一把邪火无处发泄,狠狠瞪他一眼,还是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後走进书房,青衣人袍袖一拂,门板应声阖上,他回身望向沈约,用一种平静刻板的声调道:,“要迁怒的话,你刚刚上别院小姑娘那闹得还不够?任晖的腿救不过来,吓死几个老头子就有用了?”

沈约咬住牙关,强迫自己不拧过头去,y沈沈地道:“除了吓唬几个老头子我还能怎麽样,我能救得活死人吗?能施针下药吗?能把断了的腿续上吗?对,我就是迁怒!世衡任晖和我,哪个没付出代价,只有他!”沈约鼻翼翕动,面容几近狰狞,嘿嘿y笑,“凭著殿上一番谏言就想安安稳稳做他的驸马,没那麽容易。那小姑娘苦守寒窑已然三载,我也算是救人於水火之中,别教她让个陈世美给骗了。”青衣人虽然离经叛道不以世俗法规为然,但听他将这番无稽之谈说得振振有词,不禁也大是蹙眉,沈声到:“维茨之战呢?丧期内不得任职,你也只能暗中行事,g本不可能亲上前线把维茨打下来。”沈约一拍桌子,恨声道:“就算不能亲手抓到那对母子,我也要他们国破家亡!我要把那两个人抓过来好好问问,看看他们会不会像那几个老头一样吓得魂不附体自我了断──”

“然後把他们煮一锅?”青衣人打断了沈约怨毒的描述,语带讥讽,轻声嗤笑道:“你自己吃?”沈约猛抬头怒目而视,青衣人毫不畏惧,只皱眉望向他,有那麽一瞬间,青衣人似乎想甩沈约一巴掌,这很好,沈约心中凄苦,心中暗自期许师父像以前一样一巴掌呼上来,那就都是梦,是梦,哪怕是练功太过走火入魔也好──

然而青衣人终究只是怜悯地摇了摇头,低声叹道:“约儿,你疯够了没有?”

先前青衣人斥责於他,沈约虽然懊恼,却还能克制,然而此时听师父这麽柔声劝慰,却不禁悲从中来。

约儿,你玩够了没有?约儿,该回家了。约儿,吃晚饭了,快去洗手。约儿,少玩那些个蛐蛐虫子,没的恶心得慌。约儿,字练了没?约儿,再淘气你爹该打你掌心了。约儿,晖儿找你玩来了。约儿,你怎麽又不理人家。约儿,你是不是太黏著晖儿了?约儿,任家──

每一声埋怨後面都有一张故作严肃的温柔脸孔,每一句责骂後面都有一双慈爱而无奈的眼睛。还有那个一直沈默地注视著他的男人,从不夸奖他的进步,却一直把他置於羽翼之下密密保护的人!

她不也是母亲吗?不也是和父亲好过才生下他的吗?不是她的亲娘吗?

逼死一对父母,她怎麽忍心!怎麽忍心!

我救不回来他了!真的救不回来了!不管我做什麽,就算把双腿双手都斩下来捣烂了献上去也无可挽回,谁都不会回来,从爹娘到任晖,他什麽也做不了!

一日内双亲俱丧、所爱又是重伤昏迷,沈约压抑已久的伤痛倏地涌上心头,一时间无数声音他周围叫嚣,纷纷攘攘一片混乱,脑中一阵昏沈,喉间发甜,几欲吐出血来。不一会儿,只听得一声叹息,一股柔和的热力涌入他背脊,青衣人沈声道:“气沈丹田,莫想其他,你若此时走火入魔,我便一掌毙了任家兄妹。”沈约心中一凛,知他言出必行,忙用功收束心神,让真气在体内走了两个大周天,方才委顿在地。青衣人扶他坐到椅中,伸手探他脉息,微觉不对,换过手再搭,面上神情虽然不变,眼中却已露出震惊之色。沈约颓然苦笑,“不用搭了,我说吧,心脉已损,不致命,只是少活几年罢了。”青衣人也不理会他,手指疾如闪电,霎时间已将他双腕、脖颈、大臂、侧腰处血脉统统探了一遍,这才沈声道:“你前日已经发作过一次。”“是”,沈约爽快地招认,“和任炜长对了一掌,便是如此了。”青衣人呼吸一窒,转身便走,沈约拽住他衣角,“就像你说的,伤都伤了,迁怒又有何益?还是先考虑任晖的伤吧。”青衣人回身,缓缓道:“你决定了?”沈约点点头,闭上双眼,轻声道:“截吧。”

“我只有一个请求,叫醒他,让他自己决定。”

“婆婆妈妈,越拖越坏。”青衣人哼了一声,“你若两天前便答应不就好了。”然见沈约神色一痛,心中顿生悔意,难得地说不出话来,良久方道:“我没救出你爹娘,也没救出任晖,你恨我吗?”

沈约睁开眼,怔怔地摇头,“恨你作甚?师父又不是真有三头六臂千里眼。又要你杀人,又要你办事,还要你救人──你若把这些都做了,我们还活著干嘛?再说??什麽也做不了的痛苦,我现在已经体会到了。”

“师父,我永不会恨你的。”沈约语声虽轻,却是斩钉截铁,顿了顿,又道:“毕竟,我也没什麽人可以失去了。”

“我只是想知道,自己为什麽被生下来。”

青衣人虽不能消去任晖腿上的炎症,要弄醒他却毫无问题,他望一眼坐在床边的沈约,见他点头,一掌拍在任晖头顶百会x上,转身道:“我去叫那几个老头来。”说罢翩然离去。沈约往床头挪了挪,擦去任晖额上冷汗,又把被汗水浸湿披沓在脸上的头发拂到一旁,静静等他醒来。

任晖醒来时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开战了”。没等他反应过来,沈约便径自说了下去,“打前锋的是黎骅闳,想必这一次又要死不少人。”任晖强自撑起身子,却一不小心触著了伤处,不禁低呼了一声,沈约却没伸手去扶,只是看著他艰难地拽过枕头垫到身後,艰难地坐了起来。任晖喘息了片刻,勉力一笑,“你何时也开始心忧天下了?”

沈约面无表情地道:“我和这国家的人民说一样的话,吃一样的米,我也有著一半大应的血。不管你怎麽想,我发现自己不想当亡国奴。”

任晖望了一眼自己下身,目光似乎穿过被褥直接看到了自己此时正没完没了剧痛著的右腿──还在,但是g本不用谁告诉他他也知道,这条腿是废了。他微微动了下左膝,却没有意料中的寒涩之感,只是躺久了有些发麻,他抬起头望向沈约,“谢谢。”

沈约摇摇头,“你到底去不去?”

任晖只觉喉间似有热流翻滚,苦笑道:“我这副样子,去了又有什麽用?再说,圣上也不会派我去的。”

“你当然可以不去,如果你认为这些借口可以说服你自己的话。”沈约平静应道,“不过你不在的话,我怕是黎骅闳不一定管得住那批任家军。你该知道,无论是黎将军还是朝廷上下,没有人在乎多几个安远。”沈约字字铿锵,“你爷爷、你爹,任家世代致力於平定北疆,难道要在你这代放弃吗?不进任家祠堂,你就真的不算任家子弟了?任晖,我对不起你,你爹对不起你,大应朝廷对不起你,可这应国的江山,天下的百姓,定远安远两城的人民没有对不起你。”

“你若不活下去,我就让他们给你陪葬。”

任晖怔怔地望著他,忽地朗声大笑:“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再骗我?”沈约不知他话中用意,皱眉道:“干嘛?”任晖面上却颇有得色,笑道:“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发现,你撒谎的样子其实还挺好分辨的。”不待他接口,任晖伸手拍拍完全动弹不得的右腿,问道:“是要截掉吗?”

沈约眼神黯淡,却强迫自己直视任晖,沈声道:“是。”

任晖点点头,将伤痛迷惑都暂时抛诸脑後,放声一笑,道:“那就截吧。古有孙膑,我大应为何就不能有个任晖?”

沈约猛然起身,颤声道:“你──你都考虑过了?”“是”,任晖直勾勾地盯著他,语气不容置疑,果断道:“不仅要截,而且要快,我觉得它快烂到大腿了。”“你在雨里那麽跪著,我以为──”见沈约神色变幻,语声哽咽,再想到爷爷的猝死、父亲的绝情,任晖心中又是一痛,伸手扯了扯沈约袖子,拉他重新坐下,郑重道:“那只是一时冲动。我不会死。兵营里断手断脚的将士有的是,我还没那麽脆弱。”他略略顿了下,嘴角浮现出一丝温暖的微笑,慢慢握住了沈约的手。

“倒是你,要是圣上不肯派我出战,你就等著做轿夫把我抬去吧!”

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6)

任晖的手术在两个时辰後准时开始。王柏鹤几位老大夫已经进屋准备,任蔻、林蓬等人怕老人们年纪大了体力不济,纷纷要求进去帮忙。“谁也别进”,沈约手一挥,示意争论到此结束,“一群不通医道的姑娘书生,杀只**都会吓著的人,进去看那血腥场面,没的给人帮倒忙。”“那我去。”锺聿宁应道,“刑部死人多,我不会吓著的。”说著动手脱下官袍,还没等沈约出言拦阻,林蓬第一个拦住了他,“你刚忙了一天,能行吗?”“没问题。”锺聿宁将脱下来的外袍塞给他,宽慰式地拍拍他肩膀,又看了沈约一眼,镇定地走进屋,反手阖上房门。

林蓬望了一眼痴痴望向屋内的晴弓,又转开了头,走到沈约身边,担忧地问道:“你不进去?”沈约摇摇头,和任蔻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宁在,他们很放心。何况还有师父,不会出什麽事的,自己跑进去,若是关键时刻晕上那麽一下,他们还得分神照顾。这麽给自己胡乱找著理由,沈约不禁苦笑,对心中难得生出的几丝怯意没辙。

“少爷,出事了!”回廊那头,安生一边叫著,一边一溜小跑地奔过来,站定後犹自面色煞白,双腿打抖,沈约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斥道:“不知道里头正忙著吗!什麽事急成这样?”安生一愣,瞥了眼灯火通明的屋子,赶忙躬身一礼,“著实是有急事,少爷,您还是赶紧去一趟吧。”沈约见他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不由皱眉,“怎麽了?”安生一愣,走上一步,附耳低语道:“盟鸥小姐在别院上吊自杀了!”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在场诸人都能听见,沈约脸色一变,厉声道:“救下没有?怎麽会这样?我不是吩咐过任何人不准泄露范府消息的吗?!”安生声音已近乎抽泣,“没敢啊少爷!咱也不知道小姐自哪得来的消息。救是救下了,可也只剩最後一口气了──少爷,过去看看吧!”

晴弓抢上一步,揪著沈约的衣袖, 颤声道:“我也去!”沈约见她面色惨白如纸,心中愧疚,一时倒不知怎生拒绝。林蓬也是跟盟鸥相熟的,此刻也没了主意,只知道扶著晴弓望向沈约。反倒是任蔻事不关己,尚能保持冷静,当即道:“安仁哥哥,这边一时出不了结果,留这麽多人徒劳无益,不如你先去别院看看情况,哥哥这边若有消息,我即刻让人通知你便是。”

沈约一脸心慌意乱,低低应了声,回身疾走,趁著晴弓和林蓬还未跟上来,狠狠瞪了安生一眼。安生一脸无辜,心中大呼冤枉,您大少爷日理万机忘了诈死一说,咱底下人可还得照章办事不是?沈约则暗道失策,他原本是想在锺聿宁面前演这场戏,借他铁面之名将范希诚始乱终弃宣扬出去,现在只落得林蓬一个旁证──真他妈扯淡,他若想要林士明上折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吗?可那不够分量!范希诚如今是皇帝面前的红人,要想磋磨他,非得有几方同时出手不可。马车颠簸,沈约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一边琢磨著要不要把肖贵嫔勾结范勤手下师爷谋害太子的事儿抖搂出去,一边还留了八分心在府里头的手术上,这便想来想去也没个结果,什麽叫关心则乱,沈约今天算是体会到了。

哭丧般惨嚎一里地外便听见,等沈约等人跳下车马,只见别院门口围满了人,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沈约一面让安生开道,一面在心中大呼丢人。晴弓是熟门熟路的,当即挣脱了林蓬飞奔入内,林蓬一怔,止步不前。沈约皱眉,他此时心急如焚,哪有心情调解这等小儿女情事,拉了林蓬便走。屋里七八个丫鬟围著床榻哭哭啼啼,见正主儿来了,赶忙收了泪让在一旁。晴弓一见便瘫坐床脚,沈约抢上前去,只见盟鸥双目上翻,呼吸似有若无,头颈里一圈肿起的紫印,屋梁上悬著白绫,一张绣墩翻倒在地,沈约见状骇了一跳,暗道这丫头不愧是怡情阁出身,林老狐狸的嫡传子弟,这做戏的本事连他都自愧不如。

此时床边站著的一个丫鬟突然伏地跪倒,大声哭道:“少爷,范家仗著皇上圣眷便背信弃义,小姐不堪受辱愤而自尽,沈家虽然没落,也不能容人如此欺凌,少爷,你可得替我们做主啊!”这番话吼得是悲凉哀戚伤痛欲绝,最妙的是嗓门够大,院子外头的街坊邻居只怕没一个听不见的。沈约暗道这小东西倒机灵,正待叫她抬起头来,那丫鬟按在地上的右手中指和无名指忽地快速开合一下,沈约心中一动,再瞧她颈後露出的肌肤莹白粉嫩,右耳垂一颗细痣,不正是好久不见的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