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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唯言

第四十六章

之後发生的事情,庄景玉记得,并不是非常清楚。

他只记得在那一刹那,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一样的,难过感觉。

如果说在等待的时间里,庄景玉还觉得自己,大概是沈浮飘荡在湖面之上的话,那麽在听完季晚潇的话以後,庄景玉全身上下唯一剩下的感受只有,他大概已经,永远地,沈进了湖底。

下沈的过程清晰而缓慢。庄景玉仰头望著头顶,那一束变得愈来愈细窄的微弱光源,表情安宁,抑或称茫然。

他无比平静地接受,光明和空气离他越来越远;而黑暗和窒息,则将他深深湮灭。

再再之後的事情,便全都只是听说了。

听魏嘉说,他和周云飞在新宿逛著逛著,好巧不巧,正好碰到了唐汉韩莹月这一对小夫妻。几人一合计,原本打算把自己也叫出来一块儿吃个晚饭的,结果哪想到连电话都还没来得及打,就被这个巷子口愈来愈大的喧哗惊呼声,和四周越聚越多的围观群众,给好奇吸引了过去。

听魏嘉说,当他们赶到的时候,自己正像个疯子似地死死卡住季晚潇的脖子,眼圈儿泛红,表情也凶狠得骇人,一边用力地摇著,一边口中还疯狂大叫著什麽,“不可能!不可能!!你骗我……你骗我!!!他怎麽会死呢……他怎麽会死呢!?”

听魏嘉说,当时现场的情况甚至已经严重到,季晚潇的铁杆儿粉丝一个接著一个,尖叫著冲上来,疯狂地想要拉开和殴打自己;周围警车起码已经停了三辆,全部都在嗡嗡嗡地鸣叫狂响,那声音刺耳并且嚣张,实在听得人心惊r跳,直欲抓狂;看好戏的路人们纷纷拿出手机拍照摄影,上传的上传,分享的分享;本x八卦,利益至上的媒体们则更是急不可耐地狂打著闪光灯,为了争抢这一条爆炸x的独家头条拥挤得头破血流;甚至还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大声吆喝著给庄景玉打气助威,高喊著“干巴爹”这一类欠扁欠抽的词语,瞧那煽风点火的兴奋样子,分明就是想要把事情搞大。

听魏嘉说,当他们围过来的时候,整条巷子,里三层外三层,已经全部被人潮给堵满了,他们g本进不到核心圈里去。等到勉强看清楚吃瘪的人是那个美男模特季晚潇以後,魏嘉和唐汉原本还在那儿不怕死地幸灾乐祸,天南海北yy著呢。结果过了一分锺,被完全黑下脸来的周云飞和韩莹月猛地一提醒,他们俩这才看清……擦!搞什麽飞机啊!发疯的那个人居然……居然……是***庄景玉啊!!!两个人当场就被吓了个魂飞魄散,满脑子都滴起了冷汗。

最後,幸好周云飞反应迅速,及时拉住了即将暴走,想要冲进去救人的魏嘉唐汉;而趁此空当,韩莹月也马上给黎唯哲打了求助电话,叫他速来现场领人。

黎唯哲大概是飙了车。从挂断电话以後不过区区五分锺光景,就浑身煞气地出现在了巷子口。身後跟了几个高大健硕,一看就不好招惹的危险大汉,他们彬彬有礼但却不容分说地,强制遣开了围观好戏的众人们。

不过其实,黎唯哲压g儿也就用不著做得如此夸张。因为自打他一出现在这里,现场气氛就在一瞬间,刷地全变了。

这跟他带了多少人没有关系,纯粹是因为他一路走来,那股势不可挡,令人窒息的,迫人气势。

黎唯哲二话不说大步走到季晚潇的面前,两指一并,没有什麽商量余地地,直接就扯住庄景玉的後领,将仍旧发疯不止的某人,一个踉跄,便不由分说不容反抗地,重重扯进了自己怀里。但那时候的庄景玉还没有疯完闹够,感觉到自己被制住,表情一怒立马就想要挣脱桎梏,动作凶狠得好像一头被s伤激怒的野兽;不过幸好黎唯哲手感轻柔却也不失力道地,轻轻在他的发顶揉了揉,然後低头在他的耳边悄声说了句,“乖,乖一点”──庄景玉这才骤然僵住动作,眼光一颤,随即渐渐变得茫然浑浊,发起呆来。他慢慢转头仰上,斜著余光深深看了黎唯哲一眼,而黎唯哲唇角轻扬,温柔回了他一抹,眼角眉梢全都写满了,“我在这里”的,安心笑容。

於是庄景玉总算不再发疯了。只是当他终於变得安静──很难说,同他刚刚那样的激烈疯狂相比,究竟哪一种模样,看起来,更加惹人心疼。

又或许对於黎唯哲来说,无论哪一种,疼的人除了庄景玉,当然还有,他自己。

再看看季晚潇,脖间压力骤消,他总算能够长长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了。

那时候他的脸色非常惨白,并且异常难看。很明显,那时候他的心情,也应该是极度糟糕。

不过想来也很正常。季晚潇向来立於人上高贵骄傲,除了因为单恋上萧岚而在他面前尝尽苦头,吃瘪无力以外,哪里还遇到过像庄景玉这样,竟然吃了雄心豹子胆,胆敢对他动手动脚……哦不,从刚刚的情况看来,简直就是要将他置於死地的亡命混蛋!?况且就算是他萧岚,哪怕心里面烦自己烦得要死了,顶多也就在表面上意思意思地表现一下而已;若是真想要动自己,就算是他萧岚,也都还得要好好掂量掂量才行!

所以你说,季晚潇此时此刻的脸色,能不难看麽?他这辈子什麽时候被人逼到过这种地步,落得这麽狼狈过!?连萧岚都没胆子和能力做到的事情,现在,竟然被一个傻啦吧唧的土包子给做到了……无论怎麽想,季晚潇都咽不下这口怒气。

可是当黎唯哲犹如天神下凡那般笔直站立在自己的面前,眉头紧皱,神情冷淡──那一刻季晚潇愕然微愣,随即眼珠一转,霎时,便明白了大概。

那时候现场四周也都已经被肃清扫荡得差不多了,唐汉魏嘉他们四人早已自觉地离开,黎唯哲带来的人则很有自知之明地退到了绝对听不见双方音量的安全防线以外,尽职尽责地守著。几分锺以後虽然季晚潇的人连人带车想要狂奔冲上来,但是却被季晚潇自己给叫住了。

他眯起眼睛看了看黎唯哲,又歪头扫了扫庄景玉全身上下,片刻後终於点点头恍然道:“原来如此。我是说这个土包子怎麽突然间变洋气了那麽多,原来是因为靠上了你了。”

黎唯哲闻言皱眉,看样子几欲动口解释什麽,然而想了想,到底还是什麽都没有说。

黎唯哲和季晚潇不算很有交集。尽管他们都身处在同一个上层阶级的圈子里。但是很明显,黎唯哲和季晚潇,是不一样的。前者虽然身处其中,但是他生平所最讨厌的,却就是所谓的豪贵名流。这些人口是心非,言行不一,表面绅士翩翩内心龌龊下流,为达目的使劲力气不择手段──这种在圈子里,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身份象征的默认和习惯,恰恰,正是黎唯哲的最烦。然而後者不一样。虽然季晚潇也不见得就是个y险狡诈的主儿,或者说更多时候其实他也挺“直”的,但是那更多是因为他g本就不需要,而不是因为,他的本x很好。

道不同不相为谋。黎唯哲和他所身处的这个圈子格格不入,和这个圈子里的很多人也都互相看不顺眼。因此他和季晚潇,即便有母亲黎晏心这个中间人做桥梁关系,却也依然形同陌路,多年了,愣是没有培养出一丁半点儿的交情来……算了,别说朋友了,其实就连熟人,估计也都称不上是。更何况後来听说季晚潇疯狂迷恋,甚至是放下身段舍弃自尊,死缠烂打上了萧岚──黎唯哲最为反感和看不起的类型,於是他便更加有意无意地,不再与对方碰面了。

因此现在在这种情况之下无巧不成书地遇上,尽管双方都没有表现出来哪怕一丝一毫的不痛快,但是於两人而言,或多或少,其实都还是有那麽几分,不大自在的尴尬。

除了对庄景玉以外,黎唯哲从来都没有跟人解释的习惯。再说他也不觉得季晚潇有什麽必要和资格知道,自己对怀中这个人,已经并不再像以前一样,只是“随便玩玩”而已;而是这一次,他是货真价实地,“真心喜欢”。所以,虽然在听见季晚潇那一句,语气暧昧轻佻,口吻中多多少少沾染了几分讽刺不信成分的,“原来是靠上了你了”──以後,心底原本飞快闪过了些许想要揍人的不爽感觉的,但是黎唯哲皱皱眉头,

最终,到底还是选择了沈默,没有白费口舌,去跟一个压g儿就无所谓的旁观者,纠正,和解释什麽。

事实上他现在只著急地想要把庄景玉带回酒店里去好好安抚一顿。从刚刚这个家夥前所未有的激烈反应来看,聪明如黎唯哲怎麽还会猜想不到,庄景玉绝对已经是被告知了那个,最没有转圜可能的,惊天噩耗。

是的,最没有,转圜的可能。

比如,如果庄景玉今天没有意外遇上季晚潇,又或者哪怕遇上了,但是季晚潇没有该死地多嘴的话,那麽黎唯哲大可以骗庄景玉说,其实萧岚早就已经痛改前非,现在他和楚回过得很好很好;又或者随便编出另外一个人,说楚回已经找到了他新的幸福,新的爱人,新的人生;他在没有你庄景玉的世界里也同样过得很好,所以你现在就专专心心与我过吧……之类善意的谎言──只要不告诉庄景玉其实楚回已经死了,只要骗庄景玉说其实楚回还仍旧活著,那麽对庄景玉来说,就一切都还有希望,都一切都还是光明,而温暖的。

但是楚回已经死了。

但是季晚潇这个欠揍多嘴的混蛋,就这麽毫无遮拦无所顾忌地,将这个,人力永远无法更改转圜的残忍真相,赤裸裸地告诉了黎唯哲,最想保护,最想珍惜,最不想让他知道,也最不想让他难过的,那一个人。

此时此刻,如果有可能的话,黎唯哲真想一拳头招呼上季晚潇那一张,俊美混血的,可恶脸庞。

不过他当然没有这麽做。倒不是因为他舍不得,又或者是害怕了身後正虎视眈眈盯著自己瞧的,季晚潇的那些打手走狗们;而是因为他实在不愿意再多惹是非,尤其付出的代价,还是可能要赔上庄景玉。虽然他自己不怎麽在乎第二天上八卦头条这种狗血事情,但是他非常不希望那些肮脏丑陋的东西,打扰和污染了,庄景玉的清澈纯净。

黎唯哲一手轻搂住庄景玉,一边冷冷看著季晚潇。良久,没有回答他似是而非的无聊问题,反而忽地,向上弯了弯唇角。

从季晚潇的那个角度看起来,黎唯哲那一条微微上扬的轻薄唇线,寒光似刃,凛冽如刀。

“好吧,为了谢谢你替我告诉庄景玉这个难以启齿的消息,秉著礼尚往来的原则,那不如,我也好心奉劝你一句──”

直觉告诉季晚潇,黎唯哲接下来的话绝对很危险,千万,不要听。

“就算楚回死了,萧岚也永远,永远,不会喜欢你。”

季晚潇的脸色霎时惨白得毫无人色。

黎唯哲扔下这句话以後就再也没理会过季晚潇,直接转身走人。身後季晚潇的人一下子冲上前去扶住摇摇欲坠的主人,却被你心情恶劣至极的季晚潇给一手甩开,大声骂道:“滚开!都***一群废物……给我滚开!!……滚!!!”

那个时候黎唯哲忽然觉得,季晚潇和林烟,倒是有一点像。

虽然他不认为,季晚潇,能够比得过林烟的疯狂。

第四十七章

还在车上的时候黎唯哲就已经细心地注意到,庄景玉无声无息的泪流满面。可是对此黎唯哲什麽也没有说,唯一的反应,只是轻轻伸手拥住了他,然後将自己温热柔软的嘴唇,缓缓贴上了对方那一片,濡湿成结的鬓发。

有时候,语言是很苍白无能的东西。黎唯哲相信在这一枚吻里,庄景玉就足够体会到它其中所有蕴含的力量勇气,足够感应到自己所给予他的全部的爱,足够与自己心意相通,心灵相犀。

他们之间不用开口。沈默之中,早已淌遍万语千言。

直到回到酒店,庄景玉都对这一段记忆没什麽印象。只依稀记得,似乎全程,他都是被黎唯哲,给半拖半拽,半搂半抱,甚至是近乎宠著,哄著,劝著,给带回来的。

然而那个时候的庄景玉,已经恍惚到甚至觉得,其实这一切,也都没什麽所谓了。

坐在柔软的床沿,脑子里依然浑浑噩噩,轰鸣一片。【楚回已经死了】,就这麽短短的一句话,六个字,却在那一刻,比这世间的任何一种毒药利器,都要伤他更重,毁他更深。

那时候,窗外夕阳晚斜,而房内帘幕低垂,重重掩映。晦涩的流光暗影,在空旷惨白的墙壁间游走穿梭,斑驳摇曳。庄景玉轻轻闭著眼睛,濡湿发亮的眼皮极有规律地上下凸动,代表著双眼皮的那一条微薄细缝在一片绵延清澈的潋滟水光之中浮跃跳动,若隐若现著。有那麽一瞬间,庄景玉觉得自己整个人,从上到下,从内到外,从脚底到头发,从血r到骨架,都好像瘫软成了一团劣质松散的稀泥巴,在无边无际的光影深处,仿佛身处云端天际,耳畔风声如嘶,脚底青烟流云,那般的恍惚失神,而又那般的飘浮不定。他感到自己心痛如绞浑身冰冷;哪怕已经大口大口地呼吸,却也依然难过到,惴惴,喘不过气。

是天命,从无所不知,却也永远不会为人所知的诡秘黑暗之中,幽幽伸出了它那一双浑厚有力的大手,然後死死卡住了庄景玉,哽咽破碎的喉头。

楚回死了。

死了。

……死。

──原来,早已经远远不止是不再相见;而竟然已经是,再也,不能见。

再一次确认这个坚硬如铁的事实,庄景玉终於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它究竟,有多真实。

沈默无言的泪流,不知不觉到底还是没有忍住,终是变成了放肆嚎啕的,声嘶力竭。

很奇怪。其实原本隐忍安静如他,别说像现在这麽不顾一切地抽噎了,甚至他g本连眼泪,都很少完整无缺地从眼眶里淌出来过。可是此时此刻,庄景玉却在心底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甚至近乎於神经质那般碎碎念提醒著自己:什麽都不用去想,什麽都不要去想,这一刻,他只需要把力气,全部,都用在哭泣上。

好像那样就可以暂时忘记掉,楚回毕竟已经不在人世的,残忍事实。

眼泪如万洪涌来滚滚淹没了心脏,苦涩的咸水浸泡著它,又憋又酸,又涨又疼。

恍惚中庄景玉甚至撕心裂肺地想,不如干脆,他也就这麽两腿一蹬,哭死过去算了。

他一直就觉得楚回很寂寞。而现在楚回死了但萧岚还活得好好的,不知道楚回一个人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会不会还像当初在监狱里那样,永远都是一脸谁也靠近不了的疏离淡漠,永远都是一掌,谁也温暖不了的彻骨冰凉。

这样的画面,哪怕只是在幻觉中天马行空地想一想,也都已经真实到,令庄景玉觉得难以忍受,实在没有办法,再继续想下去了。

事实上他很想要去陪陪他。

真的。他很想要,去陪陪他。

这个念头听起来似乎是有那麽一点自私和过分──在黎唯哲的身边,庄景玉竟然会生出这样三心两意,心猿意马的“出轨”想法。

可是在这一刻,就连原本最是霸道无理,也最该愤怒生气的黎唯哲,却也都没有去打扰庄景玉;而是默默守候一旁,选择了看似对他来说,分明是最不可能的忍耐,与包容。

因为他很明白,人心上的事情,最是难懂。有时候爱情没有了,但是感情,却还依然在那里。

黎唯哲当然对此感到非常嫉妒,可是他更清楚,他爱上的,不就偏偏,正是这样的庄景玉麽。

是啊。他偏偏就是因为这样与生俱来的清澈纯净──或者说是傻啦吧唧──才那麽无可自拔地,深深爱上了庄景玉。一颗从未为谁停留付出过的,冰冷而寂寞的心脏,时至今日,却早已不再复当初的孤独坚硬;它开始变得很软很软,也很暖很暖,沦陷的弧度,犹如夜空月牙弯弯;并且在那上面,还满满刻下了“庄景玉”──这个,永远,不会改变的名字。

一笔一划,都是黎唯哲,不曾开口讲过的深情。

在庄景玉的面前,黎唯哲偶尔会变得脾气糟糕,y郁暴躁,但那是因为他喜欢他,所以他总是会抑制不住地感到嫉妒,生气,他想要掌控庄景玉的一切,而不愿漏掉庄景玉的分毫;可是偶尔黎唯哲也会在庄景玉的面前变身成为好好先生,温柔宽容,细心体贴,并且尤为微妙的是,那居然同样也是因为,他喜欢他。

说爱情简单的时候,它就复杂在这里;然而说爱情复杂的时候,它却也简单在这里。

这样矛盾的美感,总是能令人魂梦颠倒,心神不宁。

就好比现在,黎唯哲明明已经万分狂躁地感觉到,堆积在自己x口的嫉妒,几乎就快要膨胀到爆炸,堵塞得令他喘不过气来了。换做以往,自由放浪,高傲霸道如他,什麽时候,竟然如此卑微地忍耐,和胆怯地退缩过呢?然而如今,他却是一忍再忍,一忍再忍,哪怕已经容忍到觉得再也忍不下去,他也依然不敢,抑或是舍不得,放纵自己的怒火,只怕它们烧伤了那个,早已被伤害了太多次的人。

往昔伤痕累累,此刻若是再添一把,那真是他,不可饶恕的罪。

就算庄景玉可以不介意,他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呵呵。活了二十多年黎唯哲头一次惊奇地发现,原来他做人,居然也能有,这麽宽宏大量的潜质。

只是这样的情c人格,虽然看起来高尚,然而细细体会,却也,难免苦涩。

在一言不发,默默轻抚著庄景玉颤抖不停的背脊,安慰陪伴许久许久之後,忽然,连黎唯哲自己都难以想象,他究竟是用了怎样的一种心情,又究竟是凭借了怎样的一股勇气,才终於开口问出了,如此慷慨大方,舍己为人的一句:

“……你要我,带你去见萧岚吗?”

话音刚落,庄景玉压抑绝望的抽噎声便骤然僵在半空,上不来上不去,恍然停留了,大约半秒锺的短暂光景。细细看去,那两只肿大如桃的无神眼眶,竟红得好像夜空,染血的月亮。

那般的触目惊心,令人背脊发凉。

然而黎唯哲见状却是无动於衷,面无表情,只有唯一骗不了人的,那突然黯淡下去的眼神目光,和另外那一只,紧紧握成拳状,上面青筋纵横饱满凸出的麦色手掌,出卖了他,此时此刻的滔天妒火,心痛如芒。

“要我,带你去见萧岚吗?”

他近乎自残地,又再这麽问了庄景玉一句。

袭上心头的,无论痛感还是快感,都同样,令人受伤。

庄景玉逐渐停止了之前似乎永无止境的流泪抽泣。他缓缓抬起早已变得黏稠一片,好像被大雨狠狠冲刷了成千上万遍的沈重眼皮,然後艰难从横亘在视线里的巨大水幕之中,努力撑开出了一条,能够容纳光明的狭长细缝。只是骤然绽开在他眼前的这个世界,却模糊得好像遭遇了暴雨来袭,绵绵浸泡在一片朦朦胧胧的潋滟水光深处:线条柔软,摇摇欲坠,暗影浮动,翩翩起舞。虽美则美矣,但却羸弱得,不堪一击。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整个人仰躺著一路沈进海底,什麽都动不了也什麽都说不出,只能无能为力地看著头顶的天空,离自己身处的世界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并且一点一点,被四周无处不在的流淌的水流,所残忍地撕裂,然後无情地冲破。

这种前所未有的奇怪感,令庄景玉觉得有些心慌意乱;可却又十分意外地疲惫犯懒,竟也不怎麽打算奋力反抗。此时此刻,只见他微微睁开的那一双暗淡眼眸,在氤氲缭绕的水纹之间,已再不复曾经令黎唯哲一见惊豔再见依然的柔软清澈,而是满满充斥著一片,叫人惊愣错愕的寂寞哀伤,与四面挥之不去的,寥落空茫。

坐在这个人的身旁,黎唯哲始终沈默如一地静静凝望著他:曾经明亮如楼台咫尺,如今却遥远成,海角天涯。

黎唯哲感到自己的骨和r,都好像快要痛散架了──如果,那真的可以的话。

嫉妒和心疼,他分不清究竟哪一种感觉,要更多一些。

原谅他以前从不知道,原来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哪怕不打仗,也似劫後余生。

忽然,就在黎唯哲以为自己将要陪著庄景玉沈默如斯,像这样安然静坐到天荒地老的时候,眼前的人却蓦地眼睛一眨,然後好像电影慢镜头那般,缓缓莞尔勾唇,眉心一展,淡淡笑了。

“……不。”

庄景玉一边这样否认著,一边慢慢摇了摇头。

“我不去了,”苦涩地抿抿嘴,庄景玉认命地别过脸垂下眼,纤密的黑色睫毛在苍白如雪的眼帘间轻轻颤抖我见犹怜,像极了半空中,即便被大雨淋湿翅膀,却仍坚持飞越沧海的蝴蝶,“我……我不去了。”

“楚回给我铺好了一切後路……呵呵……一切後路……他把萧岚送给他的所有东西都变卖成钱存给了我,他陪我考大学,让我完成心愿,让我以後有事可做,有路可走……他对我实在已经够好了……唯一的愿望就是,我能够忘了他,能够不要再去打扰他,能够……不要为他了伤心难过……”

“他早就想好了……早就想好了……”

“他是欺骗了我,可是他没有利用我……他、他是好人……是好人……你看,你看……他、他给了我这麽多……这麽这麽多……”

“黎唯哲你看啊,我以前明明什麽都没有的,可是现在,我已经,什麽都不缺了……”

“他真的没有利用我,他为我好好安排好了以後,他给了我报酬……他是好人……是好人……”

“所以你不要怪他……不要怪他……”

“我也不会去找萧岚……因为我要听他的话,我要乖乖听他的话……”

“既然他不想让我知道他最终的选择,那我就不知道……我就,装作自己不知道……”

“我就当做,他现在是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一个人……嗯不不不,是和另外一个,比萧岚好一千倍一万倍的大好人,过得好好的……那个人不会欺骗他不会利用他更不会背叛他……他们过得很好很幸福……很好,很幸福……”

顿了顿,濡湿的眼睫忽地一颤。仿佛坚持的蝴蝶终於因为死心和疲倦,头一歪翅膀骤停,而後便犹如一只被大风吹断了线的风筝那般,迎著呼啸巨浪,娇小的身体被狂风一点点撕裂扯破,最终,残败坠落在了波涛汹涌的暗潮深处。黑色与黑色融为一体,一个渺然如斯,一个苍茫无尽,沈下去,就在再也寻不见踪影。

“……他可以的……可以过得这麽幸福的……对不对?”

良久,庄景玉这样问著开口。

他是在暗示自己,也是在,说服黎唯哲。只是无论他再怎麽像个神经质似地絮絮叨叨,也终是改变不了,他的声音愈到後来,便愈发显得微渺难辨,弱不可闻的可悲事实。那声音轻柔悠长犹如一声叹息,带著一股毅然决然的勇气,姿势优美轻灵,纵身一跃,翩然飞入茫茫暮色。

连带著他所有的痛和恨,埋葬了,他全部的热,与冷。

这个时候,庄景玉的眼泪大概是,终於都哭干殆尽了。歪歪斜斜的泪痕横七竖八地黏在脸上,再配著那样一双红通通的兔子眼眶──这样一幅绝望而心碎,但却仍然在拼命微笑并且力图释然的努力模样,於旁人眼中看来,的确是显得特别特别的悲惨,可是又非常矛盾地,美丽得那麽绚烂夺目,光芒万丈。

那是黎唯哲曾经下定了决心要守护一生的阳光璀璨,然而现在,却是他再也不愿在庄景玉身上看到的,苦痛y霾。

大概美丽的东西,总是流著泪,浸过血,带了伤。

无以安慰,无力说谎。这一刻的黎唯哲,只能极尽全力地疯狂压榨出,自己浑身上下终其半生,那些潜藏在跋扈暴躁本x之下的,每一丝每一缕可能的耐心与温柔;然後缓缓抬起了右手,一遍一遍,一寸一寸,轻轻抚m过庄景玉,晶莹闪烁的眉骨明眸。

他对眼前人全部的爱意都化在其中了:原谅,理解,忍耐,宽恕,大度,包容,以及……悔恨,与愧疚。

爱上庄景玉以前的黎唯哲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竟会如此深爱上,自己的自作自受。

直到察觉出庄景玉的眼眶又似乎再一次有泛滥决堤的趋势,一股湿凉的触感也在自己温热的手指尖越聚越多,越盈越满;黎唯哲深深看了看庄景玉那两只深受重伤的空茫眼眸,忽然低低叹息一声,随即张开双臂,轻轻拥住了对方,黯然弯下的背脊。

那儿已经变得瘦弱并颤抖,再不复以往的刚直与笔挺。这其中的天差地别,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黎唯哲就这麽温柔地拥抱著他,一边将脸深深埋进对方柔软冰凉的颈窝里,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此时此刻的心痛如绞,难以呼吸。

因为他比谁都要更加清楚庄景玉究竟有多忍耐多坚强,所以他也比谁都更加无法想象,究竟会是怎样的痛与伤,才能将沈默隐忍如庄景玉,成功摧毁成了如今这般,脆弱模样。

至少,一定是常人,难以忍受的吧。

一想到这里,黎唯哲首先自觉难受地抬起手来揉了揉,庄景玉软软茸茸的头顶。

而後他便隐约听见,从自己臂弯深处再一次传来了,庄景玉压抑模糊的低声抽泣。

浅白色的衬衣很快就变得纹路纵横,暗斑点点。微凉的湿意,浸透了黎唯哲的整片左肩。

这一刻,庄景玉的所有矜持和害羞都仿佛消失不见。甚至他还主动伸出了手去,似有似无若即若离地,同样环住了黎唯哲骨r均匀肌理分明,在那一层浅薄欲破的麦色皮肤之下,却沈沈蕴含了无上力量的,紧绷如弦,优雅致命的背脊。

这样一个强大而温柔的男人,居然,是他的。

这样一个顽劣而霸道的恶魔,居然是最不会,玩弄,和欺骗他的。

这样一个原本贪图新鲜,花心不定的豪门公子哥,现在,居然是抱著,和爱著他的。

如此种种,一旦念及,庄景玉只觉一阵暖流蓦地从x口涓涓淌过,他忽然,就变得无比平静和安心。突如其来的噩耗干涸了雨滴,还他了一片豔阳当头,晴空万里。

近乎贪婪地吮吸著黎唯哲身上所特有的,那一股混合了古龙水和烟草味的独一无二的香气,那气息令他恍然落泪,目眩神迷。

事实上就在黎唯哲刚刚凑上前来拥抱住他的时候,那股比平时更加不可抗拒的凌厉气势,与那副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沈静神情,差一点儿就让庄景玉心惊以为,黎唯哲是已经生气到,想要在这里……就要了他。

不过照现在的平静状况看来,很讽刺地,居然是他自己,自恋自大,想太多了。

因为此时此刻的这个拥抱,其实反而是他们自交往以来,最为清心寡欲,也最没有r欲气息的一个。

不含任何理由,抛开所有欲望,不去勾引诱惑,不去耳鬓厮磨,更没有下一步,或者进一步的挑逗动作:黎唯哲就只是,这麽轻轻淡淡地抱著。

他只是想要抱住庄景玉──仅此,而已,

毕竟,总有那麽一些时候,感情,不再与欲望挂钩。

暗香中,庄景玉有些为自己先前的恶意揣测感到脸红羞愧。然而当片刻过去,犹豫再三之後,他终是彻底下定了决心,将自己那两只若即若离晃晃悠悠的害羞手臂,不顾一切地紧紧贴上了,黎唯哲微湿一片的滚烫背脊。

无论力度,温度,还是气息,味道,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麽,刚刚好。庄景玉感到那一瞬间在自己的身体深处仿佛忽地掠过了一抹微疼的甘甜,那滋味侵蚀入骨飘飘欲仙,犹如吸食了满满一盒的阿芙蓉膏。

这是他们靠近得最为用力,然而谁也没有动过y思的,最最纯粹的,一个拥抱。

第四十八章

可惜这一份纯粹并没有能持续多久。

黎唯哲果然是个真男人,说到做到:他说不在异国他乡(尤其是日本)和庄景玉做,那就是真的不在异国他乡,染指庄景玉的哪怕区区一g小手指头;然而当一回到d城,黎唯哲这一股所谓高风亮节的忍劲儿,便很快,就自动破功了。

不过当然,这倒也并不值得有什麽奇怪。真正令人惊诧的是,那一晚,这种事情,竟然是由庄景玉而并非黎唯哲,主动提出来的。

回d城的第一晚正是一个很吉利的八月八号──黎唯哲的生日。

庄景玉还很清楚地记得,当自己第一次知道黎唯哲生日日期的时候,那一张瞬间傻掉的表情,和那一份,无比郁闷的心情。傻掉的是他这辈子还真没遇到过生辰八字如此吉利的家夥,而郁闷的则是……

切!搞什麽嘛……黎唯哲这家夥,什麽都会什麽都强也就算了,结果没想到,他居然连命!也都那麽好!……唔……或者说,正是因为他生的好,所以後来才什麽都会什麽都强的……!?

……总之就是老天实在太不公平,让人想不郁闷,都不行。

事实上早在六月份,就在所有人都还正焦头烂额地准备万恶的期末考试的时候,喜欢万事提前做准备的庄景玉就已经偷偷咨询过魏嘉,问他送什麽生日礼物给黎唯哲比较好。那时候魏嘉无比兴奋,自以为头头是道地给庄景玉提了好多意见,什麽送玫瑰花啦,j心表好的合照一张啦,自己做的一顿饭啦,一次唯美浪漫的旅行啦,甚至钻戒一枚啦……诸如此类的东西,但是庄景玉都觉得不大靠谱──直到周云飞突然推门而入(他们当时是在卫生间偷偷进行的这一项机密活动,主要原因,毫无疑问,来自於庄景玉天x使然和後天养成的矜持与羞涩)。

周云飞动作温柔但却不容拒绝地,手一伸,便将小魏嘉轻而易举地,从庄景玉的面前,一把扯进了自己的怀里;而後他不屑一顾地嘁了声,似笑非笑,给庄景玉提了个建议:“啧,别听这笨蛋的,那些东西多浪费钱啊。听我的,你就把自己洗干净打包好系上蝴蝶结,然後一动不动乖乖躺在床上,送给黎唯哲不就行了?……哦!最好再摆个妖娆x感的pose,放点儿优雅暧昧的音乐,嗯……要是你胆子能再大一点儿,那就干脆再准备一些情趣小道具,助兴小药品之类的,就更好了,”顿了顿,周云飞邪恶地眨眨眼睛,语气蛊惑,犹如同小人鱼做交易的坏海巫,“相信我,这绝对会是黎唯哲,最想收到的生日礼物哦。”

“……”

哑口无言。

庄景玉对此的全部反应是,当场,就满脸红了个透心烫,底朝天。

然而在周云飞和魏嘉嘻嘻闹闹的打笑声,以及两人愈来愈远的脚步声里,他却分毫不怀疑,周云飞这个建议的可能x,准确x,与真实x。

他虽然单纯,但是还并非傻子。无论表面上伪装得再怎麽风度翩翩,优雅绅士,男人就是下半身动物,彻头彻尾的下半身动物──对此真理,他并不想为和自己同x别的这个种群,去多费力气,争辩什麽。

同样,他虽然愚笨迟钝,但是还并非无动於衷。黎唯哲不仅是一个年轻健康的正常男人,而且他俩如今,还正在交往。朝夕相处中,庄景玉怎麽会感受不到,黎唯哲火热滚烫,但却一次又一次,辛苦忍耐下去的冲动欲望呢。

每一次,当黎唯哲站在自己的面前,显露出哪怕一点点尝试期待的表情,庄景玉都会感到难以抑制的害怕;可是当他看见黎唯哲皱著眉头默默走进浴室,一点也不打算强迫自己,那个隐忍孤独的背影之时,他又会感到无以复加的心酸,然後用力攥紧被角恍恍惚惚地想,自己怎麽能,如此自私。

庄景玉想的是,如果是过去的那个黎唯哲,那麽他才不会管自己究竟愿不愿意,只要是他想他要,那麽不计任何代价,他也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做到底;可是现在,他竟然为了自己,不仅学会了理解,学会了宽容,甚至还学会了忍耐……连庄景玉本人都已经再也看不下去的,自己令人发指的畏畏缩缩,胆小怯懦。

曾经庄景玉真的恨透了黎唯哲的霸道嚣张,而如今他却宁愿黎唯哲对他用强:不要为他改变不要为他著想,仍然还是最初那个放浪不羁,张扬轻狂,好像天底下没有任何事情能够绊住他,难倒他, 击垮他的,高高在上的,黎唯哲。

这样想还真是应验了那句老话:人x本……贱。

所以八月八号的那个晚上,庄景玉再没有,选择逃避了。

他从来都当不了坏人,更何况他对黎唯哲,又不是没有感情。既然黎唯哲都能够为了他牺牲到如此程度,那他又凭什麽在这里老把自己当做是一个可悲可怜的受害者,扮演著一个愁大苦深的悲情角色呢!?他承认自己曾经的确是有被对方冤枉和折磨过,但是这并不是他始终期期艾艾,走不出y霾的借口。

没有人可以始终不求回报地容忍和宠溺另一个人。那样的渺小卑微,逆来顺受,不是爱情。黎唯哲曾经说过,他付出这样的代价,是为了得到一个,全心全意的自己。

而庄景玉觉得,现在,他已经可以向黎唯哲交出这样一个,因为被他感动,所以毫无保留的自己。

以後无论过去多少年,庄景玉都依然非常清楚地记得,在黎唯哲二十三岁生日的那一个晚上,当他走出浴室看见自己,虽然没有系蝴蝶结,但是也算石破天惊地裸躺在床上,并且还在身上若隐若现地半盖了层被子之时的,那样一副难以置信,而又激动万分的神情。

黎唯哲这辈子,至那为止,并且从那以後,都再也没有,如此可爱地傻气外漏过。

余生漫漫,日後庄景玉一有尴尬,便最喜欢拿出这件事情来当挡箭牌,打趣黎唯哲。

房间灯影昏昏,窗外月色撩人。虽然没有周云飞所说的暧昧音乐和助兴道具,矜持单纯如庄景玉也自然摆不出来什麽x感魅惑的勾人姿势;不过对於黎唯哲来说,只要人是庄景玉,那麽无论什麽姿势,都足以令他化身为兽,某个部位,骤然勃发绷紧。

事实上庄景玉也真的g本不需要再去刻意表现什麽,在黎唯哲的眼中,他此时此刻的脸红害羞,混合了抱歉与期待,夹杂著忐忑与勇敢──这样一张,将一切心事都写在脸上的单纯模样,就已经,足够将黎唯哲,惊豔得浑身发烫。

庄景玉是在黎唯哲之前洗的澡,现在头发还没有完全干透,黏在额前的几缕黑发仍然湿漉漉的。当一滴晶莹欲破的水珠顺著柔软细腻的发梢,啪嗒一声滚落进他清澈如玉的眼眸中时,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黎唯哲眸色微沈,低低呢喃一句“这可是你自找的”,然後便一把扯掉了包裹下身的浴巾,犹如一头终於发现破绽的猎豹,优雅却也不失凶猛地,一下子扑上了床去,将自己早已等待太久,也渴望太久的小猎物,紧紧地压在了身下,死死,死死地按倒。

除了最初一秒的僵硬以外,庄景玉再没有做出,别的任何反应。

没有惊慌,没有反抗;甚至连眼神都逐渐变得温柔而流淌:那是一种,自责的心疼。

一手轻轻抚m过庄景玉平静温暖的眉眼,一手深深c进庄景玉湿润如潮的发丝深处,久经人事的黎唯哲无比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不能控制他此时此刻的呼吸急喘,心跳加速:

“庄景玉,你想清楚。”

他这样问他。嗓音因为高温的蒸汽和良久的忍耐,而显得愈发低沈沙哑。

仿佛来自地狱的魔咒。

“你想清楚……如果我拥有了全部你,那我就再也,不会放开你。”

“以後无论你有什麽理由,我都不会,再放你走。”

听到这里庄景玉依旧没什麽反应,眼底清亮如昔,只是安静地听著。

黎唯哲微微一笑,低头吻了吻他的眉心。

“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把你当成是我的朋友,我的亲人;在我的眼中,你的角色,只有两种。”

“要麽是我的伴侣,要麽,就什麽都不是。”

“如果是我的朋友和亲人背叛了我,那麽我最大的宽容就是放过他们,和他们再也不见,永远陌路。”

“可是你,庄景玉,无论你是否是我的伴侣,你的人生,都只有一种。”

黎唯哲的双手有渐渐用力收合的趋势,庄景玉觉得头皮有一点疼,但是这一点疼不仅微不足道,并且还令他,甘之如饴。

而此刻黎唯哲的眼底,早已经黑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暗潮。

“和我在一起──

“直到死。”

那麽深邃难望的眼睛,那麽深刻入骨的,一字一句。

明明是无路可退的威胁警告,然而庄景玉认真听完半晌无语,神情安静祥和,眉目波澜不起。

黎唯哲略带自嘲地弯了弯眼角,蹭蹭庄景玉的额,低声笑道:“怎麽,你怕了吗。”

庄景玉慢慢摇了摇头。

然後他一句话也不说,在仰脸往黎唯哲细薄微凉的唇间覆上自己双唇的那一刻,他也同时主动张开了自己羞涩紧致的双腿,然後若有若无,环上了黎唯哲强壮有力的腰。

对方浑身一僵。

唇上和腰上──巨大的惊愣中黎唯哲恍惚难辨,究竟哪一方的温热,更令他手足无措,动弹不得。

庄景玉用一种最温柔也最勇敢的姿态,斩断了自己的一切退路。四面八方,他将自己所有可能或者不可能的未来,都全部包容了那一个挺身亲吻的决绝动作里,然後拱手,交给了黎唯哲。

飞蛾扑火的勇气,来源於爱,和相信。

而这一晚,谁也阻挡不了庄景玉,要将它们,通通都献给黎唯哲的,坚定决心。

就算黎唯哲还能够继续容忍,但是庄景玉本人也无法再继续忍受下去,自己曾经那样既欠揍又犯贱的摇摆不定,徘徊游移。他凭什麽只需享受而无需奉献呢?他凭什麽只得回报而不用付出呢?他凭什麽以为,因为自己以前受了害,所以现在就理所当然应该要报复回来,而黎唯哲如今的下场则全部都是因果报应,造孽活该呢?

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这是真理。但是感情里,从没有这种等价交换,j确如斯的天平。

庄景玉不禁扪心自问:他曾经的心安理得究竟来自於哪里?他曾经的高高在上究竟来自於哪里?他曾经的不劳而获,骄傲自大,自以为是……又究竟,来自於哪里?

事实上,他如今全部的风生水起,都是来自於黎唯哲,对他无法无天的爱,和宠溺。

他要回报他。

不仅仅是因为他应该,而且更是因为,他愿意。

如果他不爱黎唯哲,那麽他会选择除此以外的任何方法去劝说对方,不要,再对他这麽好了;然而情已至此,庄景玉唯一剩下的选择,并且也是他心甘情愿做出的选择,只有如黎唯哲曾经所说:献出去一个,全心全意,爱著对方的自己。

下定了这样的决心,因此当黎唯哲尺寸惊人的火热欲望,缓缓顶上自己身後那个隐秘羞涩,并且在黎唯哲的手指开拓之下,渐渐松软张开,偶有粘y吞吐的小洞之时,庄景玉虽然呼吸chu重,面色潮红,喉咙间浅吟低唱,呻吟声随时欲破──然而在他的心底,却是满满一片安宁平静,云淡风轻。

滚烫的硬物一寸寸往里送进,那滋味陌生而熟悉,令人恍惚不知过去还是现在,昏昏难察现实抑或梦境;只是在疼痛与快感双重交织的极致体验里,庄景玉死死抠住黎唯哲如翼耸然的两边背胛,深深嵌进对方强悍有力的肌r深处的,是他充血满盈,粉色欲滴的指甲。

黎唯哲正在努力证明自己是他的人;而庄景玉也想要,反过来,对此做一下证明。

他没有怕,没有悔,没有怨,没有恨;甚至连痛,都好像,隐隐可以忽略不计。因为这一刻他正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如同著魔那般疯狂地在告诉自己:就这一晚,就这一晚,他要让黎唯哲,将他狠狠,狠狠地,一路贯穿。

从此水r交融,再也,难分彼我。

庄景玉觉得自己,已经醉在黎唯哲汗滴涔涔的颈窝里了。

濒临释放的时候,黎唯哲忽然停下了所有动作,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儿,揉揉庄景玉的脑袋莫名其妙问了一句:“你觉得,开心吗?”

庄景玉愣愣一滞,反应良久,终於傻傻点了点头。

黎唯哲见状微微一笑不做别的反应,只是旋即加大了抽c的力度和速度;那其中滋味令庄景玉不禁神情骤变,呻吟悠悠泄出齿间。

最後,当黎唯哲的琼浆玉露都全部喷洒进庄景玉的身体深处之时,他微喘两口,眉目水光潋滟极尽温柔,与刚刚的野兽做派云泥之差,截然不同。

他莞尔笑著,唇线一勾,轻声说道:

“你现在很幸福,但还可以更幸福。”

庄景玉闻言不解,睫毛一颤,轻轻眨了眨眼。

於是黎唯哲俯下身去,温柔亲吻他的眉睫。

“而我希望,那个能让你最幸福的人,是我。”、

“……”

x中霎时一股暖流荡过,庄景玉恍然不知,究竟该说些什麽。

不过幸好黎唯哲也很快流连往下,以自己的唇封住了他的唇。厮磨良久,粘著银丝缓缓分开,黎唯哲坏坏地伸出舌尖在四周舔过一圈,然後很满意看到身下的庄景玉,瞬间就红透了整张脸。

感觉到埋在自己身体里的东西很快又有胀大发烫的趋势,庄景玉脸色尴尬地抿了抿嘴,搭下眼帘诺诺道:“对、对不起……我、我知道你一定已经忍了很久……可我也不是故意,不是不想……这样做的。我、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你以为我很花心,是一个,只要别人对我好,我就会很容易喜欢上别人的人……”

“你不是。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黎唯哲笑笑,歪头在庄景玉解释不停的嘴角落下一枚轻吻,浅笑辄止,温柔道,“而且就算是,你也没机会再变心了。”

庄景玉一愣,然後立马奋力挣扎,想要挺身坐起。他不想管他为什麽会没机会再变心,而只想大声辩解一句,自己就是……不会变心!

然而黎唯哲的下一句话,直接,溺死了他。

“因为我会当这世上,对你最好的,那一个人。”

“……”

就因为这一句话,庄景玉很遗憾没有数清,明明是,所谓和黎唯哲“初夜”的这一晚上,他却究竟被黎唯哲,给里里外外搞遍了多少次……都还不止。

只依稀记得那晚最後一次接纳了黎唯哲的喷薄释放之後,这个一向强悍霸道的男人,竟然瞬间将脑袋倒下来伏在了自己的肩膀。他的全身微微颤抖著,好像是因为冷──但是大夏天的,刚刚又做了那麽多次活塞运动,这怎麽可能呢。

庄景玉非常担心,然而因为双臂被对方给紧紧压著,所以又显得十分手手足无措。

直到对方并起手指,狎昵捏了捏他的屁股示意自己没事儿,庄景玉这才咬牙切齿地确信,这个家夥……果然谁有事儿,也不可能是他有事儿!!

但其实黎唯哲,真的是有事的。

他是在怕,在悔,在恨。

那一刻他将脸深深埋进庄景玉骨肤间的无边香气里,深深吸气,深深沈迷;良久,轻声吐出一句,悠长刻骨的叹息:

“如果当初早知道,我以後会这麽爱你,就好了。”

──如果当初早知道,我以後会这麽爱你,那麽中途就不会有那麽那麽多的,对不起。

可是如果没有中途那一些斑斑劣迹,黎唯哲又怎麽发现,原来这一个人,便是他今生今世,挚爱的唯一。

这是一个,他们永远,都绕不出去的圈。

庄景玉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在听了黎唯哲这一句极尽孩子气的天真话以後,他不禁垂眉一笑,然後缓缓扬手,贴上了对方。

“可我倒是觉得,一切,都刚刚好。”

不早不晚,也没有所谓早晚。他们什麽时候真正相遇相知,那就是他们,最好的时光。

第四十九章

自从那一晚初试云雨以後,黎唯哲便俨然将这当做了两人每周必行的……他所谓的,“夫妻合法权力&必行义务”。事实上庄景玉丝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因为他现在还在住校,学习任务也比较重,没办法每天回家和黎唯哲一起住的话,那麽,他的夜生活,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