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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枯云

。枯云不识英文,只看得懂那汉字写的是:交际茶舞会,闲人勿扰。

每逢周末,孔雀厅除了供给洋人开设交际茶舞会再无他用。与上海别处的舞会不同,礼查饭店的交际茶舞会概不对外兜售舞票,且只宴请活跃于政商各界的洋人,连在里头端茶奉水的侍应都是从白俄流亡至此的贵族豪绅,可谓架子搭足,拒国人于千里之外。今晚这场舞会的筹办人是个做烟草贸易的英商大班,枯云与他素未谋面,他也非要人贵宾,更不是拿外国护照来上海掘金,声色犬马的西洋浪荡子,他三个月前才从南京来的上海,昨夜与人通宵打牌,眼下还都提不起劲来,哈欠连连。

枯云半掩住嘴又打了个哈欠,那两个门僮中的一个和他搭了句话:“密斯特枯,怎么今天玛莉亚小姐不和您一道?”

枯云摆摆手,道:“别提了,玛莉亚小姐昨晚拉我打了十六圈麻将牌,自己昏倒在床上,硬要我来替她充充场面,和她的托尼叔叔问一声好。”

此言非虚,门僮问起的这个玛莉亚小姐恐怕此时正在她爱棠路的香闺里头呼呼大睡呢。

门僮陪了个笑,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握住了大门把手,那门缝中漏出了一道明亮的光,还有一点弦乐声。枯云拍了拍身上的雪白西装,往前迈了一小步,他勉强摆出乐张笑脸打算应付些社交场上兴许会遇到的熟面孔,心里算计起了别的事,那孔雀厅的大门忽然间在他面前完全打开了。满室光华扑面袭来,枯云一愣,脸上的笑容加深了,这笑如今是发自他的真心了。

孔雀厅里的欢声笑语,璀璨灯光终于是将他拉拢了过去,六神归位,他已完全清醒了过来。

一个侍者端着托盘从枯云身边经过,枯云顺势拿了杯香槟,呷了口酒,佳酿沾唇,还未得空咂摸品味,他便见到人群中有人冲他举杯示意。那是名红发圆脸,短胖身材的异国男子,枯云认得他,笑了笑,朝他走了过去。这名男子是个意大利人,枯云唤他作密斯特卡比诺,玛莉亚则称呼他为托尼叔叔。这位托尼叔叔在意大利领事馆做事,同他的玛莉亚侄女一样,热衷社交,每有舞会必见他的短胖身影在舞池中陀螺般旋转。枯云能进到这孔雀厅的交际茶舞会游戏,玛莉亚和托尼功不可没。

这玛莉亚乃是在法租借开有三间洋行的意大利商人安东尼的女儿,她的母亲是个被卖到威尼斯去的小脚舞女,与她的父亲在水城发生了一段哀婉缠绵的罗曼史,命运让她成为了父亲的妻子,一座矿山,一片葡萄酒庄园的东方女主人。这段罗曼史一共孕育出了三个孩子,玛莉亚是家中老幺,母亲于去年因病过世后,她便来到了母亲的故乡,上海。她在上海旅居已有三个年头,且是没有要回意大利的打算的,若要说她是爱上海这座城市,勿宁说她是贪图享乐。这位形容妍丽,家庭富裕的十八岁少女正在最无忧无虑,拥有大把青春和金钱可供挥霍荒唐的时光,无怪乎她成了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她尤其爱舞,舞池中的她好似一只花蝴蝶,上海于她,仿佛就是朵永不凋零的花,永远有闻不完的花香,尝不尽的花蜜,还有那无数的玩伴和情人。

枯云的华尔兹跳得好,玛莉亚和他就是在跳舞场里搭上的线。枯云长得还很漂亮,他有异国血统,一双异色眼睛生在张五官深刻俊美的脸蛋上,光是木木然站在一处就好似一卷美丽的画,叫人看了又看。也是沾了这具混血皮囊的光,枯云就算是出现在跑马总会的看台上,红头阿三也不敢对他下逐客令。

礼查饭店的交际茶舞会是玛莉亚最爱携枯云前往的地方,他漂亮,舞姿优美,带出去体面,着实脸面生光。论起爱面子,要虚荣,玛莉亚的劲头可不输任何年轻小姐。

枯云的身世玛莉亚也很中意,他自称自己的父亲是孤身来沪的美国学者,母亲则是留过洋的世家小姐,两人于一片紫藤花园私定终生,而后母亲未婚先孕,东窗事发,罗曼蒂克成了一桩有失颜面体统的龌龊。他出生后不久便被送到了南京的亲戚家抚养,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玛莉亚听过他的身世后深受触动,泪珠涟涟地握住枯云的手,说:“我的法米,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法米了。”

法米在意大利语中是亲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