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二章人之初(1 / 2)

作品:《英雄志

每年到了元宵前后,杨绍奇的头就会无端痛起来。

“叔叔,我要去提灯。”马车前行,踏出了一片清脆蹄声,伴随踏踏声响得,则是一片儿童吵嚷:“叔叔,你听到了么我要去提灯。”,“叔叔、叔叔”,“你醒醒啊叔叔。”

“叔……叔!”身子猛烈摇晃,后座儿童攀上爬下,拉死尸般的揪住杨绍奇,暴吼道:“叔叔!你死了么叔叔!叔叔!你活过来啊!”一片吵嚷中,杨绍奇苦苦死睡,任凭天雷打落、女鬼缠身,也是唤他不醒。却在此时,驾座上的管家不甘寂寞,竟也加入战团,开始叫起了“叔!”。

“二爷啊……”前座的管家回头过来,问道:“淑琴小姐明早要到家里玩,您要是有空,那便带她去香山走走吧”

“呕……”杨绍奇梦中忽有痛苦之色,看他全身隐隐发抖,八成是要吐了。

时近午夜,马车徐徐前来,看驾座上喋喋不休的是杨府老管家老蔡,活蹦乱跳的则是小霸王阿秀,至于后座那个昏睡不醒的,自是二爷绍奇无疑了。

好像没例外过吧,每年祈雨法会全家出门,杨府老小从没一起回家过。先看杨老太君体弱多病,每回和尚才开始念经,她老人家必然自行哮喘病发,便早早由家丁护送回家,之后和尚才拿起木鱼一敲,杨大学士便也想起了公事缠身,随即跟进开溜,最后连阿秀的娘亲也去了布庄,却把杨绍奇一个人扔在这里,任那一老小苦纠缠、祈雨法会无聊透顶,每年阿秀听完整夜佛法后,不免睡得太饱,看他浑身精力弥漫,竟尔趴到杨绍奇的头上,竭力怪吼:“叔叔!你到底听到了没我要去提灯!叔叔、叔……叔!”

“二爷啊……”管家晓得二爷装睡的毛病,便又自顾自地叹道:“您再不做声,那就算答应了。老朽已经答应了舅老爷,明早给您俩驾车,听说淑琴小姐为了这趟香山之旅,兴奋得不得了,非但买了新衣裳,还亲手做了卤菜点心,打算和您路上一块儿品尝,您这回要再次逃走,那可天理不容……”

呼呼……杨绍奇安详过世了,看他歪头流涎,死后不忘梦呓几声,八成是在偷骂粗口。

每年都这样,只消到了元宵前后、百花盛开时节,杨太君的娘家便会遣出大批适婚淑女,不绝上杨府溜达。从早年的淑林、淑宁,乃至于近年的淑琴、淑怡,前仆后继,成堆地住家里倒,可怜杨绍奇再不来个昏迷不醒,却该如何是好

管家一辈子帮着杨夫人打理家务,什么淑林淑宁、淑姊淑妹,他早年也曾帮着出力叫卖,奈何大少爷肃观警觉心强,一见苗头不对、便赶紧找了对象,自行成亲完婚,老夫人无奈之余,便把毕生心血灌注在小儿子身上,不替他讨房好媳妇,决不善罢甘休。

车向前行,杨绍奇总算也给吵醒了,他懒懒倚在车边,右手支着脑袋,一双俊眼半开半闭,颇有几分贵公子的忧郁。管家怕他想不开,便又劝道:“二爷啊,您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若非老夫人把您生得这般俊俏,您哪来这许多麻烦您可安份些吧。”

“行了。”杨绍奇掩面叹息:“你这话跟杨大说去。我可不是什么”风流司郎中“。”

天下最漂亮的一对兄弟,他俩都姓杨。杨肃观、杨绍奇,这对兄弟都是昂藏七尺之躯,杨肃观还是个练家子,可这对兄弟却都有双桃花眼,据说是从妈妈于夫人身上得来的,再看他俩一身白肤,五官俊秀,当真比姑娘家还美貌几分了。

听得管家的称赞,阿秀自也拼命瞻仰叔叔的英姿,他越瞧越是仰慕,忍不住道:“叔叔,你觉得自己很淫秽吧”杨绍奇本在打着哈欠,乍听这句怪话,一张嘴便合不起来了,他猛朝阿秀脑袋挥下一拳,怒道:“你才淫秽!”

耳听管家窃窃低笑,阿秀抱着脑袋,叫疼道:“叔叔,你……你想歪了,我说得是”隐讳“啊。”阿秀还只十岁,每回学堂里习来新词,必往叔叔身上造句,杨绍奇俊脸微红,便道:“什么隐不隐讳是谁教你这两个怪字的”阿秀道:“是我娘啊。

她说你这人说话喜欢拐弯抹角,一句话藏了十七八个意思,非常淫秽。“杨绍奇大喝一声:”隐讳!“马车颠簸,那管家强忍着笑,一辆车自是驾得东扭西歪。杨绍奇俊眼斜横,拎着阿秀的耳朵,道:“小子,别老是胡乱嚼舌,你娘真这样说我”阿秀拼命颔首:“是啊,娘说你聪明绝顶、才高阿斗、比我爹爹还多了两斗,可惜就是玩世不恭,整日里没半点正经,谁也不知你在想些什么,娘说要找机会劝劝你呢。”

“一个人若是天资过了头,往往干不了正事,这就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杨绍奇便是个中范例。想此人从小过目不忘,常人要背十来遍的东西,他少则一次、多则三回,便能牢牢记住。

不论多稀奇的八股考题到他手底,他总能默出一篇钦选正文范例,真如书上拓下来似的,仗着这份本领,他十九岁便已荣登金榜,当朝并无第二人能及。

只是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这杨二爷应试本领一流,当官才干却不济了。好容易在兵部占了缺,心思却全不在公事上,镇日里点卯瞎混,须臾度日。私底下更是花钱如流水,自己的俸禄用尽了不说,还把脑筋动到祖业上,日常里几千两、几千两往外搬,任凭大哥怎么往家里攒,总赶不上他花得快。

杨远精明干练,杨肃观老成持重,父兄两代辛苦经营,没想家里却出了如此败类,眼见管家转过头来,频频叹息,阿秀也是没口子的乱骂,杨绍奇烦得很了,便道:“行了,你少管叔叔的闲事,倒是你明日下午不是要开学了么书本子收好了吧”

阿秀原本傲然说嘴,乍听学堂开课在即,一张笑脸忽地僵住,只见他双眼渐渐眯起、脸色慢慢发白,最后蠕蠕倒在后座上,宛如死尸一般,这会儿便轮杨绍奇骂人了:“别老是这般怪模怪样。你娘出身书香世家,你爹又是当朝大学士,你将来要弄到江大清那鬼模样,那咱们可没脸见人了。”

“江大清”阿秀双眼一亮,喜道:“那是谁啊”

都说物以类聚,兽好群居,果然阿秀听得先贤之名,便已兴高采烈,杨绍奇呸了一声,训道:“少问两句!记得睡前把书本子收好,不然明日下午掉东落西,还不是得劳你娘送去”阿秀张开了嘴,狠狠打了个大哈欠,正要闭眼睡觉,忽然间想起一事,不由得双眼大睁,急急坐了起来,惊道:“叔叔,你……你房里有没有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自末代以后,这“三字经”便是孩童启蒙的读本,与“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合称“三百千千”。只消读过书的,莫不能朗朗上口。杨绍奇皱眉道:“叔叔当然有三字经,怎么你可是想借么”阿秀忙道:“是啊,我那本旧的被人偷了,得找本新的替上。”

阿秀自称书本被偷,杨绍奇却是半信半疑,他斜目打量侄子,沉吟道:“等等,你们孟夫子不是教列史记了么什么时候又要重读三字经了”阿秀叹道:“还不是给华妹害的孟夫子说她根底太差,什么字都认不得。过年前便把咱们臭骂了一顿,说开课后全要重读三字经呢。”

华妹勤奋向学,大有父风,想来阿秀定是把话掉反了来说,杨绍奇骂道:“你这小子除了张嘴吹牛,还有什么本领行了,叔叔房里还有本三字经,明日一早拿给你。”阿秀不急着道谢,只怯怯地道:“叔叔,你那本三字经……可是手抄的么”

“手抄的”杨绍奇愣了,当时经书多为印制,分作活版、雕版两种,甚少有手抄珍本。他心下纳闷,便道:“好端端地,为何要读手抄本”阿秀道:“手抄的看来亲切,读来格外有劲。”

说着死缠着叔叔,恳求道:“叔叔,你亲手抄一本给我吧,拜托嘛!叔叔!叔叔!”

小孩子常有古怪风俗,有时风行左手写字,有时盛行倒退走路,隔一阵子便有新花头,每使父母不胜其扰。杨绍奇不愿溺爱儿童,摇手便道:“没法想,叔叔这本是雕版印的,你爱要不要,随你便吧。”阿秀听他说得冷,竟尔哼了一声,道:“那就免了,你自个儿留着用吧。”

阿秀目无尊长,竟敢如此顶撞叔叔,杨绍奇心头火起,正要狠狠教训一番,前座的管家却把脑袋转了回来,笑道:“神秀少爷别发愁,您要读手抄本,那有啥难的我记得书房里还有几本三字经,全是你爹爹亲手抄的。”

阿秀原本嘟着嘴,乍闻此书,却不禁双眼发光,大喜道:“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管家驾着车,笑眯眯地道:“你爹爹孩提时勤奋用功、最爱抄书,单是三字经一样,他便抄了三本之多呢。”

阿秀啊呀一声,扼腕道:“才三本而已,不够用啊。”

“什么!”杨绍奇愕然道:“三本还嫌少那几本才算足”

阿秀不假思索,迳自道:“十本。”话才出口,好似晓得说溜了嘴,一时张口大哈哈,闭眼小眯眯,自管冬眠起来了。

阿秀似有图谋,杨绍奇不免疑心大起,那管家却是个老糊涂,兀自笑说往事:“唉,说起大少爷啊,老朽最是佩服了。他打小一丝不苟,专爱抄书,不只三字经、古文选,连什么大藏经、法华经,长阿含经,他也是边抄边默,慢慢都记熟了。”说着说,不忘训诫后座那个不长进的:“二爷啊,您要有大少爷的一半用功,老早就升任侍郎罗。”无论谁有了杨肃观这等大哥,都只有哼哼哈哈的份儿,果然杨绍奇一听数落,霎时脑袋一歪,便也冬眠起来了。眼看叔叔装死,这会儿阿秀便又复活了,他凑到了前座,笑道:“管家伯伯,大藏经不是佛经么,我爹爹小时为何要抄啊”管家笑道:“小少爷可忘得快了,你爹爹是哪个门派出身啊”阿秀一声惊呼,大喊道:“对啊,他是少林寺的。”

杨肃观出身少室,又文又武,满朝进士中就他一人身怀绝世武艺。管家满面生辉,傲然道:“没错,少林武功,天下正宗。那时你爹爹投身嵩山,白日里练功习武,夜间便来凿壁借光,用功之勤,合寺长老都赞叹呢。”说着说,不忘勉励阿秀一句:“神秀少爷,古人说见贤思齐,见不贤内自省,你平日里多学你爹爹,少学你叔叔,知道么”

“知道!”阿秀大声答应,不忘摇了摇身边那个废物,告诫道:“叔叔,你要振作啊。”

杨绍奇早已满肚子恼火,一听奚落,不觉怪叫一声,叔侄俩人登时相互扭打、状如稚童,管家早已见怪不怪,一时笑眯眯地驾着车,自朝杨府而去。

杨家早年住在大明门一带,正统年间搬回老家,只在东城一带住居。时近午夜,车子经过了天桥一带,但见街坊人山人海,有猜谜的、喝酒的、看戏的,沿道的“冰灯”、“纱灯”、“佛经说法连环灯”美仑美奂,满是元宵欢庆之气。阿秀怔怔看着,直想下车去玩,便道:“叔叔,你小时候常提灯吧”

杨绍奇心情还坏着,一时头也不抬,冷泠便道:“这个自然。我小时候你爷爷最是疼我,每逢元宵,他定会抱着我四下夜游。”

阿秀讶道:“我爷爷有这个人么”杨绍奇大怒道:“不许没大没小!我是你叔叔,你给我说说,你叔叔的爹是你的谁”眼看阿秀小嘴大张,一脸茫然,杨绍奇只得自行道出答案:“爷爷,知道了么”

“知道了。”阿秀俨然而笑,不忘拍拍叔叔的肩膀,赞道:“好乖。”还想多占便宜,却见叔叔的拳头高高抡起,随时都要重重捶下,直吓得阿秀惊慌改口:“等等!我……我没见过爷爷啊,他……他和我外公很好么”

想起了顾嗣源,杨绍奇不觉叹了口气,便道:“孩子,想起你外公了么”顾嗣源死时阿秀还不到四岁,哪里知道什么了,只得干笑胡诌:“是啊,每天都在想着呢。他……他以前的官很大吧”杨绍奇颔首道:“这个自然。你外公以前是兵部尚书,恰好管着你爹爹,那时你爷爷是内阁大学士,咱们杨顾两家公私往返,算得是世交。”阿秀长长地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拜把兄弟啊,那爷爷和外公定也常一块提灯了”

阿秀猛敲边鼓,一个念头就是要提灯夜游,杨绍奇识破了他的伎俩,不由噗嗤一笑:“他俩年纪老,不时兴提灯。”阿秀叹道:“这般无趣啊。那你和爹爹呢你俩小时候定常一块提灯吧”

杨绍奇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你爹爹小时候不住家里。咱兄弟俩很少一块玩。”

阿秀茫然道:“他不住家里……那……那他住哪啊”正茫然间,猛听管家声轻咳,不觉恍然大悟:“对了,他住在少林寺!”他遥想爹爹幼年的苦日子,眼前浮起儿童打坐、小孩念经之状,颇觉不寒而栗,忙道:“叔叔,你真好命了,你小时候怎没一起去少林寺”

杨绍奇摇头道:“说来是缘份吧。那年天绝大师上家里来选弟子,原本是挑我的,可后来你爷爷说我身子骨虚,不宜练武,便让大哥跟他走了。”阿秀讶道:“天绝大师,这又是谁啊”

杨绍奇淡然道:“天绝大师便是少林镇寺之宝,武功之强,号称合寺两百年来第一高手,他生平只收了一个徒弟,便是你爹爹。”

阿秀吓道:“这么厉害啊,那我爹武功定也不差了”杨绍奇微起哂然,口中却未答话。

四大宗师,岂同凡响天绝僧是少林不世出的怪杰,曾经自创天诀,继往开来,与宁不凡、方子敬、卓凌昭并称为天下四大高手,成名事迹不知凡几,阿秀遥想大宗师的威风,不由一脸钦佩:“叔叔,阿秀也想练武功,以后可不可以不读书了”杨绍奇摇头道:“不行。你的身子骨虚,不合适练武。”

阿秀哼道:“我才不虚呢!我又不是你,打小便肾亏。”听得小孩无礼,杨绍奇嘿嘿一笑,便朝侄子腰际捏去,打算给他补肾、阿秀笑得眼泪直流,求饶道:“好啦、好啦,饶命啊叔叔。

我快断气了……“他笑得惨了,便攀到了前座,苦笑哈哈:”管家伯伯,我不行了,我身子好虚,你……你快停个车吧,我要透透气……“猛听“啪”地大响,管家伯伯居然快马加鞭,车子便已飞驰而出。阿秀大惊道:“管家伯伯,你这是干什么快停车啊!”

管家冷冷地道:“小少爷省点力气吧。你明日下午便要上学了,今晚哪来的空闲提灯还是快回家收拾书本吧。”

眼看计谋给人识破,阿秀顿时痛苦万状,强拉着叔叔的衣袖,哭嚷道:“人家不要上学!人家只要提灯!叔叔!叔叔!你帮我说说啊!”听得侄子含悲来求,杨绍奇却只轻轻打呼,好似冬眠一般,阿秀却也不怕,只凑到叔叔耳边,轻声念咒:“淑琴来了、淑琴来了。”

咒语一出,果然惊醒梦中人,杨绍奇面色惨白,自知家门如虎口,一旦跨了进去,那便再也走脱不出,无可奈何间,只得附到阿秀耳边,轻声道了个计策。

“管家伯伯……”阿秀听罢妙计,登时捣住了胯下,痛苦道:“我尿急啊…………”

眼看小孩漏尿,身子颇虚,管家却懒得理睬,迳把缰绳一提,车子反而走得快了,阿秀见他不睬自己,倒也不慌不忙,便把车帘掀开,裤带一解,对着窗外大吼:“来啊,来看啊,杨神秀水淹七军,杨肃观教子无方,杨家门忠烈哪!”说着哈哈大笑,打算水漫京城,夜半无人,可如此当众撒尿的行径,杨家却也丢不起这个人,管家大惊道:“小少爷,你娘才说过你,你……你怎又故态复萌了!二爷,快替我管管他,别让他胡闹了。”

杨绍奇淡然道:“去找我大哥来吧。二爷我天生的没出息,怎好替他管教儿子”

二爷吃醋得厉害,管家只好拉停了车,苦笑道:“行啦,小少爷下车吧,老朽认输了。”阿秀欢容大笑:“撒尿了!撒尿了!”

他蹦下了车,找到了一处墙角,正待哼起小曲,忽觉身旁空荡荡的,竟没人陪着自己,霎时气愤道:“怎只有我一个人谁来陪我尿啊!”

自古儿童撒尿,多需长辈相陪,或嘘嘘引诱,或以身作则,方才尿得稳当。杨绍奇见阿秀瞪着自己,忙道:“你……你自便吧。不用理我了。”阿秀哼道:“你看不起我么没人陪我尿,少爷就不解了。”正要乱使蛮性,忽听哗啦啦水声溅响,身旁一人浑身剧抖,寒颤道:“神……神秀少爷,老朽舍命相陪了……”

凡人年纪越大,屎尿越多,看管家老蔡一把年纪,原来他才是真正尿急之人。他呼出一口长气,正抖擞间阿秀却把裤带系紧,急急溜回车上。管家讶道:“少爷又怎么啦这就完事了”

“兜儿”一声响,那马车居然自行驶离了,管家茫然张口,正错愕间,却听阿秀的笑声远远传来:“叔叔,你的计策真灵,一会儿便把他骗下车了。”又听二爷叹道:“那有什么难的等你到了他那把年纪,自也憋不住尿。”

一大一小即将开溜,管家总算醒觉过来了,他顾不得绑起裤带,便已拔腿直追,嚷道:“二爷!你不能走!淑琴还在家里等你啊!”淑琴二字一说,直似敲中了性命要害,车子更是飞也似的逃,可怜管家喊得声嘶力竭,反而更加追赶不上。

好容易逃得远了,阿秀便跳到了前座,笑道:“叔叔,你真的不回家啦。你不怕奶奶骂你”

杨绍奇叹道:“骂就骂,总比落在淑琴手里强。”阿秀嘻嘻贼笑,道:“叔叔,你为何这般讨厌淑琴啊她又不会吃了你。”

哪壶不开提哪壶,杨绍奇心下恼火,喝道:“你还有空管我的闲事臭小子,叔叔先跟你约法三章,你今夜玩归玩,就是别闯祸,不然消息传到你爹爹耳中,叔叔可要倒大楣了。”

阿秀专惹横祸、善降奇灾,上回才害得胡正堂痴呆,看杨绍奇今夜纵鬼出门,难保不惹大灾大难。正担忧间,这小孩居然还来挑拨离间了,听他嘿嘿阴笑,道:“叔叔,你挺怕我爹的呦。”

想起大哥的森严家规,杨绍奇不由微微叹气,他捏了捏阿秀的黑面颊,叱道:“谁怕他了

告诉你,叔叔在家里是天大地大、谁也不怕,就只怕你。“阿秀笑道:“叔叔怕我,那我怕谁”杨绍奇微微一笑:“你是过街老鼠,见谁怕谁,就不怕我。”阿秀哈哈欢喜,便又扑到叔叔怀里打滚,当真是没大没小之至。

叔侄俩虽说差了二十岁,可阿秀调皮捣蛋,杨绍奇也是个混世魔王,是以平日感情甚笃,他俩笑闹了一阵,不久便见了一处大宅,却是伍大都督府到了。杨绍奇知道阿秀欲找华妹,却反而提起缰绳,正待飞车而过,阿秀慌道:“叔叔,我要下车。”这回换杨绍奇冷笑了,听他阴侧侧地道:“小子,这儿可是大都督府,你找伍爵爷公干啊”

阿秀年少脸嫩,自也不好明说来约人家闺女,正蠕蠕耨耨间,杨绍奇却哈哈一笑,自行拉停了马车,他从后座里找出了侄儿的花灯,见是只五尺大关刀,那刀自也不是正牌的郾月刀,而是柄关刀形制的灯笼,专供小童嬉戏之用。

杨绍奇见阿秀下车,还随身背着小包袱,也懒得多问,便自顾点燃了灯笼。阿秀仰头看着,只见那刀头红晕晕的,寒夜里粲然生光,望来加倍的威武精彩。一时满面亢奋,喜道:“叔叔,快、快给我。”杨绍奇俨然而笑,将灯笼高高提起,便朝水沟抛去,吓得阿秀高扑起跳,惊惶来接。

杨绍奇生性调皮,此时抓着了机会,自要狠狠戏弄阿秀一番。

好容易玩得够了,这才拉过了侄子的手,将灯笼珍而重之地交了过去,嘱咐道:“乖乖去玩,记得天亮前回家,别让你娘操心了。”

阿秀喔了一声,道:“那叔叔你呢你要去哪儿”杨绍奇微笑道:“别管我,叔叔和朋友约了。你自去玩吧。”说着从车里找了件棉袄,披到阿秀肩上,却是怕他受寒了。

眼看叔叔弯下腰来,朝自己挥手作别,阿秀毕竟年纪小,走几步、回回头,心中忽有不舍之感,便又奔了回去,嚷道:“叔叔!你和我一起走吧,咱们一块去提灯。”杨绍奇失笑道:“我三十几岁的人了,还搞这个”阿秀不肯走,只死拖着他,嚷道:“走呗!走呗!”

正拉扯间,忽听一声咳嗽:“绍奇兄,你来迟了。”阿秀抬起头来,猛见巷里跨出一名青年,看他身穿黑衫,腰上缠着条红带,眼神满布森然,阿秀吓了一跳,颤声道:“崇……崇卿哥哥……

……“伍崇卿来了,看他目光冰冷,一脸杀气,半夜里撞见,怕要以为遇上了僵尸。阿秀心里发毛,正要缩到叔叔背后,却听嗤地轻响,张纸片飞了过来,恰恰飘到杨绍奇的手上。

眼看奇怪的东西来了,阿秀赶忙提起脚跟,只见叔叔手里拿的是张戏票,上头印了八个字,见是:“万福楼里、戏如人生”,阿秀咦了一声,自也认得这是万福楼的戏票,却不知崇卿哥哥干啥送将过来,莫非是想邀叔叔看戏不成正奇怪间,却听伍崇卿静静说道:“欠你一次人情,来日补报。”说着转过了身,却似要走了。

伍祟卿总是这般阴阳怪气,来无影、去无踪,让人摸不着头脑,阿秀正感疑惑,却听叔叔叹了口气,道:“伍兄,在下有一言相劝,盼你倾听。”

“不必。”崇卿哥哥斜过眼来,静静地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既已下了决心,便无回头之路。”正待迈步离去,又听叔叔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那你又何必去找卢云”

卢云二字一出,伍崇卿身子微微一震,脚步便停下来了。杨绍奇摇了摇头,还待再说,忽觉袖子给人拉了拉,他低头一瞧,却见阿秀仰起了小脸,满面好奇地道:“叔叔,谁是卢云啊”

杨绍奇清了清嗓子,自管弯下腰来,道:“你不是和华妹约了么怎又不走啦”阿秀眉头紧皱,自朝伍祟卿瞄了瞄,忧声道:“我才不能走,万一他找你打架,我得给你做帮手。”

“打架”杨绍奇手指伍崇卿,哑然失笑:“和他打架我可是活得厌倦了”

杨绍奇文弱书生一个,浑身挤不出三两肉,伍崇卿却打熬了一身铜筋铁骨,两人若要当街开打,不出一招之内,阿秀便得给叔叔收尸了。他心知如此,一时更是苦着小脸,低声道:“那……那我更不能走了,叔叔,你……你赶紧逃吧,我来给你断后。”

还待胡说两句,忽觉肩头给人拍了拍,阿秀回头去看,惊见祟卿哥哥俯身向下,重重一声鼻哼:“嗯!”

“妈呀!”阿秀给那怒眼一瞪,自是吓得死命飞逃而去,连包袱也忘了拿,那伍崇卿倒也好心,便将阿秀的小包袱提在手上,用力向前一抛,登时砸中了儿童脑袋。

砰地一声,阿秀摔倒在地,他疼哀哀地拾起包袱,哭道:“恶霸,专只会欺负小孩,看我去找你爹告状去。”伍家父子系出同门,老的那个生了张国字脸,镇日“嗯”声吓人,小的那个也是有样学样,当真可恶之至阿秀坐地假哭,背后却没了声息,他偷眼后瞄,这才发觉叔叔与伍崇卿全都走了。他松了口气,霎时先呸地一声,跟着卷起袖子,破口大骂:“姓伍的混蛋,你逃得可快啊,有种放马过来,让本少爷会会你!”

他嘴上骂着、脚下却摆出逃命姿态,万一伍崇卿冒将出来,他便要速速开溜去也。天幸连骂数十声,倒也无人现身叫阵。阿秀松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开,忽然间心念微转,想起了一个好玩把戏,忙脚下急急,奔到了伍崇卿适才所立之处,学着他的低沉嗓音,森然道:“何人如此胆大,竟敢出言相辱”

“吾!”阿秀走回了自己的地盘,将关刀向地一撞,自做傲然拊须状。跟着又匆匆奔回伍崇卿的位置,沉声道:“汝!何人也愿通姓名!”

“哈哈哈!”阿秀学着说书先生的模样,先来个大笑三声,眼见不远处有座台阶,便又傲然行上,一边摸着空胡须,一边冷冷地道:“无知小儿,也配问我的名姓告诉汝,吾乃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直隶河北杨家将……杨神秀是也!”说着高举关刀,脑袋急转,嘴角不忘挂着一幅冷笑。

深夜霜寒,黑沉沉的大街全无行人,阿秀也独个人唱起了独脚戏,他摆足了冷脸,复又跳下台阶,做鼠辈震惊状,骇然道:“好样的!汝……汝便是杀文丑、斩华雄、大破契丹兵的大将杨神秀是乎”这段话太长,难免说得口干舌燥,他喘了喘,便又跳上台阶,厉声道:“是吾也!”

“杀呀!”阿秀手中乱斩,脚下乱踢,一时烟尘乱起,顿行几分飞沙走石之象。正砍间,他忽然左手捣胸,缓缓坐倒,喘息痛苦道:“好刀法……小贼伍崇卿今日死于杨大爷之手,非常瞑目……”把头一歪,作咽气死亡状,还没死得透了,便又爬起身来,欢喜高唱:百万军中第一功,孤身北上赴辽东,欲知谁是英雄子,速来北京见秀公!

“哈哈!哈哈!”小阿秀高兴极了,他唱着娘亲写给他的小儿歌,正要挥刀助兴,忽见刀头晕暗一片,蜡烛不耐风吹,熄了。

阿秀天性贪玩,便算一人独处,亦能畅快淋漓,他打着了烛火,眼见关刀再次发光,复又洋洋得意起来,他大摇大摆走到都督府门门,仰望金匾,傲然道:“嗯,此乃一品侯爵府,我那定远老弟住在此处。”他拿起门环来敲,沉声道:“定远吾弟,秀公来找你了,快叫你老婆过来开门。”之后学起伍伯母的嗲嗓,羞涩道:“别急,婷婷来、来。”

来没两声,门里真来了脚步声,阿秀心下大惊,赶忙逃到后门去了。

后门便是小门,门上还贴着两张新年画,左书“年年有余”、右书“冠上加官”,却是天津杨柳青的年节版画。阿秀的母亲是当今有数的丹青圣手,长年耳濡目染之下,自也知晓这些门道。

他站在后门,瞄了几眼年画,正要开口讲评,忽听后门墙下发出“呀呼”、“呀呼”两声怪叫,阿秀心下大喜,赶忙喵哇哇地叫了几声。眼着趴在地下,静候回应。

伫立良久,始终听不到暗号,阿秀耐不住性子,低声便喊:“华妹、华妹、你怎不出声可是给你爹逮着了么”才一说话,便听门里传来吱吱叫声,听来颇似老鼠,阿秀心下纳闷:“不是说好学猫头鹰么怎又变老鼠了”当下咿咿歪歪地乱叫几声,当作答腔。

这个咿咿歪,那个吱吱啊,墙里墙外鸡鸣狗叫一片,忽见狗洞里钻出个小女孩儿,皱眉道:“阿秀!是你么”

看这小姑娘家容色艳丽,身穿小小黑貂袍,服饰华贵,自是华妹来了。阿秀大喜道:“你可冒出来了,真急死吾也。”华妹摇头道:“我老早在墙里等你了,只是听外头尽是鬼叫声,不敢贸然出来。”阿秀茫然道:“什么鬼叫,我学的是猫头鹰啊。”

华妹奇道:“猫头鹰是这样叫么我觉得不像啊。”

后花园傍,墙头马上,这个是都督娇娇女,那个是五辅小公子,小男小女加起来不满二十岁,却也懂得花前月下了。华妹见阿秀依约而来,便喜孜孜地取来一只灯笼,娇声道:“阿秀,帮我点灯。”阿秀摘下关刀灯罩,取烛引火,须臾间华妹的灯笼辉亮一片,登使阿秀大为惊叹:“好漂亮!”

眼前是艘八宝船,七彩琉璃,璀璨雅致,竟是件十分细巧的珍品。阿秀心生艳羡,忙道:“这是谁做给你的,真是漂亮。”

华妹得意洋洋,将发稍一掠,笑道:“这是我娘做的吆,稀奇吧。”

阿秀赞叹道:“原来伍伯母的手这般灵巧,我还以为她只会挥百姓呢。”

华妹俏睑微红,哼道:“你少贫嘴,小心我挥你两个耳刮子。”

阿秀笑道:“啪!啪!打在我身上,疼在你心里。好痛、好痛,”

华妹听了风言风语,不由飞红了脸,忙道:“别说这些了,你不是说今晚要干件大事么到底要做什么啊”

阿秀听得“大事”二字,果然面色郑重,他靠到华妹脸颊旁,低声道:“你小心听了,我要给胡正堂治病。”华妹心下大奇,讶道:“什么你要给胡正堂治病”

阿秀低声道:“没错,前两日我从叔叔那儿打听了一套法术,据说只要八个人一起念一套咒语,费上一晚上功夫,便能让胡正堂药到病除了。”华妹大吃一惊,看前些口子胡正堂给猛鬼惊吓后,木傻成痴,连大人也没法子,没想阿秀却自称另有门道。眼看华妹将信将疑,阿秀便提起了小包袱,傲然道:“瞧,咒语全装在里头,我可没骗你。”

华妹心里好奇,不知那包袱里有何机关,正想过来察看,阿秀却不让她瞧了,只把包袱收到了背后,一双贼眼却是歪歪斜斜,尽在华妹身上游走,华妹脸上一红,道:“你……你干啥盯着我”

这回轮阿秀脸红了,忙道:“谁……谁瞧你了我……我是瞧地下蚂蚁。”说着俯身望地,四下搜寻蚂蚁大军,一个冬天过去了,华妹不知怎地,竟尔长大了许多,非但褪去了几分童稚天真,还多了几分明艳照人,灯笼掩映下,一双眼睛尤其水汪汪地,好似能说话一股。乍见小花花益发可爱,阿秀不觉怦然心动,他一路寻找着蚂蚁,慢慢便来到了华妹的裙脚下,正要偷偷掀起察看,忽觉头顶给人摸了摸,听得华妹讶道:“阿秀,我好像比你高了呢。”

猛听这煞极风景的废话,阿秀先是一愣,之后捧腹大笑起来:“你长得比我高啦哈哈!啊哈哈!那太阳不是要打西边出来啦”狂笑之中,便已傲然挺胸,拿手朝两人头顶比了比,哪知这一比之下,竟是慌了手脚,看这女孩长得好快,一个年过去,真比自己高了两寸。阿秀又惊又急,忙指着华妹的脚下,怒道:“你偷偷垫脚!”

华妹眨了眨眼,把裙角提了起来,茫然道:“没有啊。”

女孩儿发身较早,十五岁前发育极快,到得后来便要给男孩追了过去,可阿秀不过是个孩子,哪懂这许多道理想起自己日后成了矮脚虎,华妹却成了一丈青,给她撑伞怕得垫脚,一时心头惨叫,忙伸长了颈子,猛力跳跃:“看!快看!这会儿又是谁高啦!”

眼看阿秀如此惊惶,华妹忍不住笑了,正要安慰他几句,忽见一顶轿子转过了街头,直朝大都督府而来。华妹吃了一惊,忙道:“不好了,我娘回家了,咱们快避避。”忙拉着阿秀,将他死拖到巷里去。却于此时,华轿也已来到府前,但见轿帘掀开,婀婀娜娜地走下了花儿般的大美女,看她身穿貂袍,瓜子脸蛋,果然是艳婷回家了。

华妹的母亲便是艳婷,此女双腿修长,身形远比常女为高,眼看她从轿夫身旁匆匆走过,居然还比这帮苦力高了数寸。阿秀如中雷击:“完了!华妹长得像她娘,日后定然比我高了。”

凡人身材长短、样貌美丑,由天不由人。看伍定远粗壮魁梧,身形几达九尺,艳婷也是个高身材,两夫妻生下的儿女,必是北国男女的剽悍体态。阿秀内心气苦,正悲郁间,忽见华妹蹲在地下,约莫只有小狗高矮,不由内心一阵安慰:“得意啊,总有你矮的时候。”

正瞧望间,艳婷把手一挥,轿夫便抬起了轿子,转从侧门进去了,眼看门口只剩下艳婷一人,她却又不急着回家了,只管转过身来,面望大街,好似在等候什么人。

阿秀只等着提灯去玩,心中自是千百遍地催促伍伯母回家,他耐不住烦,便附耳来问华妹:“你娘到底在做啥啊怎还不走”

华妹皱眉道:“我也不晓得。我看她八成是在等娟姨。”阿秀讶道:“等她做什么她俩也要提灯玩么”华妹叹道:“你想呢。

前些日子娟姨出了远门,事前没和娘说,这几日都在挨骂呢。“娟儿前世积了阴德,居然修来了这样一个好师姐,自是喜不胜收了。阿秀懒得听这些闲话,正要张口哈欠,忽见伍伯母面向大街,喊道:“啾啾!”

阿秀张大了嘴,看这三更半夜的,伍伯母不回家也就罢了,居然还在门口学起了鸟叫,莫非发疯了不成正感好笑间,却听街上传来脚步声响,府前真走来了一名女子,听她应道:“夫人,啾啾在此。”

耳听“啾啾”是个人名,阿秀更觉奇怪了,他急急来看,却见那女子身穿钗裙,手上却拿着一只拂尘,却不知是干什么来着的。阿秀满心惊讶,低声道:“这是谁啊”华妹附耳道:“啾啾是咱们家的嬷嬷,平日专来服侍我娘梳头。”

阿秀喔了一声,看伍伯母门下三个徒弟,除了今晚见过的翠杉,尚有海棠、明梅两位,姊妹仨全是花样年华,却没见过这位啾啾,他凝目打量,只见这女子虽有些年纪,一双眸子却是黑白分明,隐隐带着几分柔媚。不觉又想:“她们家的女人都好漂亮,连老嬷嬷也挺厉害。”

正艳羡间,那“啾啾”已然来到跟前,自在那儿捡衽施礼。

艳婷满脸不耐,道:“行了,不过是去见个房总管,怎么耗了一整晚到底见着人了没”

啾啾忙道:“见到了、见到了。婢女去了午门等他,只是他拉着婢女说东道西,这才耽搁了。”艳婷打断了说话,嗔道:“行了,他不说有件大礼要送我么还记得带回来吧”啾啾不敢多言,忙从背上的包袱里取了物事出来,艳婷接过一看,不觉大为愕然:“这……这算什么”

艳婷手里的“大礼”是件破衣裳,质料古迈,裁剪老旧,上头还绣满了“寿”字,宛然便是老太婆的入殓寿衣,眼看这礼如此重法,艳婷心下恼火,正要把衣裳一甩,啾啾慌道:“夫人别动气,您仔细瞧,这上头的寿字共有多少个”

寿字密密麻麻,少说有百来个,艳婷心下一凛,醒悟道:“这就是”百寿甲“么”啾啾松了口气,道:“夫人明鉴,这就是天下无双的”百寿甲“,号称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乃是唐王府上的镇府之宝。”

艳婷听她说得尊贵,这才来细细把玩那件衣甲,待见它材质坚韧,入手轻盈,这才面色稍缓,道:“这还像个样子。房公公还跟你说了什么他可有提到立太子的事”啾啾道:“这倒没有。他说反正夫人和他是一条船上的,大家唇亡齿寒、同舟共济,不必他说,您也会帮这个忙。”

“什么”艳婷听得此言,竟是大为错愕:“我跟他唇亡齿寒了他真这样说”

啾啾见她又不痛快了,自是慌了手脚:“夫人,您……您又怎么了”艳婷恨恨地道:“这姓房的是什么东西他和咱们伍家有什么交情了不过送了件破烂衣甲过来,便想要我给他出死力,房老贼,你真把艳婷当乡下人看啦”拎起那件百寿甲,奋力往地下一甩,不忘踩上两脚,以泄心头之恨。

那啾啾没料到一言之失,竟尔闹成这模样,她不敢多劝,只俯身拾起宝甲,低声道:“夫人,那……那这东西呢婢女可要退回去”

“那倒不必。”艳婷气消了,自把发稍一掠,淡然道:“这东西既然进了家门,那就留着吧。你一会儿先收到我衣柜里,我明早再拿给华妹穿。”眼看伍伯母如此英明,阿秀自是暗暗发笑:“这就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吧。”

艳婷说完了话,便要打道回府了,华妹心下慌张,自知她随时都要到房里视察,正待拉着阿秀逃命,娘亲却又停下脚来,道:“对了,我这儿还有件事,差点忘了跟你说。”

眼看娘亲又下动了,华妹自也不敢大肆奔逃,以免给发现行踪。那啾啾颇见任劳任怨,耳听新差事到来,便只欠身道:“夫人请吩咐。”

艳婷道:“我有个旧识进京了,这两日得请你替我招呼招呼。”

闻得招呼二字,啾啾立时心领神会:“夫人放心,婢女这就去办理。只不知点子身手如何要带多少人同去”

招呼两字一语多关,可以送钱送粮,也可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正要问自己该订制多少口棺材,艳婷却已掩嘴笑了,啾啾啊了一声,忙道:“对不住、对不住,这位朋友是打西北老家来的吧婢女可会错意了。”

艳婷出身甘陕,平日若有故旧来访,多由西北老家远道而来,她听得啾啾的说话,却是摇头一笑,道:“那倒下是。我这朋友是山东人士。”听得客人是打山东来的,啾啾双目圆睁,眼中惊诧乍现,随即宁定道:“原来是山东过来的,敢情又是盐商来给夫人送礼了”

“那倒不是。”艳婷笑了一笑,道:“我这朋友既非高宫,也非巨贾,他是个卖面的。”华妹听得是个卖面的来了,心下自感纳闷,不知母亲哪来的卖面亲友,正猜想间,却听“啊”地一声,那啾啾竟尔倒抽了一口冷气,随即脚步踉跄,向后退开了两步。

眼见啾啾满面骇然,那艳婷反而微微笑,道:“你怎么了

好似挺吃惊的、“那啾啾喘了喘气,寒声道:”夫人,您……

您说得那卖面的,莫非便是……便是……“艳婷含笑道:”没错,我说的就是他,山东卢云。“乍闻“卢云”二字,这回倒轮阿秀睁大了眼,付道:“怪了,怎又来了一个姓卢的”

今晚这个“卢”字炙手可热,好似人人都要提上一提,看先前祟卿哥哥现身,叔叔便曾提及一个名字,好似也叫做“卢云”,却不知是否便是同人正猜想间,又听艳婷笑了笑,道:“就是这姓卢的。都多少年了,我正愁你不认得他了哪。”

那啾啾好似有些失魂落魄,她呆呆望着夫人,双手却负在背后,十指微动,不知在袖子里撕着什么东西,过得好半晌,方才伸出了左手擦汗,喘道:“夫…………夫人……您这话不太对啊,这……

这姓卢的不都死了十多年了怎……怎又冒出来了““谁说他死了。”艳婷微微一笑,傲然道:“听说这姓卢的福大命大,一没摔死,二没淹死,多年来一直藏在西南,等着重出江湖的一天。”啾啾愕然道:“这……这话是谁说的可是……

……可是大掌柜么“大掌柜三字一出,艳婷立时闭目养神,冷冷地道:”错了。大掌柜便再神通广大十倍,也未必知悉此事。“她俯身过去,微微笑,附耳道:“老实跟你说吧,这消息是从三当家嘴里套出来的。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三当家”啾啾听得这个名号,竟是惊呼失声:“琼国丈”

“嘘!”艳婷秀眉紧蹙,急急提起了脚跟,自对着街心瞧了瞧,眼见夫人四处张望,那啾啾忙伸出了右手,将满手碎纸扔到了地下,跟着举脚拨动积雪,将纸屑掩盖住了。

正忙碌间,那艳婷已然回过头来,责备道:“你小心些,如此大声嚷嚷,可是怕人家听不到么”夫人神色恼怒,啾啾忙来致歉:“对不住,婢子一时糊涂,没曾留神……只是……只是这国丈平日足不出户,怎会……怎会得知此事”

“你忘了么”艳婷模样骄傲,把发稍后掠,淡然道:“这国丈固然不出门,可他家里却还有只小妖精,专能往外跑。”听得国丈家有妖精,阿秀、华妹心中自是大感好奇,又听啾啾喃喃地道:“小妖精这……这国丈续弦了么”

“真是傻啊,这妖精不是外头来的。”艳婷掩嘴笑道:“我说得是”琼芳“啊。”

“琼芳”乍闻小妖精的来历,巷里的阿秀、华妹,巷外的啾啾,莫不有恍然大悟之感。啾啾愕然道:“琼芳她……她不就是国丈的孙女么她和卢云有什么干系”艳婷笑道:“干系可大罗。这回若不是这小丫头误打误撞,天下谁找得到卢云呢”

眼见啾啾一脸迷惑,艳婷掩嘴又笑:“腊月时琼芳那小丫头不是说要去贵州么她在京城招兵买马,沿途大张旗鼓,四下闯祸,最后还摔到了白水大瀑里,九死一生之际,这便给她撞见了姓卢的冤魂啦。”啾啾愕然道:“她……她摔到瀑布里了她……

……她好端端的,为何要跳下去““女人啊,跳水还为哪一桩啊”艳婷掩嘴笑了起来,道:“听说这琼芳有个相好的,便是华山派那姓苏的小子。据说这少年是宁不凡的传人,长相比师父俊了百倍,可脑袋却没有师父的一点零头,结果才练了师父的两招剑法,立时便走火入魔了,你想琼芳见了相好的成了白痴,还能不赶紧去找师公回来么”这艳婷说话好生刻薄,凡事一概从坏处着眼,不管谁到了她口中,定然体无完肤。那啾啾八成也听惯了,她摇了摇头,叹道:“原来她是去替情郎寻师父来着。如此心意,也真难为她了。”

“难为什么”艳婷忽尔掩嘴来笑:“现下是情郎,以后还是不是,那可没人知道了。”

“什么”华妹心怦怦,阿秀眼眨眨,啾啾更是一睑讶异:“您是说……她和苏颖超分了”

眼见艳婷含笑点头,众人都是大吃一惊。要知苏琼两人乃是青悔竹马,小俩口婚期已近,喜帖更已广发京城,双方岂能说散便散啾啾茫然道:“这……这可没道理了,这琼芳不还替情郎奔波千里呢为何会闹起来”

“这你就不知道了。”艳婷眼角含笑,心情更好了,听她道:“坏就坏在琼芳去了一趟贵州,不然她怎会另结新欢呢”听得新欢现身,啾啾忽有不祥之感,颤声道:“等等,这……这新欢该不会是……是……”

“照啊。”艳婷噗嗤一笑:“若非她和卢云相好了,国丈又怎会气得疯了”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非只华妹、阿秀大为惊讶,那啾啾更是全身剧震,霎时手上拂尘便已坠落下地。

那艳婷笑吟吟地看着,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又道:“你别以为我造谣啊,我可是有人证的,我今晚问了娟儿,她说琼芳确实在扬州失踪了,可问她人去了哪儿、和谁走了,她却支支吾吾不肯说,后来给逼急了,才说什么琼芳是和一个卖面老头走了,还说那卖面的姓张,打南海来的,我一听便笑了,你想我师妹什么样的实心眼,真要遇上卖面的,她大姑娘顾着吃都嫌不及,哪有空打听人家姓啥名谁,祖上何处这便给我看出破绽啦。”

娟儿打小是个实心姑娘,说起谎来一向破绽百出,难免给师姐一眼看穿,啾啾情知如此,口中却道:“也许……也许您误会了,说不定世上真有这个卖面老头,那也未可知。”艳婷笑道:“你这话骗骗自己可以,和我可说不通,你且想想,琼芳这般眼高于顶的姑娘,要想让她舍下同伴,心甘情愿和一个卖面的走了,你倒给我说说,这卖面的该有何等样的来历”

答案呼之欲出了,这琼芳是世家之女,既美貌、复自负,这世上要真有个面贩能带走她,这人武功决计不可太差,样貌更不可太丑,手要能写、嘴要能说,万一他还中过进士、登过金榜,事情自然更好商量了。倘使一个不巧,这人居然是孤家寡人,乃至于上无公婆、下无叔嫂,这碗面吃来自是更香了。

听到此节,啾啾已是呆若木鸡,喃喃自语中,她猛地想起了一事,忙道:“等等,这琼芳不是有婚约么她……她连帖子都发出去了,难道不怕外人议论么”

艳婷笑道:“议论什么亏你往日多风流,怎似越活越回去了现下的姑娘可不比以前。

哪个不是聪明绝顶、胆大妄为见一个、爱一个、换一个,骑驴找马,任凭己意,哪像咱们这些老太婆,生下来便是给人糟蹋的。“说着竟是深深叹息,却是有些羡慕了。

耳听“大眼猫”下场如此凄凉,阿秀不禁暗暗摇头:“这苏大哥真是倒楣,遇上了坏女人,可真输到家了。”一旁华妹却另有想法:“这可怪不得芳姨。她想嫁人,当然得嫁个自己喜欢的,怎能勉强自己呢”

二童男女有别,心思便也透着相反,正想问,又听艳婷道:“好了,闲话少说,现下这姓卢的进京了,咱们可得好好商议商议,看看怎么找到他。”听得艳婷欲寻卢云,啾啾自是大吃一惊,慌道:“夫人,您……您真要见他”艳婷微笑道:“那还有假么这姓卢的好歹与我相识一场,算来是有几分交情的。他此番重出江湖,我当然有几句心里话要同他说。”

啾啾好似知道夫人的图谋,颤声便道:“夫人,算了吧,您……您饶过他吧。”

“饶过他”艳婷皱眉道:“你想哪儿去了我又没要害他,干啥要饶过他”啾啾低声道:“即是如此,那夫人还是别去惹他的好。”艳婷不高兴了,提嗓道:“你好大的胆子啊

我不过与他见个面、叙个旧,却是招谁惹谁了“啾啾叹道:“夫人,非是婢女顶撞您,可您自己也知道的,这姓卢的处境多悲凉人家官职丢了、心上人也嫁了,这当口便算回京来了,那也是万念俱灰。您便算过去找他,怕也要自讨没趣。”

曾经沧海难为水,世情倒此皆淡泊。艳婷却是个不服输的,霎时哼道:“什么叫万念俱灰”

我偏不信这套。这姓卢的当年不也是个热中功名的我现下替他挣个一官半职,他还能不感激涕零么“啾啾微微苦笑:”算了吧,夫人,他不会睬你的。“艳婷大怒道:”你说什么“啾啾叹道:“若是旁的人,婢女还不敢说。不过这姓卢的向来是不识抬举的。甭说您要赏他什么八命九命之官,便算把金山银山搁在他眼前,他还不见得抬头来看哪。”

听得世上竟有如此怪物,艳婷忍不住又呸了一声:“听你把他夸得多清高他要这般麻木不仁,又为何要去和琼芳厮混”

啾啾苦笑道:“大人,别问我,您自己也识得他的。您真信这些鬼话”艳婷给地一顿抢白,不觉为之一怔,竟尔答不出话来,良久良久,她忽尔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这话倒也是。他这人真是这样的。”

阿秀躲在一旁,悄俏听着姓卢的故事,不觉暗暗咕哝:“这家伙还算是人么难怪大家都在找他了,这般怪物,连我也想认识认识。”正叹息间,又听啾啾低声叹息:“夫人,您还要去找他么”艳婷冷冷地道:“当然要。我说出口的话,有哪一句收回了”

啾啾叹了口气,看面前的夫人状似柔美,实则性子刚强,她心知无法再劝,便道:“那夫人有何办法,却能让他听你摆置”

漂亮的食指竖了起来,艳婷仰望夜空,静静地道:“一个字,我只消一个字说出,任他姓卢的天大架子,也得对我言听计从。”

乍得此言,各人均有不信之意,先前阿秀、华妹听了偌大一篇,虽说不识得这个姓卢的,却也晓得这人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艳婷即使是诸葛亮复生、张子房再世,至多只能将之七擒七纵,岂能让他乖乖俯首听命、言听计从一片沉默间,人人都以为艳婷吹牛。啾啾淡然道:“夫人有何妙计,可否示下”

“一个字……”艳婷真是好整以暇,一边整理发冠,一边回眸轻笑,道:“”她“啊。”

听得这个“她”字,啾瞅好似给烙铁烧了,竟尔跳了起来,惊道:“夫人!千万别乱来!您要找了她,那可会出大事的!”

艳婷淡然道:“什么大事小事,我不过给她报个讯、道个喜,能出什么事”谜底揭晓,二童却都心生茫然,不知那个“她”字所指是谁,那啾啾却是怕得厉害,颤声道:“不行的,这大掌柜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事要传入他的耳中,咱俩的日子都不会好过……”艳婷微笑道:“谁怕谁啊我的日子难过,他的日子就能好过么告诉你,只消能整得他焦头烂额、心神不宁,我可比谁都开心。”

那啾啾面带惧色,一时嚅嚅,不敢应答,艳婷打量着她的容情,忽地伸出了手指,嘴角含笑,自在啾啾的面颊上拨了拨,叹道:“瞧你……见阎王似的,难不成这整个朝廷里,你就只伯他一个”

更可怕的站在眼前,看她怡然含笑,胸有成竹,不必一字言语,已得吕后之威。可怜啾啾低头缩手,仿佛进退不得,艳婷微笑道:“别这样,你到底听他听我,赶紧说一声吧。”

说也奇怪,伍伯母语音越柔,那啾啾身子越是抖得厉害,料来是两个都怕了。

艳婷叹道:“啾啾,你别那么没骨气,想当年你也是个响叮当的人物,江湖上的男人,没有不怕你的,朝廷里的男人,没有不巴结你的,那时我见你逼死我师叔,虽说心里恨着你,可也暗自佩服你的胆气。来吧,念在同是女流之辈的份上,我这儿给你个机会。”说着说,竟尔背过了身,淡然道:“来,你要效忠大掌柜,要通风报信,那便快快动手,你立此大功,他还会不还你自由身么”

陡听自由二字,啾啾眼中忽然发光,她吞了口唾沫,眼角偏转,却是瞧向了地下的拂尘。

适才啾啾无意间坠下拂尘,至今尚未拾起,看她呼吸隐隐加促,想来“自由”二字定是打动了她。那华妹一旁看着,却是暗暗替母亲焦急,那阿秀却无担忧之意,只管拉住了她,以免她忽来乱喊。

阿秀明白得很,面前的伍伯母并非似娟姨那样的蠢才,人家执掌九华门户十余年,如今故意卖出破绽,定有什么厉害后着预备着,啾啾倘若见猎心喜,定要给她迎头痛击。

果不其然,阿秀的猜想并没错,只见那啾啾盯着地下的拂尘,呼吸急促,似想俯身去拾,却又不敢,那艳婷虽说背着身子,兀自把她的动向看得一清二楚,听她含笑安慰:“别怕,我今夜才面圣归来,你该晓得我没佩剑。”

九华武术所仗者,不过轻功、快剑二项,其余掌力拳脚并非所长。艳婷没带兵器,那便如同除却爪牙的雌豹,不足为惧。当然,她也可能是虚言诓骗,也许她袖藏匕首,裙中带刀,那也未可知,无论如何,不试上一试,那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拂尘距离啾啾三尺,只消一个箭步抢过,便能抄在手中,啾啾想赌,却又不敢赌,良久良久,终于一声长叹,拜伏啜泣:“夫人在上,婢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与您相斗。”艳婷微微一笑,正要转身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啾啾陡地身子一动,右手暴长,却是要向地下拂尘抄去。

“啾啾。”艳婷甩了甩秀发,含笑道:“我可越来越喜欢你。”

啾啾喉头一凉,却见艳婷拔下了发簪,自在甩动一头长发,看那玉簪的尖锥,却已停在自己的咽喉上。啾啾浑身发抖,方知艳婷的武功更上一层楼,当有十二万分的把握制住自己。寒声道:“夫人,求……求你给我一个爽快……”

艳婷伸出食指,自朝她的脸蛋逗了逗,轻声笑道:“什么话,瞧你,把我说得多可怕”说着搀起了啾啾,腻声道:“啾啾,你这下弄乱了我的头发,可得赔给我喔。”

眼见两个女人站在家门口,自在那儿梳起了头,阿秀心头不禁暗暗发毛:“难怪叔叔会说他们姓伍的全是怪胎,果真如此。”

伍家一门忠烈,全是怪胎。看伍伯伯莫名其妙,傍晚时人在红螺寺,便曾见他大发雷霆,无端下令搜身,连华山双怪的裤子也脱,当真是怪得可以。再看伍崇卿平口横眉冷眼,阴阳怪气,脑子定也不大对劲。本想他们全家就只伍伯母一个正常,谁晓得她表面上好言好语,私底下却也是怪里怪气,好似疯婆一般。

阿秀看着华妹,心里不由替她感到难过,正叹息间,忽然想起了自家老小,不觉内心苦叹:“我还有空担心别人哪谁想充京城里的怪胎大王,还得先问咱们姓杨的答不答应哪”

怪胎各家有,北京恁是多。总之是老大不笑老二了,正感慨间,艳婷总算行向了家门,想来是要打道回府了,阿秀两腿恁酸,只想早早站起,哪知身子才动,那啾啾却又不走了。

艳婷蹙眉道:“怎么了咱们该回家啦。”那啾啾忽尔低下头去,道:“夫人,您……您要去见姓卢的……这件事……这件事该不该告诉老爷”

“大胆!”话声未毕,艳婷已是厉声大怒:“你敢把这件事告诉定远,我立时就杀了你!”

艳婷原本言笑晏晏,便算与啾啾动手,亦能泰然自若,孰料她翻脸如翻书,此时竟已勃然大怒,华妹一旁看着,自是又惊又疑,不知这卢云有何要紧之处,娘亲却为何要瞒住爹爹满心迷惑中,忍不住甩开了阿秀,便要出去问个明白,阿秀大吃一惊,正要拉住她,却听艳婷一声断喝:“什么人”阿秀叫苦连天,没想伍伯母耳音极利,已然察觉自己的所在,正想着该如何圆谎保命,却听路上响起阵阵马蹄之声,一个沉稳的嗓音道:“属下巩志,冒昧叨扰。”

道上蹄声轻脆,众人回头去看,但见远远行来骑,马上乘客身穿戎装,壮硕身材,却是正统军的巩志到了。他来到了府前,旋即翻身下马,拜道:“下官巩志,见过夫人。”

巩志乃是伍定远的贴身心腹,做事稳当,艳婷见了他来,便也显得小心翼翼,俨然道:“起来说话吧。”巩志磕过了头,便又自行站起,朝啾啾拱了拱手,道:“胡姑娘,好久不见了。”

那啾啾原来姓“胡”,阿秀至此方知,只见她嗯了一声,自向巩志点了点头,随即躲到夫人背后,一脸温顺模样。艳婷淡淡地道:“巩参谋簧夜过访,有何要事”巩志拱手道:“回夫人的话,下官并无大事,只是恰好路过府邸,顺道便来看看。”

艳婷笑了一笑,看时在半夜,此际又是元宵,巩志穿了一身戎装,岂无大事到访她晓得巩志在欺瞒自己,正待旁敲侧击,却听蹄声再响,街边又行来了三骑,诸人来到近前,猛见得艳婷在此,霎时哗地一阵、同声下马,朗声拜道:“卑职参见夫人!”

正统军四大参谋到齐了,这四人除“掌印官”巩志外,尚有“掌粮官”岑焱、“掌兵官”高炯、“掌旗官”燕烽,全都是伍定远的心腹角色,看众参谋平日威风八面,可来到夫人面前,却是一个个单膝触地,倍极恭敬。

艳婷本是冷若冰霜,待见他们如此多礼,眨眼间笑颦绽放,冰山销融,娇声道:“都起来吧。”哗地一响,三名军官同刻站起,动作之整齐划一,宛如演军一般。艳婷更高兴了,正要同他们话家常,岑焱却第一个嚷了起来:“夫人!完啦!完啦!大事不好啦!”

耳听岑焱胡喊乱嚷,大触霉头。艳婷便把眼色一使,那啾啾立时大怒来骂:“大胆狂徒什么叫夫人完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自己掌嘴!”

先前“啾啾”挨刮挨打,宛如小媳妇可怜,现今到了岑焱跟前,却又成了夫人的忠义护法,神气威风。那岑焱脸上一红,忙道:“对不住、对不住,小人失言了。”他举起手来,自朝脸颊拍了两记,待见夫人满意了,便又干笑道:“启禀夫人,勤王军又欺上门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