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五章怒者道之勤(1 / 2)

作品:《英雄志

很久很久以前,当人们还吃不饱的时候,没人听过什么叫“仇人”。

没有“仇人”,是因为仇敌不是“人”,人们憎恨的是四肢脚的狮、是没有脚的蟒……却不是两只脚的人……

千里之外,响起了温静的嗓音,有个人在说故事。他的嗓子静静的、缓蹬的,听来斯文柔和,让人有些想睡觉。听他催眠又道:“在那洪荒古纪里,猛兽当道,灾祸肆虐,百姓不会打仗,他们刚会种稻谷……”

“一次又一次,老虎行上家门,爹爹眼睁睁望着女儿被刁走,母亲看着爱子惨死爪下,无人比得过猛兽的神力,他们心存害怕,只能暗夜啼哭……有一天,雨季到来,千万猛兽如洪水般冲向人间,逼得全天下的百姓一齐向天哭喊,悲声激昂,震勤了满天神佛,于是天界遣下了人间第一位勇者,他的名字叫……”

“英雄。”

距离北京城三百里,霸州碉堡里挤得水泄不通,人人屏氛凝神,都在望着说故事的那个人。这人约莫六十上下,年岁虽长,体魄却极为威风高大,说起话来透出一股端正庄严。不消说,他也是一个英雄。

唯英雄者,方能论英雄,老英雄双手抱胸,容色沈静,只在望向堂下。

堂下一共放置十排木椅,每排横坐十名军官,百人端坐沉默,望来好似专心听讲,其实臂膀早已锁紧气力,全数按上刀柄。堂边竖立了百来只长矛,倚立亲兵胸前,反照了一道又一道寒光,尽数映上说故事那人的脸庞。转看大堂四周,窗缝里更凸出了一只又一只蓝森森的锐铁,数百道密密麻麻的寒光,让人分不清哪些是弓箭的冷毒光、哪些是饿狼般的凶眼光。

刀藏鞘里、箭在弦上,情势一触即发。百来名听众鸦雀无声,或低头,或瞄眼,全在等候总兵大人的号令。

没有人在听讲故事,堂下如临大敌,宛如行军打仗。他们的指挥名叫钟思文,此人气定神闲,身居碉堡之中,端坐高椅之上,他凝望着面前的老英雄,随时等着下令抓人。

该怎么说这回事呢钟思文瞧着堂上莫名其妙的老英雄,眼中泛起了迷惑。

一个时辰前,城门口出现一匹马,马上坐正一员大将,此人身披盔甲,手戴汉玉指环,一入城便自道身分,自称是怒苍本寨的“江东帆影”,欲见此城总兵钟思文。

怒苍高手辈出,正所谓“双英三雄四招抚”,纵是守城小卒也曾耳闻,“陆孤瞻”三字一出,如雷贯耳,小兵小卒吓得连滚带爬,旋即上报将领,众将赶来城门一瞧,惊见马上乘客鹤立鸡群,身高几达十尺,那胯下玉骢四足骏长,形体宛如大象。众将吓破了魂胆,慌张之下,一边差人上报总兵,一边调兵遣将,将这名十尺儒将团团包围。

消息送入总兵府,钟思文自是大喜过望。陆爷仁侠磊落,凡事与秦仲海透着相反,今日既然单枪匹马而来,若非有消息相送,便有拨乱反正之举,欣喜之下,险些倒履相迎了。也是怕对方反悔,一面派重兵将他“迎”进了碉堡,一面写了加急密件,火速送往北京。

迎来了敌方首脑,双方正要辟室密谈,哪知陆爷忽然交代下来,说他要讲个故事给众人听,对方行止怪异,钟思文自是啧啧称奇,不知他是发了高烧,还是哪根筋给挑断了,只是自己等了十年,难得遇上升官发财的良机,怎能在枝微末节上争执于是便依着陆爷的意思,让满城将领排排坐于堂下,学着小孩儿模样听讲故事。

兵不厌诈,陆爷是否另有阴谋呢……钟思文身为兵法名家,心中多少犯疑,正忖量间,身旁一名参谋靠了过来,低声道:“总兵,这人该不会是假扮的吧”

钟思文心下一凛,凝目去瞧堂上的正人君子,只见他白面黑须,孤身坐堂,一股仁侠磊落之气透骨而出。那椅子坐于胯下,更若板凳般低矮。没错,就是他,他便是昔年的五虎上将,今日的本寨双英,“江东帆影”陆孤瞻便是他。

这位陆爷温文尔雅,仁义为先,麾下一弓一刀,弓是解滔,刀名雪恨。每逢临敌交战之时,必定严守分际,一不教唆反叛,二不阴谋陷害,无论战况如何紧急,必为对方留下后路,从不赶尽杀绝。为了这等仁义作风,朝廷上下多尊一声“春秋君子将”,只是私下聊起来,莫不讥为“裹脚娘子军”。

无论是春秋君子,还是裹脚娘子,总之这人就是陆孤瞻。可此时钟思文认出了人,却猜不透他的来意,为何陆爷要深入敌营说故事呢他是来投诚的还是另有图谋

“陆爷啊陆爷……”钟思文终于忍不住了,听他咳了一声,摇头道:“我瞧您也别说什么劳什子故事了,倒是您只要愿意……那个……在下敢拍胸担保,您至少封得子爵。”

左一句这个,右一句那个,钟思文口气暧昧,说得自非光明之事。陆孤瞻听得劝降,却只面容沈静,他轻轻转动指上的汉玉环,摇头道:“总兵,容我说完故事,诸位之后要杀要剐,陆某悉听尊便。”听得陆爷说得坦荡,满堂将士眉来眼去,嘴角无不泛起了笑。

钟思文却是智足多谋之辈,对方越是示意大方豪迈!他心中反而越感猜疑。

陆孤瞻不是普通武将,这人战场上手持大铜鞭,一挥一扫,便要打死百来个人,平日江湖走动,更常拿着马鞭抓人,随手一抛一扯,正教人士手到擒来。以武功而论,这人足与“煞金”石刚平起平坐,万万小觑不得。

此时此刻,最要提防的,便是他忽然暴起发难,以这人的武功身手,一旦起意刺杀自己,碉堡内抢先冲上的几十人非死不可。下属死伤惨重也就罢了,万一自己这条老命断送在这儿,那可大大不划算。钟思文打量了情势,便缩到后排椅子上,躲到一名高大武将背后,他召来参谋,附耳悄声:“传赵教头准备鱼网,过来埋伏门外,咱们先任他装疯卖傻,等他松懈之后,咱们便如此如此……”

赵教头便是赵任通,此人出身岭南醒狮团,排行老二,乃是“铃铛老六”任宗的二哥,“七代醒狮”任勇的弟弟。见事机敏,武功卓绝,尤其要紧的,他是“客栈”的人,乃是大掌柜亲自安插在霸州的探子。整日刺探军情、打听隐私,钟思文自己出身军部,平日自是少与赵教头往来,只是不世奇功在前,此刻若要生擒五虎大将,便不能不靠这人的武术。

想起抓住了“双英”之一的陆孤瞻,堂下众将一个个眉开眼笑,有些按耐不住了。那陆爷浑似不知大难临头,竟无不适之色,他见众人窃窃私语,沈声便道:“总兵大人,我的故事说到哪儿了”

陆孤瞻受围受困,一切只为讲说那个故事。只是众人急着升官发财,谁又来听了钟思文听得询问,不免大吃一惊,只是嚅啮啮地回答不出,他搜索枯肠,忙道:“阁下适才提到狮子老虎……像是蚩尤率领百兽,大战黄帝三百回……”正不知所云间,一败涂地急忙低声送讯:“总兵大人,他方才说到英雄降世。”

钟思文醒觉过来,忙道:“是是是,英雄,阁下适才提到英雄。”

“英雄!英雄!何谓英雄!”陆孤瞻仰起头来,蓦地轻啸一声,只震得碉堡桌椅隐隐作响,众将脸上变色,就怕他暴起伤人,一时大为戒备。

陆孤瞻沈静了容情,他凝视堂下众人!朗声道:“何谓英雄出类拔萃谓之英,有长才不世出,洞烛机先、明情察事,卓卓然如鹤立鸡群,英姿勃发,可得其英字。”他撇眼众人,冷然又道:“雄者!父权千姓万家,志于九州、气吞海内,识人而复容人,容人而复用人,天下群英无分男女长幼,甘愿纳侧妻身,如此霸气,吾得尊其雄!”

陆孤瞻厉声说教,只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他撇望众将,缓声又道:“英这个字,说得便是出类拔萃的大本领。雄这个字,则是吾等豪杰的大气概。少了英字,志向再大,也要抑郁难伸;反之没了父怙万家的担当,无论闯下多少丰功伟业,都只能算是自个儿的淫乐业,百年过后坟前凄凉,天下谁还会感念他”

堂下众人等着立功,哪管自己有无英才、有无雄魄,自是不以为意。陆孤瞻目光如电,在众人脸上扫过一遍,冷冷地道:“我今儿跟你们说的故事,便是英雄的故事。请诸君务必细听。”眼看众将心有旁骛,陆孤瞻情知世道如此,只得低声叹了口气,又道:“太古洪荒之世,英雄自天而降,他身负神力,气宇凛然,百姓问其名姓籍贯,英雄手指苍天,豪笑再三,百姓大惊下不敢再问,只能视若熊虎。”

“英雄身无长物,却能父怙天下,虽英俊却不雄染人妻,勇猛豪强却不欺贫压弱,心悬路人命运,大地以一肩扛。百姓见他自视奇高,每日里只知打抱不平,不事谷粮、不贩有无,饥吞腐肉,渴饮泥洼,久而久之必然一命呜呼,众人怕无端死了,便推举长老与他商议,只要他能屠狮伏虎,百姓便会替他起造一座大庙,让他衣食无虞,安心做他的豪侠。”

“英雄一听请求,便即慨然应允,他高歌而起,拔剑出征,果然八方猛兽难以抵敌,一见英雄仗剑到来,莫不落荒而逃。从此英雄无敌于天下,人间丰衣足食,他便荣归故里,成为庙中供奉的传奇。”

“没有狮子老虎的人间,一天天过着,春去夏来,秋收冬藏,人们也按着约定,年年推着谷车送往大庙,前去孝敬英雄。这天有个聪明的孩儿跟着来了,他拉着父母,哽咽问道:”为何要给别人吃这是我们辛辛苦苦种的啊。“

故事讲到了紧要关头,碉堡外脚步杂杳,那位赵教头终于赶来了。传令来来去去!想来随时都要动手,陆孤瞻面无容情,只举起手来,示意众人把故事听完。

“童言无忌,却也说出了心里话。天下安定了,却为何还要供养这不事耕作的家伙

大家越想越迷惑,想起自己年年要向这人磕头叩拜,心中更是不平。于是第一声附和响起,有人呼喊道:“是啊!太没道理了,坐享其成的家伙,不就是土匪吗孩子急了,老婆气了,第二声、第三声,声声附和有如排山倒海,逼得长老们噤默难言,面对发怒的百姓,他们真不知该怎么解释,毕竟野兽已经给捕杀了啊!”

“英雄被捕了。罪名是不用他了。人间不需要那么强的东西,大家都吃饱了。”

众人听得故事如此进展,不由微微一惊,陆孤瞻凝视堂下众将,静声又道:“宰杀了北海蛟龙、砍烂了南山猛虎,人间最后一害也被缚入刑场。英雄被处死了,他的妻子裸体示众,他自己则被剥皮分尸,扔到异乡大树下,永世不得返回故土……”

悲戚的故事,让人禁不住想哭。碉堡外的兵卒受了感应,无不哽咽啜泣。堂内众将能高升到校尉,多半铁石心肠,一名将领嘴泛狞笑,起身便道:“姓陆的,屁放完了么”

陆孤瞻闭上双眼,摇头道:“别急,故事还没完……因为……”

“英雄的儿子回来了……”

一众武将闻言吃惊,莫不抬起头来。

“不同于惨死的父亲,他不再逞英雄。他带着百万饿鬼过境,即将昭告世人,他是魔。”

魔字一出,堂上众人俱有不安之意,陆孤瞻凝视众人,静静又道:“魔者也,天下孕生之物。人们既然舍弃了第一个英雄,破弃他所信仰的道。他的儿子就不会再走父亲的老路。不做傻子的他,和百姓一样精明厉害……不过他和凡人有点不同,他是英雄,他有父亲传下的智与勇……”故事说完了!众人面面相觑,心下俱有寒意,陆孤瞻望向堂下众将,总结道:“由是乎,人间就成了今日的模样,战火四起,万民凉薄,危害天下苍生的不再是狮子老虎,而是我们自己。自今而后,人间起了大杀戮,连神佛也无法收拾了。”

猛听一名将领喝道:“t陆孤瞻!你究竟想放什么屁,明白说吧!”

陆孤瞻摇了摇头,淡然便道:“本朝第一个英雄,便是秦霸先。他是仁义使徒,也是忠勇烈士,可他所笃信的志业却遭天下人破弃,终让他惨败于神鬼亭,死法极惨极冤。”

说到此处,一双神眼森然吊起,瞪视着满堂将领。

众人哑口无言,全都懂了。秦霸先若是第一个英雄,那第二个英雄不就是……想起那西北七十万叛军之首,天下罪人共主,众人面色一变,全数安静下来。

“霸先公一意孤行,致为奸人所趁,固然死不足惜……但他因仁义而死,那就不再是一家一姓的小事了。”陆孤瞻叹了回气,幽幽又道:“试想行仁义者受天罚,还有谁愿成仁尽义非只秦仲海见到了父亲的死,连那江充、刘敬、柳昂天、卓凌昭、杨肃观、伍定远……天下每一位英雄豪杰都亲睹了傻子的下稍。诸位,你若也是英雄,你会怎么做”

此言一出,堂下噤若寒蝉,竟无一人回话。陆孤瞻长叹起身,他目向上苍,轻声道:“当年霸先公死于神鬼亭时,天下便已注定了这个面貌。如今大贤已死,正道已崩,当普天下人人信奉强生弱死的那一刻,我佛必会呼应大家的期盼,诞下一位最后的强者,过来收拾我们每个人。”说到此处,须发俱张,泪水滚滚而下,悲声道:“诸君!这场谁都逃不掉的劫难,就是轮回道上的罪与罚啊!”

大道破灭之后,天下必有大灾。孔丘言仁,却为春秋诸侯所共弃,当那些骄狂君主逐出仁者之日,何尝晓得战国之火正悄悄烧入门来而不耻言仁的他们又何尝能够想见,那苦口婆心的孔老疯子或已亲眼预知:最后强者始皇的崛起之日已在眼前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大儒已死,人间不怜弱小,所以战国君王尽残暴。只因强生弱死、物竞天择,所以全天下最嗜血的始皇得以脱颖而出,从容杀戮六国每个后人、每个输家……自此九州化炼狱,全天下连同始皇在内,一同领受那轮回道场的“罪与罚”。

“罪与罚”,便才智高绝如赢政,下令屠杀儒生的那一刻,不啻也谋杀了自己的满门。儒生奉信仁义,却得惨死以报,忠义如此下场,后世遂无一人舍身护道,满朝更无一字仗义之言,致令日后赵高嚣张狂妄,指鹿为马,而举国噤默以对,终使子婴受虐,大秦十五年而亡。

说到底,孔丘失守的那一日,轮回便已开启,这便是谁都无法挽回的“罪与罚”。

“放屁!”听完了解说,一名将领霍然起身,戟指怒骂:“我等精忠报国之士,岂能听你妖言惑众来人啊!将他抓入牢里,割除双耳、刖斩双足!便拿一条入营不拜的罪名,也得让他生不如死!”口沫横飞之中,陆孤瞻叹息摇头,低声道:“擒我容易,擒怒王难。”

怒王二字现出,如同打了一记间雷,钟思文心下一凛,忙道:“等等,你到底想说什么”

“善游者溺、善骑者坠,在下由衷相劝……”陆孤瞻回望满堂人众,轻声道出来意:“诸君若心系霸州满城百姓,还请即时开城投降,切莫自误。”

终于说出来了!开城投降四字一出,碉堡里爆出了哄堂大笑,人人捧腹喘气,笑得眼泪流出,骂道:“陆孤瞻!都说你是个人物,谁晓得他奶奶的,你这老狗连混蛋也不如啊!”刷刷数十声连响,堂下刀光辉映,俱已出鞘,堂外兵卒也预备了弓箭绳索,随时等候进来拿人。

虎落平阳,陆爷身陷重围,想来武功再高十倍,也已插翅难飞。当此绝境,陆孤瞻依旧镇静,听他道:“诸君请听了,在下今日冒险入城,一不为怒苍打算,二不为一己之私,一个赤心诚愿,就是盼保全霸州满城百姓。盼诸君得以成全。”

保全城中百姓这话倒转来说,便是敌军已要进城。眼看对方孤身一人,拿着三寸不烂之舌胡说八道,堂上众人纷纷叫骂:“放屁!你拿什么打下霸州就凭你一张臭嘴么大家把他抓起来啊!“一片叫骂之中,正要起身抓人,钟思文立时举起手来,沈声喝道:”且慢!“

怒苍众将有分教,号为“双英三雄四招抚”,朝廷将领私下称为“智狠毒疯皆豪猛”,“毒将”有征东招抚江翼,“狠将”有总山战神煞金,“智将”有御赐凤羽唐士谦,除此之外,更有满地的疯将、猛将、勇将,一旦联手出征,任谁看了都怕。只是在这群打仗杀人六亲不认的将领中,唯独一人是君子儒将,他便是坐在面前的陆孤瞻。

钟思文沉吟半晌,便道:“陆先生,你要钟某开城投降,不难,你要摘钟某的人头,也不难。你只要回答我三个字:”凭什么霸州与贵寨东西相隔,几达千里,你凭什么打下霸州“说着双手环胸,淡淡地道:”陆爷,你只要答得出来,钟某人甘心束手就缚。“怒苍远在西北,霸州却是京畿重镇,藏于潼关之后,中间相隔无数关隘,敌人若要进攻霸州,少说得打个十年,方得逼近城池。眼看陆爷沉默不语,钟思文催促又道:”说吧,陆爷,凭什么要我开城投降“

“人品。”堂下爆出轰然大笑,声闻数里,一片笑骂中,听得陆孤瞻幽幽叹道:“我以人品担保,你必须相信我。”众将怒道:“屁都不如!你的人品值几文”

“行了。”钟思文微微蹙眉,制住众人的叫骂。他久在军中,深明陆爷作风,此公一不烧杀、二不劫掠,人品若何,满朝知闻,岂能让他受人羞辱他满心烦乱,又问道:“好吧,就当钟某信得过你的人品,只是你还是得告诉我,此刻贵寨大军犹在襄阳厮杀,南进自顾不暇,我真要请教你,秦仲海要如何北趁霸州”

“用飞的啊!”碉堡里再次爆出大笑,几十名将领同声捧腹,一笑陆孤瞻狂妄自大,二讽他不自量力。眼看陆孤瞻垂下首去,无言以对,钟思文秉持谋士风范,却也没随着众人发笑,摇头道:“陆爷,非是钟思文不给你面子。就算秦仲海武功高强,真能凌空飞行,他的军马呢贵寨七十万大军南下激战,克与伍大都督对决,汉中、荆州、襄阳、驿马关,沿线如火如荼,秦仲海若想攻打霸州,借问他的军马从何而来还请回覆此事。”

钟思文确实斯文,荒唐无比的事情,他却还认认真真地出口相询。良久良久,陆爷面色默然,低声道:“事涉军情,陆某不能说,否则便对不起霸先公。”

“所以呢”钟思文叹了口气,又听陆孤瞻道:“所以在下只能以人品担保,各位只要广开城门,一得图全百姓,二能保住家小性命,务乞总兵怜信。”劝降如劝婚,须得你情我愿。说来说去,对方还只是那句老话,毫无说服之力。钟思文忍住了哈欠,摇头道:“陆兄,在下好话说尽了。”说着举起手来,轻轻招了招。

手势一出,左右随从暴喝同声,并力上前,数十名将领看管孤客,堂外兵卒更是成千上万,碉堡内外已是水泄不通。陆孤瞻神色黯然,并未显露武林高手的杀气,只静静喟然:“总兵,我这趟过来,事前没有知会总寨,我只是担忧百姓……”

“抓起来了!”钟思文终于耐不住脾气,吼了这句话出来。

“霸先公……”陆孤瞻含泪起身,仰天悲凉道:“我尽力了……”

什么鸟样子,让人越看越火,午后时分,敌将终于给押出大门,一股脑儿关入地牢,众将火气满满,一同步出碉堡。

莫名其妙的一天,行将过年,众人的家属都驻扎城中,本来心情欢愉,有说有笑,谁知给姓陆的王八胡扯一顿,好似真要发生什么怪事。眼看诸人愁眉苦脸,一名将领安慰道:“大家愁什么怒苍本寨双英自投罗网,咱们一会儿报上战功,大家都记上一次嘉奖!”听得好处在前,众将心中窃喜,脸上泛出一丝笑容,另一人也道:“正是如此!岁未年关,秦仲海怕咱们没钱花,特地送来这个大红包,咱们可也不必客气。”

众人哈哈大笑,脸上的乌云全散了。一名参谋见钟思文默默无语,好似心中烦闷,忙道:“总兵,您还担心陆孤瞻么”钟思文摇了摇头,道:“不,我压根儿不信他的话。”

“哦”众人睁大了眼,一个个伸长了颈子,要听这位兵法名家如何解说。

“不瞒诸位,秦仲海的行踪……”钟思文眉毛轻挑,冷笑道:“早在朝廷的掌握之中。襄阳大战之前,我便已得知消息。”听得此刻,众人无不松了口气,那参谋慌忙来问:“秦仲海的行踪已在掌握他现下上哪儿去了”

“江南。”钟思文胸有成竹,淡淡回话。众人闻言大惊,纷纷覆述道:“江南他去江南做什么捕鱼吃么”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自是议论纷纷。钟思文摇手吩咐:“你们职级不到,不必深究。总之秦仲海气数已尽,不足畏惧。至于这个陆孤瞻,据我推算,定是一道烟幕,专来牵制朝廷,逼得北方兵马不敢南下驰援,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了这话,此刻便算最谨慎小心的,也已安下心了。钟思文乃是三朝元老,武英时驻派西疆,景泰时转投江充麾下,现下又成了正统朝的霸州总兵,说起话来自有一股威严。

他手指城池,总结道:“秦仲侮用兵一向大胆,虚中藏实,实中带虚,不惜拿老将的性命来唬弄人。咱们若不想提心吊胆,这两日更得加紧防御,察看有无可疑之处,那才是根本之道。”

诸人颔首连连,纷纷道:“是啊,天下没有自投罗网这等事,大家吩咐下去,这几日多多留意,一有异象,立时上报。”

霸州虽非剿匪第一线,却因地近京畿,来往军旅极为繁多,西北嘉峪关、东北山海关、正北居庸关三地军马东西往返,调度戍守,皆需途经此处,这钟思文身为前朝旧臣,如今反受重用,尤其感恩戴德,诸将明白上司的心事,当下簇拥着钟思文,视察城内防守。

只是众人嘴里虽然勤劳,脸上神色却甚轻松,毕竟天兵天将只在戏台上见过,与其担忧秦仲海从天而降,不如小心路上石头绊脚,那才是正经。

行入大街,便由总兵带领,四下视察。众将忍着哈欠,自做军纪森严状,钟思文拊须顾盼,眼看城中一如平常,心下甚喜,颔首便道:“咱们正统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当真是皇上鸿福……”正要继续称颂,忽听街角传来微弱声响,细细听来,好似是阵阵呻吟。钟思文咦了一声,率领众将转过大街,赫见一名乞丐瘫软地下,正自哀声行乞。

寻常乞丐浑身脏臭,这人却比乞儿还要不如,看他形容枯槁,手臂细瘦,肚腹却高高隆起,好似是地狱图里的饿鬼,几连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不足辨认。霸州城六畜繁昌,耕民十数万,乞丐向来少见,众将没见过这般苦状,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钟思文内心怜悯,便蹲身下地,从口袋里拿出碎银,温言道:“来,拿去吃饭。”

那乞丐茫张双眼,气息微弱,一见钟思文的右手伸出,猛地扑将上来,死命抓住,迳朝嘴里咬去。钟思文大吃一惊,看那乞丐如此污秽,黄牙咬落下来,必有怪病缠身,忙道:“来人!”亲兵急忙举脚来踢,怒道:“混帐东西,是给你银两吃饭!不是让你吃手!”

那乞丐好似饿昏了头,却把思公的贵手当鸡爪,迳要抓来吃了。受了几脚,自行滚向道旁,钟思文惊惶缩手,银两没曾抓牢,便自坠到地下,骨溜溜地滚至那乞丐面前。

白晃晃的银子滚在面前,那乞丐一脸迷茫,自管俯身拾起,但见他颤巍巍地举起元宝,却不见兴奋神色,只把元宝往嘴里塞,好似当作了饺子,一股脑儿要吞落下肚。

众人纷纷惊喊:“这小子饿傻了!”连着几番怪事生出,各人慌忙踢打,又把银子抢了回来。那乞丐浑似失心疯,挨了几下责打,也不见他哭喊呼疼,只是双目茫然,趴倒地下,口中还在喃喃不休。

众将咒骂不已,又待下手痛殴,钟思文却摇了摇手,道:“算了,可怜人一个,莫与他计较。”他反覆看了那乞丐几眼,拊须蹙眉道:“来人,将这人带回府上,让他疗养生息。”

“总兵大仁大德……”众将见了正义之举,莫不衷心发叹,拼命来颂:“大慈大悲啊!”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钟思文面有得色,俨然道:“想吾等为国为民之士,求得不就是天下为公四个大字么待得天下为公,世间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奈河西北乱事不平家事国事不靖”他仰天拊须,摇头晃脑,吟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啊,讲信修睦……”

总兵大人作文章,满场将士把嘴张,长篇大论之下,众下属无不疯狂颔首,点得脑袋都快落地了。钟思文洋洋洒洒说了好长一篇,不免有些渴了,眼看左近一处茶水摊,另卖些糕饼,当下取出银两,吩咐道:“来人,去买些茶水点心来,大家边吃边聊。”

一名将领笑道:“买什么那多费事,要吃要喝,瞧我过去吭个气儿……”话还含在嘴里,总兵已然凶眼怒瞪,大喝道:“大胆扰民恶行!你想害我被革职查办么”

当时朝廷管办森严!官员一瓢一饮皆有约法,若有巧取豪夺之事,动辄抄家灭族。钟思文为官多年,深知皇帝手段阴毒,派有大批密探监管群臣,秘号“客栈”,为免厂卫举发滋事,便来当头棒喝,以儆效尤。

众将闻得主上发怒,心中有愧,一个个低下头去,不敢应答。钟思文哼了几声,亲手拿了银两,便往茶摊而去。看他手持银两,兀自回首瞪向众人,责备道:“什么是买,什么是卖!给我看清楚了!”他行到茶水摊前,回头数落了半天,却没听见店家过来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