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一章大施主(1 / 2)

作品:《英雄志

景泰三十三年九月九日重阳黎明,政变前十日,北京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条孤独的龙,它隐伏于大地之下。

龙尾西起天山,龙身蜿蜒,一路沿黄河东进,穿过了河南,来到了北方。千万年来,那只龙怒张血盆大口,衔吞一颗明珠。

那明珠有个名字,古称“苦海幽州”,数百年后改称“南京”,又经数百年,改称“大都”,今日的名字依然简洁明快,那是如雷贯耳的两个字:

“北京”。

孽龙横亘中国,时时为恶,威力所及,这条龙不知为中原带来多少浩劫,无论是谁坐在孽龙头上,一个个都成杀人妖魔。自三镇节度使攻入大唐长安之后起算,直到异族南下,长安、开封、临安、金陵,一个又一个繁盛王朝给孽龙摧毁扬弃,不复再矣。

无论圣贤愚劣,只要坐上龙背,便成丧心病狂之徒,每每为恶人间,为了消弭这个可怖传说,本朝开国太祖收复半壁江山时,便已决意毁弃北京。他先立安徽凤阳为中都,后于南唐首都江宁扩建宫室,号称“龙蟠虎踞城”,为灭北方王气,攻入大都后,更下令拆毁故宫,凡王室格局建筑,概不允存。除此之外,尚内缩北城五里,使其腹地紧促,不利发展。

虽说如此,太祖心中依然存忧,北京紧临蛮夷,万一这帮贼孽又打破居庸关,再次骑上龙背,大好江山势必毁于一旦,他仔细盘算,便以最为骁勇善战的燕王镇守北京,想以燕王的英才,加上六十万雄军的兵威,一能镇压孽龙,二能防备番邦,使皇孙正统永传万代。

好容易太祖苦心布局,结果传说中的孽龙不曾现身,凶狠的蛮夷也没侵州犯界,真的造乱的,反而是燕王自己。军权不均,北强南弱,燕王率领北方军马,南下“龙蟠虎踞城”,叔侄相残,天下战火爆发,太祖之孙飘摇迁徙,从此下落不明。

燕王靠着孽龙起家,顺利平定天下,便想学着太祖模样,将都城牵至南方,可想起孽龙传说,却也不免忧虑起来。这北京形势异常森严,乃是蛮夷南下的第一线,也是中国君王北伐的第一站,不能无人镇守。可谁来看守呢若要把军权交出,让自家人坐在龙背上,那七国之乱、八王之祸、靖难之役便在眼前。可要把军权交给外姓之人,安史之乱、藩镇割据又是历历在目。该怎么办呢索性一个心狠,把北疆防卫撤除好了,可一旦蛮族打破居庸关,轻易骑上龙背,想那靖康耻犹未雪,南宋大臣背负小皇帝跳海之恨又要重演。燕王越想越烦,日夜悬心,便找来国师研议,占卜之后,终于得知了天意,也让历代帝王明白了一件事。

北京乃王气所在,绝无可能以人力消弭。而那条怒龙不是什么孽龙,而是真正的中国之主,天子唯有亲自骑在孽龙背上,江山才能久长。

终于,本朝定都北京,由天子手掌六十万大军,正面对向北方蛮夷,国都定于防卫第一线,国在天子在,反之,国亡天子亡。这才是堂堂国君的气势。只是燕王想起孽龙传说,仍不免心惊胆战,就怕龙脉翻腾,将他震下地来,为求镇压孽龙,他召集了天下才智之士,以刘国师的灵感为图样,仿八臂哪吒的外貌,依“三头六臂二足”之形,造设宫城十一门,以来踩住龙背。另以金水河为缰绳,勒住永定河的龙嘴,最后再以石板遮盖,掩住龙眼,孽龙从此目盲,再也不能观看人间悲喜。

“八臂哪吒”稳坐龙背,驾驭瞎眼怒龙,皇帝便也安心即位。从此开坛兴木,堆秀山、千秋亭,西苑北海、金鳌玉蝀,北京再次定为帝王之都,监管天下。

百年了,孽龙一直紧紧闭目,默默流泪,等待奸雄开启玄关的一刻。待得那时,孽龙即将掀起千涛万浪,人间也将为战火所吞噬。

黑暗中,有人静静计数。

一、二、三、四、五……不,不,上次数到了一亿三千四百五十二万,该把计数加上去才是。五十二万又一……五十二万又二……

到底多久了除了水波无奈地拍打岸边,这里什么都没有。

幽暗、沉静,眼前看不到景象,耳里听不到声响,心死绝望,悲伤无奈,尺许见方的泥湿地,将他包围于孤岛。除了抱膝静静坐着,口中默默计数,他什么都不能做。

老天爷……

为什么还要活着是为了面对无止无尽的黑暗么还是要来偿还自己的无边孽债

迷蒙仰天,眼前什么都没有。孤寂令人茫然,黑暗使人疲累,就这样继续念吧……

一亿三千四百五十二万又三、又四、又五……

一亿三千九百九十九万又一、又二、又三……

忽然之间,计数停顿了。

喀喀喀……头顶传来声响,石板终于要开启了。头顶坠落了泥灰,好像黎明将至,黑影仰首向天,看着神佛给他的慈辉。

抬头往上看,那久违的蓝天圆圆的、小小的,虽只巴掌见方,但那迷人的色泽,依旧是蔚蓝的。

头顶洒下了神佛的福赐,降临到面前的水光上。龙的眼泪在发亮。

阳光闪耀,碧波荡漾,脚边的水洼虽也圆圆小小,但那深不见底的波光,依然是清澈的。

孩子……是你么

嘴角颤抖着,黑色的身影啊啊嘶嘎,已是喜形于色。

“喂!”尖利的嗓音坠入井中,“井里有人么”

头顶冒出了喊声,虽是童稚的微弱语音,却激得四下一片回音。嗡声缭绕,嗓音来到了井底,却让那人的一颗心沉了下去。

不是……不是他要等的人……

回音慢慢消散,过了半晌,又来了一声呼唤。心底的希望又燃了起来。

“喂!井里有人么”

换了幅嗓音过来,喊话的人虽然换了,但那语音急促依然。

不是……两手捧住了脸面……这依然不是他要等的人……

“呸!”一口唾沫吐出,从天上坠落,打响了面前的井水,激起了小小的涟漪。

“杨绍奇!你不是说你家后院闹鬼么”吐口水的孩童讪讪骂着:“费了那么大劲儿,硬把这鬼井的石板搬开,怎没瞧见半个鬼影子啊!”

“我……我也不知道……”嚅啮的孩子,语气尴尬,“我也是听我娘说的,她说这井里闹鬼闹得凶,要咱们平常别来后院玩儿。”

先前说话的孩童哦了一声,笑道:“这样啊。搞不好太阳还没下山,鬼还不敢出来。”说着说,又往井底叫了一声,“嘿!有鬼吗赶紧出来哦!”

头顶上的两名孩童探看不休,小小的黑影蔽住了难得的日光,黑影在池水上漂荡不停,仿佛嬉闹的小鬼,正在捉弄着地狱里无奈的牢笼客。

轰地一声,石板阖上了,头顶又是黑沈一片。

顽皮的孩子们走了。

黑暗降临,心也沉了下去,此时睁眼还是闭眼,俱都无妨。反正眼前全是黑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算算全是黑的,这双招子有或没有,并无差异。

一亿三千九百九十九万又九十七、又九十八、又九十九……害怕的感觉袭来,是不是念到两亿、三亿、四亿,他都见不到心里的记挂双手掩面,黑暗的身影哭泣了。

便在此刻,好似神佛听到了他的哭声,石板又开了。

蓝天映照,头顶传来一声低低呼唤。

“大叔,我来了。咱弟弟没见到你吧”

天顶传来了天籁,清脆悦耳的声响中,孽龙看到了一个孩童,那张俊美尊贵的脸孔靠向井边,低低呼唤:“大叔,你还好么”

孩子、孩子……泪眼朦胧中,黑影拼命点头,双手向上挥舞,似乎想抱住那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