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二卷第六章月上柳梢头(2 / 2)

作品:《英雄志

梧桐居士看了看顾倩兮,只见她满脸娇羞,一张俏脸不曾抬起,当即一笑,道:“公子宽坐,是贱妾想见见公子,别无他意。请公子放心。”她不便言明顾倩兮的心事,自是替她遮掩了。

顾倩兮低头把玩手上茶杯,听了师父的说话,仍是良久不语。

那人摸了摸脑袋,似是想不透梧桐居士何以要见自己,正起疑间,猛见顾倩兮坐在一旁,霎时“啊”地一声,叫了出来,道:“姑娘是那日灯会……”

顾倩兮见他认出了自己,心下甚喜,便站起身来,向那人福了一福,道:“几日不见,公子清健如昔。”转头向梧桐居士道:“这位公子前些日子和我有过一面之缘,他文才独步,思路敏捷,是位难得的才子。”

她是官家小姐出身,应对进退素来大方,此时既已被人认出身分,便即掩去羞态,又恢复了官家千金该有的神态。

梧桐居士微微一笑,欠身道:“公子才高八斗,贱妾久仰了。”

那人如何不知她说的是客气话,当即哈哈一笑,道:“在下哪来的文名这位夫人口称久仰二字,却是从何说起”

顾倩兮怕师父看不起这人,连忙低声道:“老师,这位公子太过谦逊了,他真的不是平常人。”

梧桐居士点了点头,却是微笑不语。

过了半晌,那人道:“夫人这是梧桐居么我见门上匾额这般写的。”

梧桐居士道:“不敢。贱号正是梧桐居士,有辱公子清听了。”

那人一愣,奇道:“夫人真是梧桐居士我曾听过扬州有位梧桐居士,此人雅擅丹青,山水花鸟,无一不能。莫非真是夫人”

当时重男轻女,士大夫圈尤其如此,任凭女子才气再高,文名再响,也难出人头地,似梧桐居士这般奇女子,那真是万中无一了。

顾倩兮笑道:“难道扬州还有第二位梧桐居士其实老师不只精于绘画,所作诗词,也是意境高远。”

那人满脸诧异,显然没料到大名鼎鼎的梧桐居士竟是一名美貌妇人,当下惊道:“不知夫人大名,多有得罪,失敬,失敬。”说着连连拱手,模样甚是谦恭。

顾倩兮见他多礼,模样倒有三分驴,忍不住掩嘴轻笑,道:“不知者无罪,难道我们还能打罚公子吗”

那人忙道:“打是不必了,骂我一句无知无识,倒也是应该。”欠了欠身,又道:“与诸位高贤道上相逢,实是有缘。日后自当请益。”说着拱了拱手,转头走出。

顾倩兮见他要走,忽地心中着急,两只小手纠了起来。眼看小姐慌张,小红登时挡在门口,没好气地道:“不过要你喝个茶,啰唆什么没半点胆子。”两手撑开,竟是不让他离去。

那人满面尴尬,自己若要离去,总不能一脚把小红踢飞吧他咳了一声,满面通红,只好转了回来,自顾自地看着墙上的书画,喃喃地道:“久闻梧桐居士的大名,果然不凡,果然不凡。”

小红见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梧桐居士见爱徒满脸娇羞,也是浅浅一笑,道:“这位公子既然来到梧桐居,何不品凭一下书画,些些宽坐,再走不迟”跟着命人取来茶水点心,款待那人。

那人见梧桐居士也这般说了,自也不方便推却,当下拱手道,“既是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咳了一声,便坐了下来。

顾倩兮俏脸晕红,登时取出自己所作的诗词绘画,请那人品评。那人点了点头,接过来看了。只见他双目炯炯,细细看去,几幅书画一经过目,何处可称妙笔,何处美中不足,竟都一一点出,此人看来也是精擅书画,当是其中的大行家。

眼见此人虽然衣着寒微,但见识极是高明,梧桐居士心下暗暗讶异,道:“公子所见大是不凡,不知师承何处”

那人笑道:“夫人谬赞了,我不过是凡夫俗子一个,闲来无事时喜欢画上几笔,焉敢自称什么门派”

梧桐居士道:“公子过谦了。却不知公子自己所擅为何是花鸟草兽,还是人物山水”

顾倩兮见老师与他聊开了,登即嫣然一笑,道:“何必说这许多请他画上一幅不就好了”说着取过纸笔,便要请那人入画。

那人推辞一阵,但顾倩兮只是不允,那人叹道:“也罢!既是有缘,我就画上一笔吧!”

梧桐居士点头笑道:“正要见识公子妙笔。”

那人苦笑道:“在下久不作画,恐怕贻笑方家。”说着取笔过来,登即画了起来,他随手一画,由左到右,勾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黑线。

小红皱眉道:“这是什么毛毛虫么”

那人笑道:“姑娘所言,差相仿佛了。”跟着又是数笔划过,众人“啊”地一声,已看出他画的是条滚滚大江,只见江水奔腾,气势磅礴,众人都是赞叹不已。

画了几笔,已把大江的雄浑尽皆勾勒出来,顾倩兮笑道:“原来公子雅擅山水,下笔果然不凡!”

那人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今儿个我想画的是人物。”

顾倩兮哦地一声,正要询问,却见那人左勾右画,下笔极快,转瞬间便画出一群人来,顾倩兮看了一阵,皱眉道:“这些人拿着绳子做什么怎么还拖着一条大船”

那人低下头去,却不言语。

只听梧桐居士叹道:“这些人是纤夫。”

顾倩兮是官家小姐出身,自不知晓这些人事,她心下好奇,便问道:“纤夫那是什么”

梧桐居士道:“纤夫就是拉船的人,大船若是遇到逆流的地方,便要请人在岸上拖拉,这些人便是拉船的苦力。”

顾倩兮点了点头,细看那群纤夫的面貌,只觉这些人好似仰天哭喊,神态甚是苦痛。她轻叹一声,道:“这些人好生可怜,想来日子很是辛苦。”

一旁小红原本默默无语,听了这话,忽地眼眶微红,泪水便要落下。

顾倩兮见她忽露悲伤之色,忍不住奇道:“小红你怎么了”

小红哽咽道:“没事的……婢子只是想起爹爹了……”

顾倩兮从不知小红的家世,便问道:“怎么了你爹爹认得这些纤夫么”

小红再也忍耐不住,霎时大哭道:“我……我爹爹也是个纤夫,他熬不住苦,三十来岁就死了,我娘养不起我,只好把我送到顾家做下女,天幸遇上小姐,要不然小红哪有今天的好日子过呢”说着痛哭起来。

众人都甚意外,才知小红的身世原是如此坎坷。

过了一会儿,小红急急擦去泪水,歉然道:“婢子一时激动,坏了夫人小姐作画的兴致,还请重重责罚。”

顾倩兮温言道:“你快别这样说,我一直不晓得你的身世,唉……真也难为你了。”说着替她轻轻擦去泪水,心下甚是怜惜。

梧桐居士凝望这幅“大江纤夫图”,一时也甚感慨,说道:“看公子笔法如此刚毅,想来是个十分傲骨之人。”

那人轻轻道:“乱世文章不值钱,又何必留这身傲骨折磨自己”言中却有无限辛酸。

梧桐居士点了点头,她凝视画作,又道:“听公子这么说,想来是饱读诗书之人了,只不知为何这幅画中的人物面貌无一可辨,甚是模糊不清”

那人指着画中人物,道:“这些纤夫虽然穷苦,但个个无畏艰辛,宛若岁寒孤梅,是以只需画其神,不需画其表。面貌如何,那是其次了。”

顾倩兮哦了一声,道:“什么是画其神,公子可否说清楚些”

那人轻轻抚摸自己所绘的那些纤夫,脸上露出悲悯的神色,低声道:“在下以为绘画不当求形似,当求其魂骨,求其意境,此乃高下之别。”

梧桐居士听了这话,忽地长叹一声,道:“公子所见,大合我心。”转过头来,向顾倩兮说道:“倩儿记好这几句话了,这对你将来大有助益。”

顾倩兮答应一声,面上不置可否,实则内心狂喜,眼见那人只言片语就令老师心折,让她如何不开心

看完书画,梧桐居士已对那人颇有好感,当下便道:“咱们说了这许多,却不知公子高姓大名,目下在何处高就”

那人脸上闪过一阵阴影,忽地默然无语。

梧桐居士见顾倩兮神情专注,显也想知道这人来历,三人静默片刻,却是谁也没作声。

又过一会儿,顾倩兮见那人不答,正要转过话头,那人却忽地哈哈一笑,自道来历:“不瞒两位,我现在一户人家里做长工。至于那贱名吗,哈哈,还是不必挂齿了吧!”

梧桐居士忍不住“哦”地一声,她虽知此人必然穷困,却没料到此人竟已沦为奴仆。顾倩兮神情讶异万分,她看着眼前这个青年,只见他器宇轩昂,神态不凡,却万万想不到他竟是个低三下四的小厮,一时间也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过不片刻,那人已站起身来,满脸都是自嘲神色,说道:“夫人小姐,在下身居仆童,不过是个长工下人,却也在此论词作画,岂不笑掉人家的大牙了”他转过头去,长叹一声,拱手道:“咱们就此别过了。”说罢转身出去。

顾倩兮娇声叫道:“公子留步!”但那人头也不回,须臾间便已跨出大门,急急走了。

顾倩兮怔了半晌,这才起身去追,奔到门口,早不见那人踪影。梧桐居士走了出来,轻轻抚摸顾倩兮的秀发,叹道:“孩子,你父亲是朝中大官,这人与你身世相差太远,终究是不成的。”

顾倩兮转过头去,低声道:“老师您想到哪去了我…我只是看他不得志,瞧着有些可怜罢了。”

梧桐居士轻轻一叹,拉着她的小手,说道:“外头冷,进去吧!”

顾倩兮回头一望,只见一条巷子空空荡荡,心中忽然一悲,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他。

“姨娘,那小子还真耐命。我把他调去管花园,连锄头也不给他一个,他居然自己买了一把,死赖着不走……”

顾倩兮回到家中,听见管家正与姨娘交头接耳的,不知在谈什么事。顾倩兮没心思多理会,闷闷的吃过晚饭,向长辈请了安,便自睡了。

之后一连十余日,她每日自去学画,却始终没有再遇上那公子。婢子小红见她愁眉不展,也不知如何是好。

一日黄昏,顾倩兮学完画后心头烦乱,在府邸院中赏花散心。她心情不佳,越走越远,顾家的宅子极大,竟走到下人住居的地方。

小红道:“小姐,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

顾倩兮忽地想到那人也是人家的长工,她缓缓地道:“我从不知下人的生活是什么景况我想瞧瞧去。”小红不便违逆,便跟着走了下去。

此时夕阳西下,晚霞伴着初春的浮云,园中的花草被夕阳映得红了,宛若画境。顾倩兮心中一阵怅怅的愁思,不知如何方能解脱。小红看着顾倩兮红通通的脸蛋,不由替她叹了口气。

顾倩兮听了她的叹息,幽幽的道:“小红,你也有心事么”

小红道:“婢子没有心事。”

顾倩兮淡淡的道:“那你又为何叹气”

小红摇头道:“小姐,小红是心疼你啊!”

顾倩兮笑了笑,说道:“傻丫头,我没病没痛,你心疼我做什么”

小红低声道,“小姐,我听人家说过,世上的事,不如意十常八九,你可看开些啊。”

顾倩兮望着晚霞,轻轻地叹了口气。

小红正要劝慰,忽听一人大声吆喝,赤脚提锄,正对园里花草大肆摧残,嘴里还念念有词,其状颇杀风景。

顾倩兮一怔,说道:“小红,这些花草植来甚是不易,那人在作什么呢”

小红对那人叫道:“喂!你这人在干什么这些花草都要给你弄死了!”

那人背对着主仆二人,没好气的道:“我就是要把它们全毁了。”

顾倩兮眉头一皱,说道:“是谁吩咐你这样作的”

那人却似没听到一般,仍是用力砍拔。

小红道:“你这人怎敢那么无礼小姐在问你话哪!”

那人头也不回,说道:“是管家吩咐我的,要我把这里的花全砍了,另外再种新的。”

顾倩兮奇道:“竟有这等事这我倒是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待我问问管家去,你再干活不迟。”

那人道:“小人是种花植草的下人,就算说了名字,小姐也记不得,不如不说。”

小红怒道:“小姐问你话,你拖拖拉拉的说什么废话啊!”

那人道:“二姨娘吩咐过的,要小人不可和小姐说话。”

顾倩兮又是一奇,道:“有这种事,你到底是谁”

那人手上不敢稍停,说道:“小人姓花,名草人。这名字非常好记,是小姐一人专用的,以后小姐看到我,大叫一声花草人,我就知道啦!”

顾倩兮明知他在胡扯,但也忍不住好笑。忽见管家匆匆走来,大喝一声:“卢云!你这死小子!不做事在这扯什么”

顾倩兮听见管家叫那人作“卢云”,她心道:“卢云,卢云,好熟的名字。啊!卢云不就是爹爹的那个书僮吗怎么给派在这种花了”

她想起这人曾应了一个江南无解的对联,深得父亲的喜爱,有意要收他作幕宾,顾倩兮不禁微微好奇,想看看这个才华出众的青年长得是什么样子。她只见夕阳照在卢云宽阔的背上,却见不到他的脸。

却见管家又吼又跳,在卢云身边直骂。顾倩兮说道:“刘管家,是你要他把花草拔掉,再重新栽植的”

管家陪笑道:“是啊!这些花草大伙儿看得腻了,不重栽不行了。”

卢云头也不回,大力地把一株株牡丹拔了下来,顾倩兮摇头道:“卢云,你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对待花草是如此残暴!”

卢云哈哈大笑,回过头来,说道:“我举止粗鲁,倒教小姐受惊了。”

顾倩兮一怔:“怎么这笑声如此熟悉”只见夕阳照在卢云脸上,他满脸也尽是讶异,两人一起惊呼:“原来是你!”

那被唤做卢云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几日她芳心可可,深藏心中的男子。顾倩兮此时方知,元宵灯会中和她一起赏灯打谜,梧桐居中匆匆离去的那名公子,原来就是她家中的书僮。

两人凝视对方的脸庞,顾倩兮见卢云脸上的神色从惊讶慢慢变成漠然,最后是嘀嘀咕咕的转过头去。

管家吼道:“死小子!你敢和小姐说话!二姨娘的话都丢到一边了吗”

卢云不再言语,低身拔草。

顾倩兮叫道:“公子!”

卢云却不回头,默默地干着活。

管家笑道:“小姐,你怎么叫他做公子这人身份贱得很,不过是个下人。你这般叫他,他那受的起啊”

顾倩兮脸色一沉,对管家道:“下去!这没你的事。”

管家不知小姐为何发火,陪笑道:“小姐,你这是……”

顾倩兮板起俏脸,冷冷地道:“我叫你下去,你没听见吗”

管家见小姐面色不善,只有躬身退开。

顾倩兮忽道:“且慢!你明儿个把他调回书房,这里的粗活别叫他做了。”

管家迟疑道:“小姐,二姨娘吩咐我,要这小子在花园里干活。我若调他回去,只怕二姨娘生气哪!”

顾倩兮顿足道:“你眼里只有姨娘,没有我这小姐吗”

管家哪见小姐发过这么大的脾气,顿即傻了,忙道:“小姐既然这般说,我明天就把他调回书房。”

顾倩兮见卢云仍低头干活,低声道:“你……你不用做这些活了,知道吗”

卢云却恍若不闻,还是俯身拔草。

小红叫道:“喂!小姐把你调回书房了,你没听见吗”她叫了两声,卢云既不回头,也不停手。

小红哼了一声,道:“小姐,这人是个疯子,我们别理他。”

顾倩兮见了卢云的样子,叹了口气,低声道:“算了,我们回去吧!”

其实,卢云岂会听不见小姐的说话他又怎会不知小姐的好意但他就是道不出个谢字……

卢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他宁愿继续再这做粗活,他也不要见到小姐,受她的恩情……

原来这一个多月来,二姨娘每日里只打着那几个坏心眼,就想趁着老爷不在,趁势将卢云赶出顾府。管家奉了姨娘之命,先将卢云调到园里种菜,待见他做得头头是道,却又把他调去种花,每日里就是要他拔掉园中花卉,之后再行重栽,整日里反反覆覆,非把他整得七晕八素不可。只是卢云念着顾嗣源与自己的约定,无论姨娘如何恶整,他始终信守承诺,苦撑不走,却没想到阴错阳差识得了小姐。

到得第二日,那管家果然不敢违背小姐吩咐,便命卢云开始打理书房。卢云如以往一般,打扫完后又开始习练内功。他此时内力已非凡俗,练得片刻便觉精神奕奕,至此已是不练不快。

正练间,忽听一人敲门,卢云一怔,此时老爷上北京去了,甚少有人到书房来。卢云忙开门相迎,只见眼前站着个少女,明眸皓齿,肤色雪白,不正是顾倩兮吗卢云愣了一会,不知要说什么,顾倩兮却迳自走进。她见卢云低头不语,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隔了良久,顾倩兮道:“卢公子……”

卢云心下一凛,忙道:“小姐,你别这样称呼小人。你就叫我阿云吧!”

顾倩兮见他分了主仆贵贱,心中不喜,道:“卢公子,你别要这样,我从不在意什么下人不下人的。”

卢云不语,只垂手站在一边,直比顾嗣源在的时候还要恭谨三分。

顾倩兮温言道:“你过来坐下啊!”

卢云往后退开一步,摇头道:“小姐您快别这样了,小人不过是您的书僮,如何能与你同席而坐此举乱了伦常,那是万万不可的。”

顾倩兮大声道:“你…你明知我不在乎,为何还要摆出这等难看模样”

卢云急忙躬身弯腰,连连作揖道:“小姐您别生气,卢云举止若有不妥,还请重重责罚。”

顾倩兮见他这幅模样,全身说不出的难过,忍不住心中一酸,眼泪便要落将下来,卢云只是垂手而立,装作不视。顾倩兮伤心一阵,突然小姐脾气发作,心道:“你要当下人,我就让你当个够!”

她大剌剌的往椅中一坐,冷冷地道:“研墨。”

卢云不知她此举何意,心道:“她是小姐,不论要做什么,我都照办便是了。”忙研了浓浓地一砚。

顾倩兮神色俨然,不见喜怒,只听她又道:“纸笔呢”

卢云忙将纸笔给送上。顾倩兮微一凝神,在纸上画了起来,卢云侍立一旁,见她画了一幅泼墨山水,笔致嫣然,意境清雅。

顾倩兮画毕之后,低头不语,卢云站在她身后服侍,既不言语,也不品评。顾倩兮身子一颤,忽地将画给撕了,卢云一声惊呼,这幅山水确是妙笔,撕了极为可惜。

卢云低声道:“小姐,好好一幅画,你为何把它撕破”

顾倩兮冷冷地道:“你一个下人也敢向我说教吗”说罢站起,走到卢云身前,凝目看着他的双眼。

卢云低下头去,避开她的目光。

顾倩兮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迳自走了。

卢云望着她的背影,心道:“官家小姐果然任性。”他收起撕破的残画,又开始习练内功。

接连数日,顾倩兮每日都到书房来,或画丹青,或写诗填词,但每次都把作品撕烂,便即离房。这日顾倩兮撕了一幅绿竹,忽然趴在桌上,抽抽咿咿地哭了起来。卢云这几日甚少与她说话,直如书僮一般,此时见她哭泣,也不知要不要上前安慰,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顾倩兮抬起头来,嗔道:“你……你叹什么气”

卢云低声道:“我见小姐难过,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叹气了。”

顾倩兮缓缓站起身望着卢云,一双大眼中串着珍珠般的泪珠,小巧的红唇一颤一颤地,煞是美丽。顾倩兮强忍悲音,哽咽道:“卢公子……”

卢云忙道:“不敢,小姐叫我阿云吧!”

顾倩兮大怒,说道:“住了!你给我收起下人的嘴脸,我不要看你这模样!”她声音一滞,眼泪又流了下来。

过了一会,她拭去泪水,温言道:“算了,我不怪你。反正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卢云心中一震,忽觉心中空荡荡地,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撇开了头,默默不语。

顾倩兮柔声道:“卢公子,我敬你是个有志气的读书人,只是时运不济,沦落为下人,我才折节下交。岂知……岂知你就是放不开你的身世,我连着几日来看你,你每天就装了这副下人的脸来对我,你……你真的是那个有骨气的落魄书生吗”

她走向门口,回首望向卢云,眼中柔情无限,但随即又低下头去。

卢云见她就要离去,颤声道:“小……小姐……”

顾倩兮闻言停步,望着卢云。

卢云低声道:“你……你等一会儿。”只见他走入书堆,拿了些东西出来交给顾倩兮。

顾倩兮一看之下,忍不住“啊”地一声轻呼,原来卢云给她的东西,正是她这几日撕碎的书画。这些书画早成碎屑,卢云却又把这些破片重新拼凑,黏好贴齐,不知费了他多少功夫。

卢云低声道:“小姐,这些书画实乃佳作,如此撕掉,太也可惜。你拿回去吧!”

顾倩兮接过书画,忍不住泪水一滴滴的落在上头,将墨都阴开了。她转身奔出,叫道:“笨蛋!你是个大笨蛋!”

卢云见她奔出书房,这次却是头也不回,料来不会再来了。

卢云望着空荡荡的房门,心道:“谢天谢地,她不会再来了!那倒好,省得每天侍候这位千金小姐。”

他坐了下来,要修习内功,但不知为何,就是静不下心。他看着窗外,想着顾倩兮的一举一动,脑中想起她说的“反正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忽然心中一酸,陡地躺倒在地,怔怔地看着屋顶,好似身上有一处地方莫名死了,再也不属于自己……

第二日卢云又到书房上工,打扫之后,忽地懒洋洋地提不起劲。书不读了,连内功也不想练了,他呆呆的望向窗外。书房中一向无人来访,他便这么坐着,只是每逢风吹草动,他就跳了起来,以为顾倩兮到了。但这整整一日,顾倩兮毕竟没有再来。

卢云从早到晚连饭也不去吃,原本一个刻苦自励的年青人,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他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扶疏的花木,也不知为什么,忽然苦笑起来。

百般寂寥间,似乎有个声音开始嘲笑自己,他读了那么多书,为的是什么呢科考无望,成了待罪之身,又何必再念什么书拼着一身傲骨,不愿改姓移宗,到头来被人们辱骂嘲讽,又为了什么满腔济世热血要来干嘛折磨自己罢了。看看阿福多快乐,自己真是个笨蛋,顾小姐说得真是有理。

连着三日,卢云都这样呆呆坐着,不饮不食。第四日晚阿福来找他,见他倒在地上,高烧不醒。阿福惊得嚷嚷,叫人过来一看,才知卢云居然感染外感的伤寒。其实凭卢云的内力,原不该病,但他心神大乱,又停了饮食,才染上了恶疾。管家听说此事,只觉倒楣透顶,二姨娘倒是大喜过望,众人便捏着鼻子,把卢云扔回他的柴房去了。

这下惊动了顾夫人,说怕府里要出人命了,便给卢云延请了大夫诊治,那大夫看过之后,要大伙儿千万不可靠近,众人怕给感染伤寒,只有阿福每日给他送汤药去,但他也不敢进去,只把东西搁在柴房门口,希望卢云自己出来吃食。但一连两日,药碗摆在门口连动都没动。人人都猜他已死在里面,只是没人敢进去查看。

第三天夜里,卢云迷糊间忽然清醒,只见四周一片黑暗,心知自己就要死了,回思一生,贫贱潦倒。他想起过世的爹娘,更是泪如雨下。忽然一双温软的手扶起了卢云,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将苦浓的药汁喂入了他的嘴中。

卢云迷迷糊糊地抬头,见到了一张清丽绝俗的面孔,满面关怀的望着自己,却是千金小姐顾倩兮。卢云又惊又喜,以为自己还在梦境之中,霎时放声大哭,不知从哪生出的勇气,紧紧抱住她柔软的娇躯。

顾倩兮见他醒了,登时大喜,笑道:“你…你终于醒了,小红找来的秘方真的有用。”

眼角却也湿润了。

卢云心中大恸,哭道:“小姐,我……我……”

顾倩兮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抚摸他脏乱的头发,温言道:“别说了,专心养病吧!”

过不多时,卢云心中只感平安喜乐,便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早,卢云醒了过来,已然不见顾倩兮,他心中一阵叹息,想道:“看来我日有所思,昨晚定是在做梦了。”猛然间见到几只药碗,都搁在自己脚边,卢云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这才知道顾倩兮每晚都来服侍他汤药,否则以他病情,早已死去。

卢云悲喜交集,心中感激万分,但最让他开心的不是捡回一条性命,而是再次见到了顾倩兮,他缓缓运功,只觉内力仍是充沛无比,看来此次疾病虽重,却没打垮了他,卢云缓缓起身,走向门口,只见门口堆着些阿福送来的食物,他微微一笑,心道:“阿福这小子始终没有忘了我。”一时眼眶竟有些湿润。

卢云吃过食物,身子有些气力,便盘膝坐下,行运内功。过了许久,心中渐无杂念,已至返照空明的境界,慢慢地体内涌出一股内力,竟在四肢百骸内狂涌,既不必像以前一般无意无念方能行功,也远比以往温绵的内力更为雄浑,这股内力在他经脉内急走,接连打破了以往走不到的大难关,运行周天后复归丹田。

卢云给体内这股内力所激,忍不住仰天长啸,声闻数里。他身子虽然虚弱,但仗着内力有成,这病想来是好了。

忽听柴房外有人叫道:“这小子是不是死了,大喊大叫的。”众人围在柴房外,见到卢云惨白着一张脸走出来,纷纷议论:“这小子活了!”“不!他成了僵尸哪!”“他妈的!

有那么有气无力的僵尸吗“

卢云爬起身来,扶住门板,惨然笑道:“小子给大家添麻烦了。”阿福忙抱住他,将他扶了出来。

卢云体力一复,他略通医理,便自行抓药调养,一来年轻体壮,二来内力不弱,身子恢复的极快,这次病几乎要了他这条命,但意料之外,内力竟已打通玄关,他自知这“无绝心法”已有小成,比之那日老丐授业之时,已是不可同日可语。只要假以时日,必有大进境。

又过两日,卢云回到书房上工,只见书房仍如原貌,仿佛他当日离去时一般。卢云痴痴地叹了口气,正要打扫,忽听有人叩门,他忙迎了上去,却见一名少女娉娉婷婷地站在门前,脸上神色似笑非笑,正是顾倩兮。

卢云陡一见她,禁不住眼眶一热,泪眼朦胧间,心中喜乐得如同炸开,他忙定了定神,嘶哑着嗓子道:“小……小姐今天又来画画写字”

顾倩兮嫣然一笑,道:“我不来画画写字,难道是来瞧你这痨病鬼么”说着横了他一眼,目光中却满是关怀柔情。

卢云想起她这几日的恩情,泪水登时滑落双颊,他此次疾病非小,乃是外感的伤寒,顾倩兮如此照顾他,可以说是干冒生死大险。

顾倩兮看在眼里,心下自也激荡,连忙别过头去,不敢与他目光相接,只高声道:“研墨!”

卢云擦去泪水,替她拿出纸笔,只觉说不出的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