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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上品寒士

宗之追想道:“是了,有一次我随安道先生去片云岩了,是不是那次”见润儿忍俊不禁的样子,宗之醒悟道:“润儿又哄我”

润儿见阿兄有些不快活的样子,忙道:“润儿和阿兄玩笑的嘛,这不是丑叔教的,是陆小娘子教的,润儿上回不是和娘亲去华亭见陆小娘子吗,陆小娘子带我游平湖时,在舟中口授了这篇文赋,这是陆小娘子的叔祖大名鼎鼎的陆士衡所作阿兄,待回到陈家坞,润儿就抄录给阿兄看,好不好”

宗之“嗯”了一声,并不因为润儿作弄他而埋怨润儿,宗之非常迁就爱护润儿。

一边的小婵叹道:“小婵姐姐真是老了,润儿说得这么深奥,我都听得发晕。”

润儿笑道:“小婵姐姐青枝姐姐都是胜过郑康成婢的,小婵姐姐跟随丑叔这么久,现在自然更厉害了。”

小婵有些难为情道:“操之小郎君的学问我哪学得会呢,我只是粗通诗论而已。”

牛车驶至镇东口梅林边,小婵与宗之润儿下车,遥望来路,积雪盈野,与昨日来时大异。

润儿担心道:“这么大的雪,丑叔和小盛能赶回来吗”

荆奴呵呵笑道:“润儿小娘子不必担心,这种雪算不得什么,雪地跑马更快,小郎君他们很快就能赶回来的。”

道路两侧,数千株梅树参差立雪,沉甸甸的枝丫上一半白一半黑,白的是雪,黑的是枝干。

润儿踩着积雪走到一株梅树下,仰头道:“不知这梅树开花未,是白梅还是红梅”

陈氏的私兵和冉盛手下的军士无人不喜爱美丽聪明的润儿小娘子,听润儿这么说,便有两个军士上前道:“小娘子请让开些。”

润儿便让到一边,就见那两个身强力壮的军士抱住那株老梅树使劲摇晃,扑簌簌方圆数丈内下了一场大雪,雪末飞扬,润儿“格格”直笑,再看时,冰雪摇落,点点红梅显现,梅花香气隐隐。

两个军士大呼小叫着跑出梅林,这二人一头一脸都是雪,衣领里也有雪,手忙脚乱在清理,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润儿靠近那株梅树,细赏满枝红梅,蕊芯还有积雪,朱瓣冰心,冷香沁人心脾

离梅树不远有条小沟,小沟那侧是一片低矮灌木,积雪零乱,这时树丛摇动,突然蹿出一条灰白色的野狗,这狗两耳竖起,肮脏的狗尾拖在地上,吐着猩红的舌头,涎水直流,模样极是恶心,蹿得甚快,朝润儿扑来

宗之首先看到那条凶恶奇怪的狗,大叫:“润儿,小心恶犬”一面朝润儿奔去,要保护幼妹。

润儿听到阿兄喊,吓了一跳,随即便听到嘶哑沉闷的犬吠,急扭头看,那只流涎吐舌的野狗已经蹿到她身前,狗眼直愣愣瞪着润儿

润儿年幼,这狗又实在吓人,害怕得锐声尖叫起来,转身便跑,那狗贴地一蹿,前爪朝润儿抓至,呲着涎水直流的狗牙就要咬噬

离润儿最近的是小婵,她也是听到宗之喊叫才发现这恶犬的,顿时全身寒毛一炸,她也很怕狗,但眼见润儿吓得小脸煞白,小婵不顾一切就冲了上去,一脚踹在狗脖子上,那狗“嗷”的一声,退开几步,小婵立足不稳,摔在雪地上,急急爬起,见那恶犬又朝润儿扑去,而宗之已经冲了上来,一把揽住润儿,那狗就朝小兄妹呲牙便咬

小婵随手拾起地上的一根树枝,使劲抽打那野狗,野狗嘶吼着,僵硬地转过身,猛然一口,咬在小婵小腿上,锋利的狗牙透过数层布帛咬破小婵的小腿,小婵这时也不觉得痛,手里的树枝猛抽,“嚓”的一声,树枝折断,那狗趁机又在小婵左手背上咬了一口

荆奴大叫着和几名军士赶来,“霍”的一声,荆奴手里的橡木棍飞掷而出,正中狗身,那狗受痛,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嗷嗷”痛叫,蹿入灌木丛中踪影不见。

小婵忍着伤痛,急问宗之润儿有没有被咬到宗之摇头说:“没有。”再看润儿,脸色煞白,吓坏了。

小婵蹲下身子,紧张地摸捏润儿的手足,迭声问:“润儿,咬到了吗,咬到了哪里”

润儿哭出声来,抱着小婵哭道:“没有咬到,可小婵姐姐被咬到了”

小婵这时才觉得手足两处咬伤一阵阵抽痛,强笑道:“没事没事,小婵姐姐是大人,润儿不怕”轻拍润儿柔软的脊背。

荆奴来震等人都跑了过来,见两位小主人未被咬伤,这才松了一口气,宗之和润儿搀着小婵坐到牛车上,荆奴看了看小婵的伤口,小腿牙痕浅,只是一丝血印,左手背牙痕深,鲜血直流,荆奴有伤药,为小婵敷上,用干净布条包扎好。

白发苍苍的荆奴懊恼道:“都怪老奴粗心,离得远了保护不周,没想到林中突然蹿出恶犬,致使两位小主人受惊小婵被咬伤,待小郎君回来,老奴甘领责罚。”

小婵强笑道:“这怎么能怪荆叔,哪会想到竟蹿出恶犬来”心里有深深的隐忧,想起前些日子山阴县功曹史之子也是被狗咬伤,发怪病,怕水怕声音怕见光,请操之小郎君去救治,小郎君说毒已发,无药可救,不到十日,那人就死了

刚才那条恶狗拖尾流涎的样子很像是小郎君所说的犯病的猁犬啊,小婵手脚冰凉,心里很害怕。

荆奴道:“回去回去,回客舍去,莫在这里等,天寒地冻莫让两位小主人受凉。”

润儿道:“留两个人在这里守着吧,莫让那恶犬咬到丑叔,还有小盛。”

荆奴夸赞润儿小娘子心细,留下两名军士,其他人回客栈去。

车轮碾过雪地,“咯吱咯吱”响,车厢里的润儿见小婵脸色苍白,小声问:“小婵姐姐,痛吗”

小婵伸右手摸了摸润儿粉嫩的脸颊,说道:“有一点点痛,不怕,就怕咬到润儿和宗之。”

润儿道:“若不是小婵姐姐拦住那恶犬,润儿肯定被咬了”

这时,听得马蹄声急促,由远而近,润儿喜道:“是丑叔和小盛回来了。”

小兄妹二人下了牛车,朝来路一看,两骑一先一后,正是骑“紫电”丑叔和“白驹”的小盛,小兄妹都欢叫起来:“丑叔”

陈操之勒马下鞍,大步过来问:“小婵被狗咬了是只什么样的狗”

陈操之私下里才会像幼时那般称呼小婵姐姐,他方才在镇东头梅林边遇到那两名军士,得知小婵被恶犬咬伤,问那两名军士是什么样的狗两名军士却说没瞧清。

润儿道:“丑叔,小婵姐姐是为救润儿才被恶犬咬伤的,那恶犬朝润儿扑过来,润儿吓死了”

荆奴上前请罪,陈操之摆摆手,再问那狗何等模样

宗之观察得最仔细,说道:“是只灰白色的犬,也许就是白犬,皮毛脏乱,吐着舌头涎水直流,尾巴拖在地上,背上还有一块皮毛像是烫伤的。”

客栈主人听到了,说道:“那是镇上姓方人家的狗,是疯狗,已咬伤了好几次个人,一人发病,已被关起来,看来是没救了。”

润儿和宗之一听,脸色发白,小兄妹二人也听过山阴功曹史之子被狗咬伤毒发身亡之事。

陈操之墨眉深锁,看了看小婵手足上的伤口,便道:“小盛荆叔,把人全召集起来,带上刀枪棍棒,今日一定要击毙那条狗。”

六名陈氏私兵二十名西府军士在客栈门前列队候命,陈操之让荆奴和六名陈氏私兵留在客栈里,他和冉盛带着二十名西府兵来到镇东梅林,三人一队,分成七组,一齐搜索。

冉盛对陈操之道:“阿兄,这事交给我就行了,阿兄就在客栈等着便是。”

陈操之手执一根橡木棍,说道:“我随你们一起去,一定要找到那条狗,被这种病犬咬伤,虽然不是一定就会中毒发病,可一旦发病就无药可救,一定要在病毒未发之先找到那病犬,以其脑浆敷咬伤处,才有可能祛毒。”

这种狂犬病在后世都是只能预防而不能救冶的,陈操之现在只能依照葛洪在肘后备急方里记载的“杀所咬犬,取脑敷之”这种奇方为小婵医冶,据说这方子有奇验。

积雪抹平了丘壑,众人分散搜索,在皑皑雪地中深一脚浅一脚往梅林深处行去,刀枪棍棒在前,一边呼呼乍乍,想把那条恶犬吓出来。

这片梅林连同灌木林有数百亩宽广,林后还连着一座小山,那山也是灌木丛生,搜寻很是辛苦。

陈操之冉盛一行二十二人从午后未时直到申末时分,天已经快要黑下来了,还没搜寻到那条恶犬,就连陈操之这耐性极好的人都开始焦急起来

忽听左前方有军士喊道:“在这边,在这边”随即听到一声犬吠,明显是被打得痛叫。

军士喊道:“往东北方逃了,快截住,快截住。”

冉盛瞧准方位像豹子一般疾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取下背上的螭纹强弓,弯弓搭箭,弦响犬吠,又嗷嗷叫了几声,随即寂然。

军士拖了死犬过来,陈操之一看,正是条白毛犬,背部有一处铜钱大小的烫伤。

回到青甸小镇客栈,陈操之亲自动手,先用薤叶汁为小婵清洗手足伤口,再将犬脑敷上

小婵见一向好洁的操之小郎君不顾污秽为她疗治,感动得要哭。

陈操之安慰道:“小婵姐姐,没事的,有葛仙师这奇方,定能祛病犬之毒。”心道:“肘后备急方载,凡犬咬人,七日一发,过七日不发,则脱也,要过百日,乃为大免。”

第四十五章 绝情寡欲

陈操之一行三十余人因小婵被恶犬咬伤而在青甸小镇多歇了一夜,十七日一早重新上路,道路积雪难行,午后行至余暨县北时遇到族兄陈昌,陈昌是昨日从陈家坞动身的,奉族长陈咸之命前来山阴探望陈操之,月初陈氏占田案结束后,陈咸曾派人向陈操之报信,让陈操之放心,当时陈操之回信说本月十五会回陈家坞,陈咸见腊月十六了,陈操之还未回来,是以命陈昌前往山阴问讯,随同陈昌前来的还有丁氏的一名管事,因为丁春秋月初从扬州回到钱唐,丁春秋与散骑常侍全礼之女的婚期就在本月二十,若陈操之不能参加,那就太遗憾了,在吴兴郡土断复核结束后刘尚值也已回到钱唐,而且据说徐邈顾恺之会在二十日前赶到

陈昌得知小婵被恶犬咬伤,并不以为意,只与陈操之说占田案之事。钱唐县小吏倪泰斌流放淮南充作兵户检举陈氏的三户农户罚作苦役三年,但扬州治中从事温济对幕后主使的贺氏和陆氏却未深究,因为贺氏派来与倪泰斌联络的那个典计已不知所终,温济不可能彻查到陆俶头上,因为这必将牵扯出五兵尚书陆始

贺氏家主贺隋被解赴建康下廷尉问罪之事已传至钱唐,陈氏族人都觉出了一口恶气,陈昌道:“十六弟,这次也多亏祝公子相助,不然的话也处置不了这般干净对了,四伯父有意把十九妹许配祝公子之事十六弟问了没有,祝公子意下如何”

陈操之笑道:“英台兄有意中人的,不能做咱们陈氏的佳婿。”

陈昌摇头笑道:“惜哉,四伯父对嫁女给祝公子热心至极,这下子要失望了。”

这日夜里,陈操之陈昌一行在余暨城北的一个小镇歇夜,客栈每间客房都有两张床,自宗之润儿来到山阴,夜里都是小婵和雨燕陪侍小兄妹二人,但昨日小婵为病犬咬伤后,陈操之便让小婵与他同室,夜深人静,陈操之再捣薤叶汁为小婵清理手足伤口,又煎紫竹根汤让小婵服下

小婵看着陈操之为她包扎小腿上的伤口,惭愧道:“要小郎君服侍,我怎么敢当”

陈操之道:“小婵姐姐服侍我好几年了,我服侍小婵姐姐几日又如何,现在我是医生。”又仔细询问小婵伤处可有异常感觉

小婵道:“就是有点痛,没有别的异常感觉。”

陈操之见小婵服下紫竹根汤,并未有畏水痉挛的症状,略略放心,自去歇息。

小镇的冬夜一片寂静,偶尔听到屋檐下“嚓”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落,小婵心想,这应该是屋檐冻结的冰条坠落雪地的声音吧远远的小镇路口传来几声犬吠,是有夜行的人走过吗,这样的寒夜赶路,应该是有急事吧,又或者家乡不远,想早一刻回到家乡呢,今日都已经是正月十七了

小案上一盏油灯晕黄地燃着,这是操之小郎君的习惯,操之小郎君夜里睡觉喜欢点着灯,小婵记得小郎君幼时没有这种习惯,难不成长大了反而更怕黑

小婵睡不着,又不敢辗转反侧,这客栈的床榻稍微一转侧就“嘎吱”直响,她怕吵了操之小郎君,小郎君的床只与她隔着一架竹屏风,可以清晰地听到小郎君轻微而悠长的鼾声

小婵心里是既欢喜又忧虑,小郎君真好,她只是一个卑微的婢女,小郎君待她太好了,真心把她当作亲人呢,但若是她真的得了猁犬狂疾那就太可怕了,她才二十五岁啊,就这样死也太惨了,前些年她与青枝等四婢陪着幼微娘子在丁氏别墅的那所小院中,清静而冷寂,仿佛一条没有曲折的河流,河上孤舟,就那么随水流去,就那么寂寞终老,自重回陈家坞,一切都有了生气,觉得这样才是有滋有味的日子啊,虽然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但感觉是完全两样的,她很想看到小郎君娶陆小娘子进门,她要一直服侍小郎君

小婵翻来覆去的想,衾底总也晤不暖,身子缩成一团,头昏昏沉沉,案上油灯的灯焰摇晃着,忽然灭了,但客房内并不显昏暗,小婵迷糊迷糊想,有月光吧,映着雪,像白昼一般

一只手突然抚上她的额头,小婵吓了一跳,随即听得小郎君那熟悉动听的声音:“小婵姐姐怎么了,睡不着吗”

小婵坐起身道:“我白日在马车里睡足了吵到小郎君了吗”

陈操之道:“没有,我也睡不着,这月光雪色太明亮了,既然小婵姐姐也睡不着,那干脆陪我到户外走走可好”

小婵应了一声,赶紧系裙穿袄,跟着陈操之来到客栈庭院,十七的月亮犹圆,寒辉映着雪色,四望皎然,忽听有人叩门,店伙计去开门,进来的却是来圭,陈操之惊问来圭为何深夜至此来圭施礼道:“小郎君,陆小娘子到陈家坞了,少主母命我连夜赶来报知小郎君。”

小婵惊喜道:“陆小娘子怎么来了,太好了”

来圭道:“陆小娘子是和顾郎君夫妇一起来的,还是男装打扮,陆小娘子不能在陈家坞呆得太久,请小郎君速去相见。”

陈操之即命来圭去把其他人都唤醒,要连夜赶路,小婵急回客房收拾东西,都是小郎君的书册画卷衣履用具等,比较凌乱,耳听得门外人喧车闹,其他人都已经准备上路了,她还没收拾好,心里很着急,手忙脚乱收拾好,提着个大包袱出门,飞快地下楼,庭院里空空荡荡,小郎君和冉盛他们已经赶路先行了,急得小婵小跑着追出去,忽听身后有个柔婉的声音道:“小婵,小郎没说要带你去吴郡啊。”

小婵回过身,见幼微娘子立在坞堡廊下,赶紧走过去道:“娘子,小婵服侍小郎君惯了的,小郎君怎会不带我去”

丁幼微道:“小郎是去吴郡迎亲啊,陆小娘子身边婢仆有多少,小郎会愁无人服侍吗”

小婵一愣,半晌说不出话,再转过头时,却又不是在陈家坞,但见草深林密,幽暗中传出低沉的犬吠,小婵大惊失色,再看身边,既不是丁幼微,也不是润儿,却是娇美的陆小娘子,小婵急忙拉起陆小娘子就跑,跑着跑着,却见无数只拖着尾巴的恶犬从四面八方逼迫过来,无路可走,中有一株大树,小婵让陆小娘子赶紧上树,刚把陆小娘子托上去,她也待上树,恶犬已经呲着毒牙扑上来,吓得她尖叫起来

“怎么了,小婵姐姐,做恶梦了”一只手抚上了小婵的额头,又道:“出冷汗,小婵姐姐梦到什么了”

小婵被梦吓醒,发现自己还好好躺在客舍榻上,操之小郎君手里举着青瓷油灯,坐在她床边,一手按在她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