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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金庸全集

这大半日下来,可说马不停蹄,我连一口水都没喝过。直到过午,才见到路旁有一家小饭铺。

这家小饭铺独家孤店,靠山而筑,附近一片松林,别无邻家。

老大远就见到有三个人站在店前,东张西望,神色慌张。

两男一女,两长一少,似乎是一家三口,两个男的手上都提着剑。女的手上提着一把金刀。

我认得那年长的男人正是福威镖局的总镖头林震南,那女的大概就是他老婆王氏,那少年自然就是他们的独生爱子林平之了。

福威镖局近年来在江湖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纵横十省,生意越做越大。

林震南所依靠的就是祖传的七十二路辟邪剑法。

我心下觉得纳闷,林震南近几年已经很少亲自赶镖,看样子也不象是赶镖,倒象是逃命。

碰上这等有趣的事,说不得我只好停下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我几个纵身,躲进小饭铺附近的松林,静观其变。

直觉告诉我,松林中有人埋伏,只是我身法太快,没有惊动此人。

林震南横剑身前,朗声说道:“青城派的朋友,林某在此领死,便请现身相见。”叫了几声,只听得山谷回声:“现身相见,现身相见!”

余音袅袅,此外更无声息。

林平之大声叫道:“我林平之就在这里,你们来杀我啊!臭贼,狗崽子,我料你就是不敢现身!鬼鬼祟祟的,正是江湖上下三滥毛贼的勾当!”

突然之间,竹林中发出一声清朗的长笑,林平之身前多了一人。他不及细看,长剑挺出,便是一招“直捣黄龙”,向那人胸口疾刺。

那人侧身避开。

林平之横剑疾削,那人嘿的一声冷笑,绕到林平之左侧。

林平之左手反拍一掌,回剑刺去。

林震南夫妇各提兵刃,本已抢上,然见儿子连出数招,剑法井井有条,此番乍逢强敌,竟丝毫不乱,当即都退后两步。

来人一身青衫,腰间悬剑,一张长脸,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

林平之将辟邪剑法使将开来,横削直击,全是奋不顾身的拚命打法。

那人空着双手,只是闪避,并不还招。

待林平之刺出二十余招剑,这才冷笑道:“辟邪剑法,不过如此!”

伸指一弹,铮的一声响,林平之长剑落地。

那人飞起一腿,将林平之踢得连翻几个筋斗。

林震南夫妇并肩一立,遮住了儿子。

林震南道:“阁下尊姓大名?可是青城派的么?”

那人冷笑道:“凭你福威镖局的这点儿玩艺,还不配问我姓名。不过今日是为报仇而来,须得让你知道,不错,老子是青城派的。”

林震南剑尖指地,左手搭在右手手背,说道:“在下对松风观余观主好生敬重,每年派遣镖头前赴青城,向来不敢缺了礼数,今年余观主还遣派了四位弟子要到福州来。却不知甚么地方得罪了阁下?”

那青年抬头向天,嘿嘿冷笑,隔了半天才道:“不错,我师父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州来,我便是其中之一。”

林震南道:“那好得很啊,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那青年似是不屑置答,又是哼了一声,这才说道:“我姓于,叫于人豪。”

林震南点了点头,道:“‘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原来阁下是松风观四大弟子之一,无怪摧心掌的造诣如此高明。杀人不见血,佩服!佩服!于英雄远道来访,林某未曾迎迓,好生失礼。”

于人豪冷冷的道:“那摧心掌吗,嘿嘿……你没曾迎接,你这位武艺高强的贤公子,却迎接过了,连我师父的爱子都杀了,也不算怎么失礼。”

我也不禁吃了一惊,这林平之好大的胆子,竟敢杀了余矮子的儿子。

林震南长剑一摆,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好笑,于少侠说笑话了。”

于人豪白眼一翻,傲然道:“我说甚么笑话?”

林震南道:“久仰余观主武术通神,家教谨严,江湖上无不敬佩。但犬子误杀之人,却是在酒肆之中调戏良家少女的无赖,既为犬子所杀,武功平庸也就可想而知。似这等人,岂能是余观主的公子,却不是于少侠说笑么?”

于人豪脸一沉,一时无言可答。

忽然松林中,离我十丈左右有人说道:“常言道得好:双拳难敌四手。在那小酒店之中,林少镖头率领了福威镖局二十四个镖头,突然向我余师弟围攻……”

这人一面说,一面走了出去,此人小头小脑,手中摇着一柄折扇。

接着听他说道:“倘若明刀明枪的动手,那也罢了,福威镖局纵然人多,老实说那也无用。可是林少镖头既在我余师弟的酒中下了毒,又放了一十七种喂毒暗器,嘿嘿,这龟儿子,硬是这么狠毒。我们一番好意,前来拜访,可料不到人家会突施暗算哪。”

林震南道:“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道:“不敢,区区在下方人智。”

林平之拾起了长剑,怒气勃勃的站在一旁,只待父亲交待过几句场面话,便要扑上去再斗。

听得这方人智一派胡言,当即怒喝:“放你的屁!我跟他无冤无仇,从来没见过面,根本便不知他是青城派的,害他干甚么?”

方人智晃头晃脑的说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你既跟我余师弟无冤无仇,为甚么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余名镖头、趟子手?我余师弟见你调戏良家少女,路见不平,将你打倒,教训你一番,饶了你性命,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图报,为甚么反而命那些狗镖头向我余师弟群起而攻?”

林平之气得肺都要炸了,大声叫道:“原来青城派都是些颠倒是非的泼皮无赖!”

方人智笑嘻嘻的道:“龟儿子,你骂人!”

林平之怒道:“我骂你便怎样?”

方人智点头道:“你骂好了,不相干,没关系。”

林平之一愕,他这两句话倒大出自己意料之外。

突然之间,只听得呼的一声,有人扑向身前。

林平之左掌急挥,待要出击,终于慢了一步,拍的一响,右颊上已重重吃了个耳光,眼前金星乱冒,几欲晕去。

方人智迅捷之极的打了一掌,退回原地,伸手抚摸自己右颊,怒道:“小子,怎么你动手打人?好痛,好痛,哈哈。”

王夫人见儿子受辱,刷的一刀,便向那人砍去,一招“野火烧天”,招出既稳且。

那人一闪身,刀锋从他右臂之侧砍下,相距不过四寸。

那人吃了一惊,骂道:“好婆娘。”

不敢再行轻敌,从腰间拔出长剑,待王夫人第二刀又再砍到,挺剑还击。

林震南长剑一挺,说道:“青城派要挑了福威镖局,那是容易之极,但武林之中,是非自有公论。于少侠请!”

于人豪一按剑鞘,呛啷一声,长剑出鞘,道:“林总镖头请。”

林震南当下更不客气,剑尖一点,长剑横挥过去。于人豪见他这一招来势甚凶,闪身避开。

林震南一招未曾使老,第二招已递出,剑尖直刺对方双目。

于人豪提足后跃。

林震南第三剑跟着又已刺到。于人豪举剑挡格,当的一响,两人手臂都是一震。

于人豪长剑圈转,倏地刺出,银星点点,剑尖连刺七个方位。

林震南还招也是极快,奋力抢攻。

两人忽进忽退,二十余招间竟难分上下。

那边王夫人和方人智相斗却接连遇险,一柄金刀挡不住对方迅速之极的剑招。

林平之见母亲大落下风,忙提剑奔向方人智,举剑往他头顶劈落。

方人智斜身闪开。林平之势如疯汉,又即扑上。

突然间,一人从背后掩来,举脚横扫,将林平之绊着,跟着拔出匕首,指住了他后心。

但听得王夫人尖声大叫:“别杀他,别杀他!”

又听得方人智喝道:“你也躺下。”

王夫人本已不敌,心慌意乱之下,更是刀法松散,被方人智回肘撞出,登时摔倒。

方人智抢将上去,点了二人|穴道。

那绊倒林平之的,瘴头鼠目,看来又是什么青城四兽。

林震南见妻子和儿子都被敌人制住,心下惊惶,刷刷刷急攻数剑。

于人豪一声长笑,连出数招,尽数抢了先机。

于人豪笑道:“我的辟邪剑法怎么样?”林震南道:“你……你……你怎么会辟邪剑……”

方人智笑道:“你这辟邪剑法有甚么了不起?我也会使!”

长剑晃动,接连三招,正都是方才林震南使过的辟邪剑法。

霎时之间,林震南似乎见到了天下最可怖的情景,万万料想不到,自己的家传绝学辟邪剑法,对方竟然也都会使,就在这茫然失措之际,斗志全消。

于人豪喝道:“着!”

林震南右膝中剑,膝盖酸软,右腿跪倒。

他立即跃起。

于人豪长剑上挑,已指住他胸口。

只听那绊倒林平之的人大声喝彩:“于师弟,好一招‘流星赶月’!”

这一招什么“流星赶月”,大概就是辟邪剑法中的一招。

林震南长叹一声,抛下长剑,说道:你……你……会使辟邪剑法……给咱们一个爽快的罢!“方人智突然回手,用剑柄撞了林震南的|穴道。

听他说道:“哼,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先人板板,姓林的龟儿、龟婆、龟孙子,你们一家三口,一起去见我师父罢。”

先前绊倒林平之的那人左手抓住林平之的背心,一把提了起来,左右开弓,重重打了他两个耳光,骂道:“兔崽子,从今天起,老子每天打你十八顿,一路打到四川青城山上,打得你一张花旦脸变成大花面!”

林平之狂怒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了过去。

两人相距不过尺许,那人竟不及避开,拍的一声,正中他鼻梁。

那人怒极,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摔,举脚便向他背心上猛踢。

方人智笑道:“够了,够!踢死了他,师父面前怎么交代?这小子大姑娘般的,可经不起你的三拳两脚。”

那人听方人智这么说,倒也不敢再踢,只得在林平之身上连连吐涎,以泄怒火。

方于二人将林震南一家三口提入饭店。

适才这一翻热闹虽然没有什么看头,却把我弄得满肚子狐疑。

事情大概是林平之年少气盛,错手杀了余矮子的龟儿子,于是乎余矮子出动什么青城四兽来报仇。

听林震南提到摧心掌,那是余矮子的得意武功,想来余矮子就在附近了。

更奇怪的是,青城派的兔崽子们竟都会使林家的辟邪剑法。

不过,依我看来,这辟邪剑法名过其实,林震南竟败在余矮子的几个弟子手下。

倘若林震南与我对敌,绝对接不下我三招。

本来这件事和我没有任何关联,况且我正忙着赶路,我实在犯不着趟这一趟浑水。但这事既和余矮子有关,我就他妈的搞上一搞,把他搞得越混越好。

再说,我心里面还有另一个计较。

老子我已经有好几天没碰过女人了。

这王夫人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眉清目秀,皮光肉滑的,实是一位绝色美人。

机会就在眼前。

此时不趁机偷其香,窃其玉,我田伯光岂非空负淫贼之名。

万里独行田伯光《三》

我施施然的走出松林,来到小饭铺前。

守在门口的那个家伙一见到我,似乎吃了一惊。

只听他恶狠狠的道:“你是什么人?”

我瞪了他一眼,冷然道:“杀人的人。”

这人一跺脚,道:“你找死。”

剑一提,便向我刺来。

我拔刀。

一刀划破了他的咽喉。

可怜这家伙连我的刀都没有看见便已气绝身亡。

“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天下间能接得住我出手一刀的人还不多。

在这把单刀上,我下过苦功。

在我学刀的最初几年,单是拔刀这个动作,每天便至少要练四个时辰。方人智,于人豪冲了出来,见到此情此景,大为赫然。

长剑指向我,显得又惊又怒。

于人豪道:“狗贼,你是什么东西,出手竟如此狠毒。”

我低头,凝视手上的刀,轻轻的吹落刀锋上的血珠。

只听方人智道:“阁下高姓大名?和我青城派可有过节?为何出手行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