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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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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小人有捷径借财宝以投诚奸恶无他能选美人而献媚落花诗:溪水东流日转西,杏花零落草凄迷。

山翁既醒依然醉,野鸟如歌复似啼。

六代寝陵埋国媛,五侯车马斗家姬。

东邻谢却看花伴,陌上无心手共携。

话说一日粘没喝、龙虎大王和毛橘塘破了淮安,星夜直取扬州。那扬州城里军民,闻知淮安不战而降,已是吓破胆的,那个将官敢来迎战。城上虽也预备下擂木石,派下民兵守城,那知胡喜和王盐商受了毛橘塘的付,散在城里,内应的奸细预备下献城。听得金兵一到城下,通了暗号,见东门上军兵稀弱,将毛橘塘发来的白旗起来。金营里见竖起番字白旗,就知是奸细接应,又怕内有奸诈,先使王盐商的兄弟王蛮子趴上城去,却用梯子一个个接着上城。那城上军民那个是不怕死的,见了金兵上城,滚的滚,趴的趴,一个个走投没命。城里先放起火来,胡喜一干奸细砍开城门,放金兵进来。

但见好杀:

金珠如土,一朝难买平安;罗绮生烟,几处竟成灰烬翠户珠帘,空有佳人无路避;牙床锦荐,不知金欲何藏。泼天的富贵,堆金积玉,难免项下一刀;空的楼房,画碧流丹,只消灶前一炬。杀人不偿命,刀过处,似宰豚;见死不垂怜,劫到来,总如仇怨。

自古来奢世界,必常遭屠杀风波。十里笙歌花酒地,六朝争战劫灰多那时扬州城里,杀的男子妇人不计其数,兀太子才令封刀。把胡喜开的富民册籍呈上,四太子看了,就叫龙虎大王同胡喜搜括富民家财宝货,助饷过江。胡喜先把好女子拣选了五十名,打扮的天仙一样,送到金兀x营里答应,次后开出城里富户平日有养好瘦马的人家,并乐户娼籍、出色有名的女戏,一一开造册籍,听四太子发落。四太子就着毛橘塘同阿里海牙拣选三千妇女,送一千上北京,进与金主,一千随营自用,一千赏这破城有功的将官军校。这毛橘塘、胡喜得不的一声,正称下情。

胡喜和龙虎大王坐在扬州府堂上,照依册籍,把扬州盐商木客、乡宦富民,一齐传将拢来,先要了骡马,次要金银,又次要珠宝。又把妇女们一家家赶出来,选着有姿色的,留下入官。可怜这些妇女,俱用黑灰搽脸,蓬头破袄,妆做奇丑模样,那些美貌娇容的,一时恨不得变作个无盐女来,才可免得命。可见美色不但害人,连自己的命也坑了。

有诗为证:

麝为香遭网,鸟因翠损毛。

灵逢灼甲,檀馥被炉烧。

憎苦多遗蓼,争甜少剩桃。

东施笑西子,夫妇老蓬蒿。

那些大商贾们,撵出金银元宝,在府堂上垛的高有十余丈,零星碎银不用天平,抛在地下,何止百余堆。那胡喜将平日和他有大小嫌疑的,叫龙虎大王或是箭心窝、刀穿两肋,杀的人在堂上横倚竖卧,使在傍看的人畏惧,不敢不献出珍宝来。那时扬州妇女,大小人家俱尚珠子髻儿,一两珠子卖到百十换。这一搜,真是:明珠百斗非为罕,碧玉千层未足奇。

那些富民,初时也只说有了财宝,买出命来。谁知这人心原是无尽的,见了一千就要一万,见了银子又要金宝。先还哄着,自己献出来,到了三日之后,见富民说都尽了,只得非刑吊拷、火炙刀剜。可怜受尽千般之苦,尽了家私,还不保其命。这是富户的结果。因此说,人生乱世,富不如贫,贵不如贱。怎当那众生凡夫,贪心太重,不到此地也不肯休心,到了五鼓醒来,还要算计那一宗生意有利、那一件机巧骗人。细细想来,可不是一场春梦

唐人钱起有蜜脾咏蜂曰:

年年花市几曾淹,斟暖量寒日夜添。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却说这毛橘塘,自从得了盐船那十万之富,和胡喜算计停当,得了扬州,即将此银合伙,添上扬州盐商的银子,不止百万,做起盐来,以为久远之利可以敌国,把金银积到北斗也是不难的。又奉了兀太子,使他搜选妇女,不论良家娼妓,要足这三千美女的数,好不快活。想了想:我那打光棍做穷医生的时节,见了一个银纽丝,就把我弄昏了,受了南吉多少亏。今日到了这婆娘海子里,尽我受用,只恨少长了百十髟已髟巴。一时间没处打发这些妇女,因此和阿里海牙商议,先出了一张告示,要遍考选扬州妇女。和开科场殿试一样,分了三案:第一案是良家女子,年十六以下,有容貌超群、诗词伎艺的,名曰花魁,和殿了状元一般。第二案是良家妇女,二十以下,有才色绝代、歌舞丝竹的,名曰花史,和殿了二甲一般。第三案是乐户娼籍,二十以下,有色有艺的,名曰花妖,和殿了三甲一般。以上三案俱是中选的,头一场选人才容貌,第二场考文学诗画,第三场考丝竹歌舞。三场毕,照旧放榜。第一甲金花锦缎,鼓乐游街;第二甲金花彩缎,鼓乐送出大门;第三甲银花色缎,鼓乐送出二门。奏知兀,喜个不了。一面照依城内坊里,挨门拘唤,如有一名隐漏,两邻不举,十家连坐。那敢有一个妇女不出来听选的。

那一时,只恨天生下来不瞎不瘸,惟有那贞烈妇女,投井自缢的、截发毁容的。后来金兵知道,出了大牌:有妇女自死者,罪坐本家,全家俱斩。谁敢不遵,日夜里到守起女孩儿来,顾不得名节,且救这一家的命要紧。也有那邪妇女,见了榜文,要显他才貌,逞起神,打扮着要做金朝后妃的。扬州风俗奢,大约爱考选的妇女十有其八,贞烈之女不过一二。此乃繁华的现报。有多少奇怪的事,到了乱中,才把妻妾的真情看透。

且说扬州东门里有一王秀才,生平止一宠妾,是个有名的美人,能文善画,才艺无双。二人相得,寸步不离,如掌上珠一般,打扮得珠翠绫罗,奉承他百依百随。后来王秀才因色欲伤了,时常吐血,不敢纵欲。不消一年,到因寡欲受胎,生了一个儿子。越是夫妾情重,到把大娘子丢在一边。在一所花园里,收拾的雪洞般书房,三口儿过活,就是比翼鸟、连理枝,也比不过两人情厚。

忽然金兵进了城,各人逃命。这王秀才间壁有一座当铺,年久了,故衣柜架甚多。只得藏在一层天平板上,下面俱是衣架木器。到了天晚,只见几个金兵进来照了照,见没人,把架上衣服拣好的尽力包了去。落后掳了两个妇女来,吃酒唱闹了一会,众人将掳的妇女陪去睡,只留下一个美妇人,陪着个兵丁,在这当铺闲床上歇宿。王秀才伏在天平板上,唬得一口气也不敢喘。从板缝里往下看这妇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我那娇滴滴美人,和我生死不离的爱妾。如何却落在这番兵手里眼见得他决不肯失身,平日里的志气,许下同死同生,如何肯顺他一面想着,又是疼又是怕。只见床上支支呀呀干的一片声响,原来两人在床沿上行事哩。妇人道:把灯取过近前来,咱照着耍得有趣些。那番兵起来,果将灯移到床前。妇人早把衣服脱净,显出那白光光身子来,高擎两股,极尽奉承,口中娇声浪语,无般不叫。又嫌番兵不甚在行,妇人道:你上床去,我自己凑动。番兵果然上了床,仰头一阳物,竖的挺直无比。妇人看了看道:我今日可死了心了,随着你罢。我不遇见你,枉自托生了一个妇人,那得尝尝这个滋味一面趴在身上,百般迎凑,口口声声道:快活杀我了随你怎么,休撇我去了,撇了我也想杀了

番兵乐不可言,细问:你是谁家娘子,这等有趣的紧丈夫是个甚样人妇人道:俺丈夫是个秀才,生的人物也好,只是这件事上,再不曾打发个足心。我今日可尝着滋味了,好不好把他杀了,同你一处过去罢。这王秀才就着灯影看得分明,只见他令宠把奉承他的一套本事,多使出来奉承那番兵。王秀才气死了两遭:先见他上床去,酸心了一个死;后见他要杀了他跟着番兵,又恨了一个死。

到了天明,番兵听见吹角进营,要起去,还被妇人拉住不放,在床沿上弄有一个时辰,方才撒手。嘱付了又嘱付:到晚还来,我在这里等你。番兵道:四王爷不许掳妇人,你只在家藏着,我来找你罢。两人搂抱不舍,把妇人送过屋里去了。后来金兵出城,王秀才回家,见了妇人,说他失节,百口不招,因生下儿子,不好叫他死的。才知道:枕边恩爱风中露,梦里鸳鸯水上萍。王秀才以此弃妻子出家为僧去了。

却又说一个娼妓,做出件翻天揭地的事来。扬州钞关上有一妓,姓苏名琼琼,也是扬州有名的。接了个布客是湖广人,相交情厚,把客本费尽,不能还家。后来没有盘费,情愿和这当行的一家住着,就如昝喜员外一般。忽然金兵抢了钞关,把琼琼掳了,和这客人一搭,白日拴锁,夜里用铁绊。到晚上,解下妇人,却将这蛮子们十个一连,上了锁才睡。一日,番兵吃的大醉,和两三个妇人干了事,一头睡倒。却被琼琼把铁绊的锁开了,放将客人起来,用番兵的刀,一个个都杀尽,搜出他抢的金银一千余两,和这客人扮做逃民,回湖广做起人家来。生了儿子,发了十万之富。岂不是一件快事看官听说:天下事那里想去,良家到没良心,娼家反有义气。也是各人所遇不同。

后来毛橘塘考选扬州妇女,这些瘦马、妓女不消说的,还有大家女子出来,欢欢喜喜,和番兵骑在马上,争妍卖俏,比门户人家更没廉耻。岂不是风俗奢之报到了三日,报名已毕,先考头一常发出一张条约:铁差提调淮扬兵马都督府毛,为奉旨考选嫔,严立条约,以防隐漏,以杜冒滥事:照得广陵为名丽之区,迷楼实烟花之薮,舞逾上蔡,歌出阳阿,代充掖庭,必兹先郡。今遵奉王旨,考选良家,兼收乐籍。分三案,为三甲,不啻文士登科。自才艺及声容,以定女中魁首。百代奇逢,千秋荣宠。除遵依里中挨门报名外,凡系文词女史,第一场考诗、赋、论,一篇即合式。声容恣态,次场点名。歌舞吹弹,末场面试。先三日扬州府各递试卷脚色,并载里甲、年貌、历履,习学某艺,临期执技登场验选,一照文常殿试分三甲,上下游街及第。如有滥冒顶替,许人揭告,以违旨定罪不贷。特谕。

大金天会六年月日

到了三日后,妇女报名已毕,由江都县申到扬州府,挂出牌来,在察院衙门听考。临时毛橘塘、阿里海牙,并本府大小官员,俱是大红吉服。门首悬彩奏乐,挂了三个大字,是女开科。这些妇女们都是艳妆丽服,傅粉涂朱。也有哭啼在轿里,父母随着送场,一似昭君出塞一般,哭的千人落泪;也有喜喜欢欢,先换了金朝服色,窄袖戎装,平头盘髻,也十分好看,这都是乐籍、瘦马的人家,一时间就扬鞭上马,笑嘻嘻而来,争这女状元。街上看的人上千上万,通挤不开。鱼贯而进,约有二千五百名,大门首知府点了名册。一个个花攒锦簇,五色纷披,果然十分可观。

但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