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56-60章(1 / 2)

作品:《后宫如懿传

慧贵妃回到宫中仍不肯换下厚衣服,只是一味皱眉道:“还说入春了,走进殿里就寒浸浸的,一点暖和气也没有。”

茉心努了努嘴儿,几个小太监忙生了炭盆端进来,茉心倒了一杯热茶送上来,道:“小主尝尝这个,是用大麦和陈皮炒制了泡的茶,闻着倒香,也能开胃消食。是齐太医特意嘱咐给小主用的。”

慧贵妃看了一眼,没好气道:“什么低贱玩意儿做的?如今也拿这个来敷衍本宫了。”

茉心赔笑道:“大麦和陈皮虽然是容易得的东西,但只要对小主的身子有益,有什么吃不得的呢?只要小主的身子稳妥了,早早儿也能有个阿哥,那就四角齐全了。”

慧贵妃捧着茶有些出神,眼角便有些湿润:“如今我是什么也不缺,家世有了,位分有了,皇上的宠爱比从前在潜邸更多,连我父亲也跟着在前朝得重用。”

茉心不免有些得意:“可不是!听说皇上又升大人的官了呢。连宫里人都说,皇上管着整个江山,咱们大人替皇上管着其中的一半呢。”

慧贵妃作势拍了她一下,脸上笑意却更浓:“不许胡说。”她说罢又叹气,“如今唯一缺的,不过是我的肚子连着这些年都没有动静。”她说着便愁云满面,“说到恩宠,满宫里最多的就是我了。可是偏偏总也怀不上,也不知是为什么。”

茉心替慧贵妃轻轻捶着肩膀,道:“小主也别太心急了。您的血淤之症是打娘胎里落下的,这些年您费神费心,也不能好好养着,这病看着也得好好调养才能好。”

慧贵妃急道:“好好调养,好好调养,我都二十六了。再调养下去,岁数也不饶人了,哪里还能有孩子!”

茉心抿唇想了想,压低了声音神秘道:“小主,如果您急着要孩子,奴婢倒听说民间有个法子,叫招弟。”

慧贵妃好奇道:“招弟,是什么?”

“就是民间的富贵人家,有没生养的太太,便抱一个孩子过来养着。养得时日长了,自己的肚子也沾了孩子的旺气,就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最好,还得是个男孩子,这样自己怀胎,就能一举得男。这便叫招弟了。”

慧贵妃悻悻道:“这儿是后宫,别说是这儿,哪怕是潜邸的时候,哪能抱个孩子来养呢?真是越说越不着边际了。”

茉心看了看四下无人,便低声道:“不是不着边际,这边际就在这宫里。小主细想想,皇后生的大公主和哲妃生的二公主都是没福气的孩子,一生下没多久便夭折了。二阿哥、三公主是皇后当珍珠似的养着的,三阿哥更是纯嫔的心肝宝贝儿。可是还有一个孩子,额娘不在了,孤苦伶仃的,正好给小主用来招弟呀!”

慧贵妃目光一亮,喜道:“你是说大阿哥?那倒真是合适。只不过那孩子愣头愣脑的,不像是个机灵的样子。”

茉心笑道:“不机灵最好,横竖咱们只是沾沾他的旺气,领他过来养些日子,等小主有了自己的孩子,再说照顾不过来,把他打发回阿哥所就是了。”

慧贵妃虽然高兴,仍是沉吟:“只是不知道皇上肯不肯……”

“无论肯不肯,家法本来就有将生母卑微的阿哥和公主交给高位的嫔妃抚养的先例。康熙爷良妃出身辛者库,她的八阿哥不就是交给位分高的惠妃抚养的么?再说大阿哥生母没了,更是顺理成章了。”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嫌恶道,“小主还不知道呢?今儿奴婢打御花园过,看见娴妃身边的惢心和大阿哥有说有笑的,小主可得赶紧求求皇上,保不定娴妃也打这样的主意呢。若被娴妃占了先机,她可不得意了?”

慧贵妃警觉,冷笑一声,拨着手腕上的翡翠串道:“我说她今儿怎么关心起我的身子来了,原来就没安着好心。等我先求了皇上,哪怕不为招弟不招弟的话,也不能遂了她的心!”

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到了晚上倒放了晴,半弯朦朦胧胧的毛月亮挂在天际,晕黄得像被眼泪泡过似的,笼了一层湿湿的雾气。如懿忍着困意,拿银簪子拨亮了快要熄下去的烛火,看着淡淡月华透过霞影窗纱漏进来,模模糊糊地洒在地上,像落了一摊清水似的晃悠悠的影子。院中几株桃树吐了一点一点粉红色的花苞,娇怯怯的,不愿冒出头来,却带着整个宫里都沾染了春意将临的喜悦。

阿箬打着呵欠,脸上却带着笑意:“小主再等等,或许今儿折子多,皇上来得晚些。”

如懿点了点头,吩咐道:“打点冷水来,我敷敷脸醒醒神。”

正说着话,却见王钦摆着身子过来了,笑眯眯打了个千儿道:“叫娴妃娘娘久等了。皇上刚从养心殿出来,本来是要过来延禧宫的,奈何慧贵妃身上不爽快,皇上就转道儿去了咸福宫了。这不,让奴才来回禀一声。”

阿箬当下便有些不痛快:“王公公辛苦了,只是要说早该来说一声,怎么闹得这么晚?”

王钦像个笑弥陀似的,一点儿也不恼:“这不皇上宿在了咸福宫,奴才还得去敬事房说一声记档嘛,一来二去的,奴才只有这两条腿,就耽搁了。”

如懿笑意淡淡的:“皇上歇下了就好,只是有劳贵妃侍驾了。夜深了,公公出去慢走。三宝,替王公公掌灯。”

王钦摆摆手:“不敢劳动了,奴才自己走吧。”

阿箬见他出去了,急道:“皇上就这么被慧贵妃拉走了,那可怎么办呢?”

“怎么办?”如懿望着“六合春常在”的雕花长窗,那朱红色的细密格子,一格一格的,把人的心也镂成了细碎的漏子。她微微咬了咬牙:“我什么办法也没有。”

阿箬急得脸都沁红了:“宫里的女人眼瞅着是越来越多了,今儿午后还听说,皇上又晋了玫答应为常在了。您瞧,没皮没脸的南府歌伎都能晋封……”

“住口!”如懿冷不丁一声,阿箬一抬头看见她鼻翼微动,知道是生了气了,忙吓得不敢抱怨,只委屈道:“奴婢是替小主抱屈。小主是什么身份?凭贵妃那妖妖调调、弱不禁风的样子也争着伺候到皇上跟前去,抢了小主的好时候!”

如懿心下烦闷,冷然道:“叫你住口了还有这许多话,玫常在身份再低微,那也是个正经的小主,还有贵妃,她是什么身份,由得你议论来议论去么?出了这延禧宫,要让半个人听到你这样的话,立刻就被拖去慎刑司打死了。”

阿箬又气又委屈,只得垂下了脸,默默垂泪。如懿沉吟半晌,见她还在落泪,也难免有点不忍心,便放缓了语气道:“你是我的陪嫁丫环,事事担心我我怎会不知道?”

阿箬闻声,低低答了句“是”。

如懿柔声道:“你心里不乐意的,正是我心里也不乐意的。可是人这心里的不乐意,放在自己心里还行,一旦说出来,那就成了别人的笑话了。更何况还要嘴上不饶人,把皇上心疼的人也绕进去,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么?”

阿箬眼圈红得像两枚樱桃,抬起头来:“奴婢知道自己性子急,嘴也快。可要不是奴婢是一直跟着小主打小伺候的,有些话也不敢说。这延禧宫里敢说的,也就只有奴婢了。”

如懿本就烦心,见她又自忖着自小伺候自己的情分,更加烦闷,只得忍着道:“好了。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先出去擦把脸吧,这儿由惢心伺候着就是了。”

阿箬福了一福出去,走到殿外,正见一轮毛月亮晕乎乎的,更觉得自己一片忠心对着如懿,却总是受斥责,当真是委屈到了家。她忍一忍泪,甩着绢子就下了台阶。一旁候着的太监小福子是跟她一块儿从潜邸伺候过来的,叫了声“阿箬姐姐”,便笑鼻子笑脸凑过来:“小主安置了么?要不要我叫茶水备上,再送点点心进去?”

阿箬没好气道:“要你瞎操心什么,你操心了人家还未必当你是这份心意呢!”

小福子一怔,立刻会意:“小主心情不好,又责骂姐姐了?”

阿箬一听便气道:“什么叫又责骂了?有什么好责骂的!也不看看我是谁,我是打小伺候小主,一路从娘家府第进了潜邸,又伺候进宫里的。小主有什么也不过嘴上一说罢了。”

小福子忙赔笑道:“是是是。可不是说么?咱们这群伺候的奴才里,凭谁也比不上您跟小主亲啊!小主啊也是心烦,嘴上说过了,回头照样疼姐姐的。何况姐姐的阿玛桂铎大人都外放出去做官了,以后前程好着呢,小主更疼姐姐了。”

阿箬这才有些高兴,挺了挺腰板道:“好了。里头有惢心伺候着,我就先去歇歇,你勤谨着点儿,留意着小主要什么。”

小福子点头哈腰答应了,往里头瞅了一眼,悄声道:“怎么又是惢心伺候着?咱们伺候小主的这些人里,就她跟着小主最多,巴儿狗似的。其实论贴心、论懂小主的心思,谁能比得上姐姐您哪!”

阿箬撇撇嘴,不屑道:“谁知道呢?平时闷嘴葫芦似的,现在一个人在小主跟前,还不知道说什么呢。算了,反正咱们也不怕她。一个伺候了小主几年的,能和咱们这些伺候了这么多年的比么?”

小福子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姐姐的心思,那是谁都比不上的。”他打过灯笼,替阿箬照着路,“姐姐小心点儿,我替您看着路。当心,当心脚下。”

如懿托着腮沉思良久,惢心端了碗八宝甜酪送到跟前,小心翼翼道:“小主老想着事情费神,喝点甜汤润润喉咙吧。”

如懿摆了摆手,惢心看着如懿的脸色,轻声道:“其实阿箬姑娘说得也没错,她就是心太直了,什么都放在了嘴上。她替小主担的心是不错的。”

如懿烦恼地拧着绢子道:“她说得是不错。可是皇上多半的时间在前朝,回了后宫也是在各宫里都走一走,是难免好几天不来延禧宫了。”

惢心凝神想了想:“是啊。宫里女人多了,皇上要一一顾及,其实就是一一冷落了。奴婢的意思……”她悄悄看了如懿一眼,“娘娘是该想个法子,拢住皇上的心才是。”

“拢住皇上的心?”如懿眉心的愁意如同遮住月光的乌云,渐渐浓翳,“皇后是中宫,又有公主和皇子,慧贵妃有身份,纯嫔有三阿哥,再不济嘉贵人也有朝鲜宗女的身份在。我除了皇上眼前的恩宠,还有什么法子呢?自从上次咸福宫的事之后,海兰后怕,其实我也怕,没个依靠,恩宠也是今日在明日走的,不稳当。”

惢心叹口气:“也是。还有太后,太后对小主一直淡淡的……”

如懿眼神一跳,如同被点亮的火苗,熠熠生辉:“太后……”

惢心有些摸不着头脑:“太后怎么了?”

如懿静了片刻,有个念头悄无声息地盘上了她的心头,她便问:“这个时候,皇后会在哪里?”

惢心想了想道:“这个时辰,应该刚去阿哥所看二阿哥,然后就去太后那儿请安了。”

如懿微微一笑:“晨昏定省,皇后是个好儿媳妇。我怎么能不好好追随皇后,向皇上的额娘尽足孝心呢?”

惢心愣住了道:“小主说什么呢?奴婢都不明白。”

如懿默默望着那碗八宝甜酪出神,手指在桌上慢慢比划着:“惢心,你觉得皇上最缺什么?”

惢心掰着指头道:“皇上有公主,有阿哥,有皇后,有嫔妃,也有兄弟姐妹。前朝有张廷玉大人和高斌大人辅佐着,后宫有太后和皇后掌管着。天下太平,皇上没有什么不顺心的,更没有什么缺的。”

如懿的手指定在了那里,沉思道:“不,皇上有一样缺的。”

“什么?”

如懿极力压低了声音:“宫里虽然讳莫如深,但是你应该知道的,皇上并非太后亲生。”

惢心瞪大了眼睛,立刻跑到窗口装作无意瞄了一眼,直到确定门口守着的宫人都站得远远的,方才掩了窗,低声道:“知道。皇上的生母是从前在热河行宫伺候的宫女,叫李金桂。要不是误打误撞受了先帝的宠幸有了皇上,这辈子都是个最低贱不过的宫女。听说生皇上的时候难产死了,先帝都没过问一句。”

“先帝都没过问,旁人更加要践踏了。所以皇上小时候是放在圆明园养大的,他的生母李金桂,至今都无名无分的,埋在哪里都不知道。”

惢心大惊:“小主的意思是……”

如懿拧着绢子打着花结,慢慢道:“皇上嘴上不说,但总得有人提一句。”

惢心大惊失色,慌忙跪下道:“小主不可,这太冒险了。不要说皇上会不会同意,太后那儿就是一道坎儿。她老人家已经对您不咸不淡了,要再招出生母这回事来,太后会容不下您的!”

“如果我说生母,那李金桂自然是要追封圣母皇太后的。太后当然会容不下我,皇上更会嫌我张扬身世,立刻就将我废入冷宫。你放心,我不会冒险就是了。”如懿转首,见惢心一脸担心地看着她,便笑道,“我在这个宫里,并没有任何稳如泰山可以倚仗的东西,我自然会步步留心,绝不轻易冒险。”

三月初五原是如懿的生日。皇帝因着前夜失约,便早早知会了王钦前来通传,说是要陪如懿一同过十九岁的生日。

到了如懿生日的那一天,内务府已经忙碌起来,将延禧宫装点一新,又特意做了新式的菜肴点心让如懿一一品尝。皇帝早早叫人赏下了银丝寿面并一应的赏玩器物。

阿箬陪着如懿站在廊下看着太监们打扫院子,又换上时新花草,不觉喜不自禁道:“皇上心里到底是有小主的。小主的生辰皇上时时惦记着呢。”

如懿只想着自己那桩心事,一时也未说话,只默默出神。

到了晚间时分,天刚刚暗下来,皇帝便来了。尚未行礼,皇帝便先拦住了她,歉然道:“晞月闹了两晚的不舒服,朕陪了陪她,耽搁了你。”

如懿温婉笑道:“贵妃身体不好,皇上陪她是应该的。”

皇帝欷歔道:“她身子不好,还给自己闹心,一直跟朕说想抚养大阿哥,就她那身子骨,大阿哥八九岁正顽皮的时候,何必呢?”

如懿心里一动,一个念头转瞬滑过,不及细想,便泯去了。她与皇帝喝了两盏酒,备下的菜也是时新的爽口小菜,不过是菠菜蛋清、口蘑炖鸡、清炒马兰头、炸酥玉兰花片、浓汤菜心、烤鹿脯、瑶柱虾脍、鸳鸯炸肚、芦笋小炒肉、双百合炊鹌子,并一碗燕窝雪梨爽和荠菜肉丝煨的银丝面。

皇帝吃了两口面,赞道:“这时新荠菜的味道,真是什么都比不上。你哪儿找来的这个?御膳房都还没上呢。”

如懿扑哧笑道:“要吃口新鲜的,哪里能等御膳房?是臣妾托了娘家的人一大早去城外摘的,上午送来的时候还沾着露水呢。”

皇帝笑道:“难为你肯用这份心。”

如懿笑盈盈望着他,柔声道:“臣妾的心思不就是这些了?皇上吃得顺口,睡得香甜,左左右右都和气顺心的,那就好了。”

皇帝笑着揽过她:“你这儿朕虽然不是天天来,但心里记挂着,总觉得想着就能静下来。这些年,你的性子也细腻沉静了许多,不比刚嫁给朕那会儿,闹闹腾腾的。”

如懿笑得垂下了脸,在皇帝肩上轻轻捶了一下,方起身行了一礼道:“今日是臣妾的生日,臣妾有一心愿,不知能否借皇上金口,成全臣妾?”

皇帝笑着扶起她道:“朕与你相伴多年,你想要什么,尽管对朕说。”

如懿并不就着皇帝的手起来,只是垂首道:“不管臣妾的心愿有多不知天高地厚,但请皇上成全。”

皇帝笑盈盈道:“只要你不逼着朕立你为皇后,其余也没什么难的。告诉朕,是不是想晋一晋位分?”

如懿忙低首道:“臣妾如何敢这般不顾尊上予取予求?臣妾的心愿与自己无关,是关系皇上的。”

皇帝挑了挑眉,好奇道:“哦?你说来听听。”

有一瞬的犹豫,如懿咬一咬唇,还是让话语从唇齿间清晰流出:“先帝驾崩遗留下满宫嫔妃,皇上尽数加封,将各位太妃太嫔颐养在寿康宫等处。臣妾想的是,先帝早年去世的嫔妃,有些身份虽然低微,但请皇上顾念她们也曾侍奉先帝,虽然无名无分,也请皇上加以追封,以表孝心。”

皇帝的眉心渐渐拧成川字:“你说的人是……”

如懿微一踌躇,还是说了出来:“是先帝在热河行宫的嫔妃李氏金桂。”

皇帝矍然失色,冷下脸道:“放肆!李氏无名无分,不过是先帝一朝临幸的宫女,如何能得追封!”

如懿俯下身体,恳求道:“李氏对社稷的功劳,皇上一清二楚。只是大清朝立功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不必事事褒扬。但请皇上看在先帝的面上,哪怕只将李氏追封为太贵人,葬入先帝的妃陵,也算是全她的颜面了。”

皇帝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连声音也冷得没有任何温度:“擅自追封先帝的嫔妃,恐怕太后知道了会不高兴。”

“只是追封太贵人或太嫔,名位不需太高,尽的只是一份心意。也好过李氏的陵墓远在热河,荒草斜阳,孤坟寒烟,备受凄凉。”

沉默太长久,几乎能听清彼此呼吸的悠长之声。仿佛连时光也就此凝滞不动,化成一层层不见形的凝胶,逼得如懿的额头沁出一滴滴的冷汗。她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良久,自己额头一滴冷汗落下,落在厚厚的赤锦荔枝红地毯上,转瞬不见踪影。

良久,皇帝终于说了一声:“起来吧。”他淡淡地看着如懿艰难地起身,“今儿是你生辰,早些歇息。朕去后殿看看海兰。”说罢,他头也不回,便朝门外走去。

如懿只觉得身心虚弱,整个人都颓败到底了,看着皇帝离去的颀长背影,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皇上……”

皇帝的脚在迈出门槛的一瞬骤然收住,头也不回地问道:“为什么会向朕提出这样的心愿?”

如懿凄然道:“臣妾的姑母是大逆罪人,不容于先帝,也不被允许有任何名分。所以臣妾不希望另一位亲人也如姑母一般,一辈子无声无息,连该得的东西都没有得到。”

皇帝停了一瞬,径自向外走去。走到门外的一刻,他忽然觉得眼角微凉,像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瑟缩在眼角,不肯再流露分毫。他伸手,才发觉有一滴泪凝在自己指尖,在月色柔白之下,恍若冷露无声。

惢心见皇帝出去,慌慌张张进来道:“小主,小主,皇上怎么走了?”

阿箬也打了帘子,像丢了魂似的跑进来道:“小主,今儿是您的生辰,皇上怎么去了后殿?皇上他……”

如懿失落地摆摆手:“别说了。这里也不用收拾,下去吧。”

阿箬见如懿只留着惢心,却打发自己离开,便有些赌气,撤下帘子便退下了。

惢心着急道:“小主,您是不是还是说了?”

如懿点点头,戚戚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

“您这是……”惢心不敢再说下去。

“我知道你要说我失策。可是皇上身为人子,许多事虽然不说,但总是惦记着生母,想要尽一份人子的孝心。今日拼着让皇上责罚,我也要说出这番心意,皇上若能成全,也便是成全了他自己了。”

惢心急急道:“可是今儿是您的生辰,皇上连宴席都没完就走了,显然是生了大气。您实在是不值啊!”

方才点起的成双红烛一明一灭,晃悠悠的,好像随时都会熄去。窗棂开合的间隙,有风直灌而入,带进殿外夜凉疏冷的潮湿,轻易扑熄了紫铜烛台上明炽的烛火。

黑暗如夜凉,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如懿张了张嘴想要出声,可是无尽的孤独与黑暗堵住了她的嘴,让她除了含着温热的泪,发不出任何声音。

惢心忙道:“小主候着,奴婢去点蜡烛。”

如懿任凭眼泪无声地滑落,静静道:“不必了。你出去吧,我自己静一静。”

这一夜的异变很快成了宫中的笑柄。金玉妍见到海兰的时候还忍不住悄声问她:“昨儿晚上皇上到你那里的时候,是不是很生气?”

海兰忙笑道:“嘉贵人一向是知道我的,我见了皇上连头也不敢抬,哪里还敢看皇上是什么脸色。”

玉妍笑得神秘:“那皇上有没有和你说话解闷儿?你也算不错了,自从住在延禧宫后,皇上去看娴妃,总能有几次顺便去看了你。”

海兰的神色谦卑而谨慎,带了上回受辱后怯怯不安的紧张:“姐姐还不知道我?笨嘴拙舌的,皇上也不大和我说话。不过是和往常一样罢了。”

玉妍似有不信,妩媚清亮的凤眼挑起欲飞:“真的和往常一样?”

海兰的神情看来诚实而可信:“真的。”

玉妍似有些气馁,挽着怡贵人的手无趣地离开了。

回来后海兰如实地向如懿说起今日的见闻,如懿只是比着唐代李昭道的《春山行旅图》低头在檀木绣架绷紧的白绢上绣着一幅一模一样的绣品。

海兰道:“外头都闹成这样了,个个巴不得看姐姐的笑话呢,姐姐怎么还沉得住气在绣这个?”

如懿淡淡笑道:“好容易让如意馆(1)的人找出了这幅图来,不沉住气绣出来,难道还走到外面去让人看是非么?”

海兰仔细看着画卷道:“这幅设色画悬崖峭壁,石磴曲盘。树间苍藤萦绕,行人策骑登山。盘行雄峻山间,树藤蔽人眼,总让人有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感。”

如懿伸手抚了抚垂落的鬓发:“画也罢了,我最喜欢的是画卷下面配的诗。”如懿轻声吟道,“苍崖悬磴迷层叠,树色阴浓远近间。云光岚影都无迹,倦顿何妨暂息肩。仰瞑渴饮聊伦逸,巨坡平掌心亦安。”

海兰双眸清明,已含了几分懂得的笑意:“巨坡平掌心亦安。难道姐姐已经有了解决之法?”

如懿绣了几针,便停下手取了丝线比了画卷上的浓绿深翠的颜色,一色一色选过去。海兰笑道:“绣这一片山峰上一棵树,就要用几十种绿色,姐姐也不怕挑花了眼?”

如懿指着院中含苞待放的桃花:“你瞧那花骨朵粉盈盈的,映着湖绿的珠绫帘子,可不像乱花渐欲迷人眼?既然如此,咱们只要平心静气,守着自己才不会迷进去了。”

海兰也不多言语,在铜盆里浣净了双手,取过一枚银针道:“既然如此,妹妹也怕外头乱花迷眼,便陪姐姐一起绣吧。”

沉溺在丝线翻飞的日子是过得沉静而迅疾的。仿佛是绣架上理不清的各色丝线,明绿、翠绿、深碧、鹅黄、朱紫、傅粉、虾青、芙红……慢慢地选了在银针的孔眼间穿过,一一绣在了雪白的绢地上,仿佛此身分明,渐渐便也安稳住了心思。

自如懿生辰之后,皇帝足有一月没有踏足延禧宫。六宫的绿头牌照例在指间翻落,咸福宫、永和宫、启祥宫、长春宫、钟粹宫、景阳宫,仿佛皇帝到了哪里,就将春意带到了哪里。唯有延禧宫,即便是庭院的桃花开了几朵,也是瘦怯怯的冷胭脂红,花色不繁,艳亦失色,开在渐渐暖起的春风艳阳里,亦是孤瘦伶仃的。

皇帝骤然冷了延禧宫,如懿和海兰的日子也渐渐不好过起来。一开始是春日里该有的衣裳料子没有送来,她们只得拣旧年的衣裳穿了。幸好皇后还体恤,做主赏了一些,才勉强帮补过去。只是她和海兰的衣裳有了,下人们的也顾全不周,难免有了怨声。渐渐地,御膳房送来的吃食也不算新鲜了。时新的菜肴是没有的,几道主菜都是煮过再煮,今天送了来没吃,明天还是这道菜,煮得油汤浓腻,菜都老了,根本不能吃。如懿不能事事回禀了皇后做主,既惹人笑话,又得罪了御膳房,少不得自己拿出银子来贴补着小厨房的膳食,可也是万事不周全。再渐渐地,连送来的月银也不齐全了。阿箬数了数目不对,便朝内务府的主事太监秦立嚷起来:“凭什么咱们的银子不对,也不许嚷嚷?”

秦立年纪不大,却在内务府当差久了,当下冷笑一声道:“延禧宫里住着两位小主,原本开销就大。年下的时候用这个用那个都是内务府自己掏了腰包贴补的银子。如今都春天了,还不把这笔银子补上么?我都算过了,按着这么个扣月银的法子,延禧宫欠下的数目该要到明年这时候才还清呢。”

阿箬气得浑身打战,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延禧宫什么时候要这要那欠内务府的银子了,欠条呢?款项呢?一一拿出来我瞧!”

秦立晃着脑袋笑道:“哪有主子欠了奴才的钱不还的?还亏了是小主娘娘呢,这么拿奴才的银子不当银子,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阿箬看他大摇大摆走了,气得说不出话来。进了暖阁见如懿只顾着绣那幅《春山行旅图》,越发气不打一处来,红了眼眶道:“小主您听听,内务府的人就这么作践我们!”

如懿平静地理好丝线,道:“是委屈你们了。银子不够,将我旧年的一些衣裳送出去换些钱,再不济便是我们辛苦些,多做些绣活儿叫小福子他们送出去换钱罢了。”

阿箬想了想道:“宫中哪里不要用银子?奴婢想着,与其这样艰难,看人脸色,小主不如与母家商量……”

话未说完,如懿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宫里的难堪事自己知道就成了,还要告诉娘家人要他们担心么?何况乌拉那拉氏不比从前,他们都还指望着我,我怎么还能让他们放心不下?”

阿箬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得讪讪道:“奴婢想着,到底是至亲骨肉……”

如懿摆手道:“就是因为至亲骨肉,我才不能拖累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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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箬无言,只得忍了气下去。如懿拈着银针的手沾了一手的冷汗,一阵阵发涩,索性丢开了绣架去浣手。

彼时正值黄昏,庭院里斜晖脉脉,斜斜照进暖阁里,光线被重重绣帷掩映,更暗淡了几分。那夕阳的余晖是薄薄的金红色,望得久了,并没有那种暖色带来的温意,反而寒浸浸地像是落在秋凉里了。连飞在半空中的燕子,也似被夜寒打湿了翅膀,飞也飞不高。她无端地便想起幼时学过的一首词,前面都浑忘了,只有一句记得清清楚楚:夕阳无语燕归愁,东风临夜冷于秋(2)。

惢心倒是一声言语都没有,捧过两盏白纱笼的掐丝珐琅桌灯放在绣架旁,安静伺候了道:“小主,奴婢方才整理衣裳,找出几匹旧年的料子,花样是不时兴了,但料子却是极好的,不如先裁了给底下人做了春衫,也免得宫里先闹起来。”

如懿道:“也好。只是我另外交代你的事,你都做了么?”

惢心轻声道:“大阿哥那儿,奴婢知道那些嬷嬷靠不住,所以按小主的吩咐,隔几天就悄悄送些吃食去,避开人给了大阿哥。”

“那就好。我能顾上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如懿拿清水浣了手,无奈道,“原是我鲁莽了,兵行险着,连累了你们。”

惢心淡淡笑道:“在这宫里,起起伏伏也是寻常的。旁人看低了咱们,是他们眼力不够罢了。”

如懿摇头,颇为感慨:“旁人也罢了,偏偏阿箬也这么沉不住气……”

两人正说着话,三宝打了帘子进来道:“小主,奴才刚在外头长街上碰到李玉,他正要去传旨呢,倒是件新鲜事。”

如懿道:“什么?”

三宝道:“皇上不知怎么心血来潮了,说是禀明了皇太后,要替先帝留下的太妃们加以封赏。”

如懿几乎没反应过来,便问:“说仔细些,是什么?”

三宝不想如懿这般有兴致,便细细说道:“皇上前几日去太庙祭祖,回来便伤感得很,对太后说未曾好好尽孝道。太后宽慰了皇上几句,皇上便说,当以天下养太后,又增加了寿康宫太妃太嫔们的月银份例。另外,皇上也想追封先帝已故的嫔妃,一同迁入妃陵,与先帝做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