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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女中学生三部曲

母亲轻轻抚摸女儿光滑的小腿,这腿像小鹿一样。还有一年,女儿就该直升龙中高中,还有三年,女儿就该作为龙中优秀毕业生保送到一流大学,往后的日子是母亲想象不了的,她只觉得,像报纸上新华社的传真照片,又真实又虚幻,又光彩又含糊,激动人心。她从来没甘心像现在这样穷愁潦倒过。她时常想起自己少女时代的一个黄昏,那黄昏弥散着灿烂的夕阳金辉,她路过一个大学门口,看到前面走着一个女孩,穿了一条浅灰色的长裤,笔直的裤线,笔直的腰。她感到那女孩身上的一种高贵的气度,母亲也想高贵,从此她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后来她觉得女儿应该这样。

隔一层薄板,她听见弟弟在睡梦里磨牙,弟媳闹离婚,弟弟酗酒,喝醉了就磨牙,磨一夜。宁歌动了一下,母亲缩回手。眼睛变得尖锐严厉起来。她只感到宁歌对她变得日益沉默,有时她简直闹不透宁歌到底在想些什么,像树分了杈,日益向一边长开去了。母亲不明白这是宁歌长大了,她感到了自己是个人,自己心里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幻想,作为母亲是应该祝福的。母亲不明白,她只是拼命推着宁歌去走她没走但想走的路,笔直得像裤线样的理想。

宁歌醒来时,妈妈夹着香烟推门进来,立刻阴下脸来:”光着腿浪啊?再敢这样没有教养的样子,我打断你的腿!”

宁歌爬起来穿上衬衣。妈妈转过来盯住宁歌的脸问:”你看腿子什么。”

”不干什么。”

”是不是有人说你腿好看了?老实说,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

”我会去调查的,我常和你们何老师联系的,宁歌,我老实告诉你,调查出什么来,你就走着瞧。”

”噢”。

”你给我老实读书,不要七想八想,功课做不好的话,我不会再认你这女儿。”

宁歌低头穿鞋,晚上又忘了换拖鞋,只好跟着皮鞋跳到墙角去拿拖鞋。母亲把烟头往地上一丢,拧住于歌的胳膊,”告诉你不准拖着鞋走路,像叫花子一样,浮尸2”

里屋传来舅舅浑浊地一声吼:”住嘴吧!”

母亲压低嗓子拧了宁歌一把:”浮尸!”

阳光遍地。屋外有一堆瓦砾,宁歌从小就看到它在那儿,没人动,外婆说是谁家的老屋坍了留下来的。青的断砖,灰的碎瓦。缝里挤着压着钻出绿的小草,黄的小花。瓦砾里有猫在叫,宁歌感到害怕,那是一只黑猫,黑得只有晚上才能看见眼睛,它叫得凄凉极了。宁田喘不上气来,母亲在后面打量她,眼光像蛇一样紧紧缠绕住宁歌。

如果母亲不是用自己的理想裁剪宁歌那天一样广阔的向往,那理想使她有一种悲凉的美。但当她把宁歌剪得鲜血淋漓时,那理想就变得那么让人诅咒,真的,实现理想实在不是可以代替和像遗传一样原封不动地延续下来的,这应该说是一种进步。

1986.3.21.

屋顶上是一只硕大无朋的黑猫,隔着天窗俯视这小屋,俯视着已变成一张照片的宁歌。宁歌的眼睛一眨不眨满是话语地望着记者,孤独弃世,躲得远远地望着她。她认定世上没有人温柔地爱过她,认真地爱过她,仅仅为她可爱就爱她。记者觉得能听到在那儿,在白色骨灰盒的暗角里,有轻轻的呼吸,和自己的呼吸一样,很细,很轻。可宁歌的尸体是神色严正的法医解剖的。

法医神色凄迷。他说宁歌母亲来此陈述时经常哭得神志不清,在一天一夜间完全脱了人形,像个鬼,一个厉鬼,头撞着墙。

薄薄的木板门被推开,一个小个子女人像一张湿液流的黑纸飘了进来。这就是宁歌的母亲。她死死拉住记者摇晃着说:”这么好的女儿都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的确,她工资低,寄人篱下,被弟媳恶骂,弟弟和弟媳离婚以后法院把本来宁歌和母亲合住的四平米小屋判给弟媳,她将无立足之地。她四十九岁了,前面是苍茫晚景,没有工作,没有事业,没有爱好,没有家庭,没有朋友,没有孩子,没有钱,没有户口,更重要的是,附在宁歌身上的愿望没了,一去不再来。

如果在宁歌最后一天活着的时候,她在晴朗的冬日清晨对宁歌轻轻说一声:”你是我多好的女儿。”会有多少温馨。那这个母亲也许不会有这么重的负疚。

她却不说。她激昂起来,纷乱的长发抖动着,她说的确我从来不说宁歌好,当面从来都说反话,我是激将法,逼她更努力一点。从老辈子就传下来说棒下出孝子,大人物都是打出来的。她一直以为宁歌应该明白妈妈的苦心,应该感谢,但最终却相反。对母亲来说,宁歌走得悄无声息,对妈妈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却写了一生中最长的一篇日记,她说她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呼唤,做出了一件只由自己决定就行的大事,她平静而愉快。这种永远的对内心世界的沉默,也许不仅由于代与代之间年龄的沟。

母亲的嗓子突然哑了,咝咝地响,说不出话。她用焦灼不安的眼光爱抚宁歌,她的眼光像手一样在照片上摸,可她一定只摸到冰凉的玻璃。

她只是问:”这么好的女儿都死了,我活着干什么?”在窄小巷子的路灯下,记者为她感到十分绝望,摇着头:”我实在不知道。你一定也不愿意我说骗人的话。”她点点头,泪水从烂了的红眼角汹涌而下。

她站在那儿,比夜还黑,比厉鬼还不祥。她把一生对女儿的爱都浪费光了。世上只有妈妈对女儿才有的温存的爱,怎么也变得那么严肃那么冷酷那么社会化。如果妈妈爱女儿爱得像一道温暖的清水,为什么不这样温柔地说呢?如果不说,孩子怎么能感到爱是温柔的呢?如果感觉不到这温水般的感情,孩子怎么能不寂寞忧伤呢?如果在别人身上感到了这一切,孩子怎么会不敞开自己的心怀欢迎它呢?

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二十七岁的记者垂下头来,她看见婚戒在手指上闪着亲切的光。人生的下一个角色对于她,是由女儿变为母亲。记者在手指上转动着婚戒想:要是我有了孩子,一定要她第一知道,她的妈妈爱她视她为快乐和生命,她的微笑是我的食物和阳光。我要做全新的中国妈妈。

1985.6.25.

妈妈吃完晚饭连碗都没收就出去了,大概又要深夜不归。我走出门,独自游荡街头。

晚风扑来,里面有白天的太阳气味。突然,我觉得心里有扇小门砰地开了,涌出来一个特别熟悉的旋律:快乐童年已经一去不复返,亲爱朋友都已离开家园,离开尘世到那天上的乐园,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音乐课学会这支忧愁的歌以后,就特别喜欢它,有时候那小门怎么也关不上,就一遍一遍地唱,不想停。

童年真的一去不复返了。说不出童年有多少快乐,但童年时候单纯安宁,回想起来十分美丽。现在我总被无名的孤独缠绕,又不想和人说。不知道是哪儿不合适。

还有,班上的同学一个接一个变得好看了,特别是庄庆,今年穿衬衣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她的脖子长长的很美,手很白很细,指甲是粉红粉红的,像书里写的那种大姑娘的手。可我的手越长越大,大得不可收拾,脚也是,胳膊和腿却细得不相称,照照镜子,心里真绝望。

上次去图书馆看书,陆海明难得那样激情地讲《读者文摘》里那些激动人心的神秘的事,他说我这是一种长身体的表现,说着说着,脸就红了,我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红起来,越来越红,血液在脸上似乎翻江倒海。只有这一次,他很有趣很聪明,那许多想法像天马横空般奇丽,一扫教室里的陈腐之气,连在一块的眉毛也变好看了。如果真是因为长身体的缘故,我倒巴望它快点长好吧,别再给我丢人显眼的了!可有的时候心突然没来由地狂跳上一阵,有的时候头昏得厉害,这是怎么啦?生病啦?不懂。反正我以前从来也没这样过,我有点害怕,有点嫌烦。特别是那天洗脚的时候,庄庆突然说:”啊呀,宁歌你的脚怎么这么薄这么大啊?”我举起来一看,真的。夏莉莉和丁丁使劲地笑,说我的脚很像鸭子的脚。我心里真气。发育起来,到底要把我的身体长成什么样子啦?

前面就是太阳公园。已经落栅。小时候这公园不要钱,我常来玩。英文老师总看不起我,我心里气,就逃她的课。那天好太阳,我到这儿来荡了整整一下午秋千,白色的秋千,前面有一排夹竹桃树,开满了红的花,白的花,好看极了,就是味不好闻。秋千环在头顶上咯啦啦咯啦啦地响个不停,像唱歌一样。我往里面望,在绿树丛里,真的看到隐隐约约有摇晃着的白色的东西,久违了,秋千!我心略略地跳,跳得有点发抖。我摇摇栅栏,锁住了,一股铁锈味。我真想爬进去!

四周静悄悄,只有橙黄的路灯无声地洒下许多谅解的光亮,像个和气的大眼睛。我心里一热,抓住栅栏往上爬,小时候上树的本领竟不翼而飞了,身体像木头一般重,手和脚吊上去了,屁股却无论如何抬不起来,栅栏响个不停,有打雷那么响!我心里很气愤,退化了退化了!

远远听见有人声,我连忙跳下来,跳得脚好疼!我装作什么事也没有,慢慢往前走。秋千仍旧挂在粗粗的绳上,在风里晃荡,晃荡,晃荡。小时候我好荡高,人像飞起来一样,绿的树白的花在四周像万花筒,那真美。

心里那旋律又来了,快乐童年已经一去不复返。很惆怅。我不知不觉失去了许多,得到的和面临着的却让人琢磨不透。

人在拐角消失了。又去爬,小时候男孩都羡慕我爬树的功夫!这次爬上去了,跳到洒满明亮月光的水泥地上,绿树森森的气味立刻环绕了我,白色的影子突然近了许多,天助我也!

我向秋千跑去,满心喜欢。那树,那花立刻就会像万花筒一样了。我好像在过完寒冷一冬初次脱下棉衣,脱胎换骨样的轻松。秋千在月光下白得那么耀眼,那么美丽。连夹竹桃的气味都变了。突然,我突然看到粗粗的秋千绳上别着纸条:油漆未干。我的天!

猛然有一道手电筒光直射过来,”干什么的?我看见一个红袖套,”干什么的?”一张核桃般满是皱纹的老脸。

”看秋千。”我说。

”秋千有什么好看!”

不知道有什么不好看。

”你怎么进来的?”他拉着我到栅栏那儿,手重极了,我拼命挣脱他的手,他回过头来瞪着我,放开手:”对啦,小姑娘,油漆未干,碰不得。”看到门没弄坏,他奇怪极了,拿手电筒上上下下在我身上照:”这么大姑娘,爬墙啊?新鲜事!”我真恨!

马路那边又听见有人说话,会不会是熟人、邻居。舅妈?我十四岁了,一米六几的个头去爬墙进夜公园,他们怎么说?不庄重?复杂?联系出生,会说什么难听的?要是再来两个男孩一块起哄,我真是死了的好!人声更近了。我一步步往暗处退。老头品过味来了,嘿地笑-声:”也知道爬墙见不得人呐!娃娃。旧社会有你这高这大,该抱娃娃了,你还爬墙打秋千?我要是你爹,不打断你腿?”

”现在不是旧社会了。”我把脸退到树阴暗处顶一嘴。我宁可像现在这样没爹,也不愿意有这样的僵板老头,祝英台的爸爸!

”新社会也有规矩方圆。”老头用手电筒照着我眼睛,怒冲冲地吼。栅栏外停下一对情人,紧紧偎依着,像鸽子一样咕咕地说着什么。老头扔下我,对他们大喝:”走开走开!”真正是祝英台的爸爸!

他拿出一大把钥匙来打开门,我挤出去,对老头呸一口,我恨他!他把我赶进一个陌生的世界,一定要我适应它,照他振振有词而荒唐的法则行事,我真恨!他一边锁门,一边说”乱了套乱了套”,锁完门,他看见我还站在那儿,对我吼了一句:”还不快回家!”我偏不回家,我往前走,我就愿意我行我素。

扫兴!

1985.6.26.

进入大考,上午一连考三门,一小时一门,中午吃饭的时候,顿时发现许多人的眼角都累得耷拉下来了。丁丁有一门感觉不好,在食堂里一边哭,一边吃饭。眼泪一滴一滴打在匙勺子上,好可怜。我很自信。

何老师大而翘起的上嘴唇上,整整齐齐像化学价一样排列着一串大泡,上火了。一到我们考试,她就急得上火。她头上的头发这些天又硬了几分,白了几缕。随着考卷翻动的声音,她的目光变得非常非常敏锐。这让人觉得受到压迫。

考试啊!没顶一般的考试!

下午学校规定了体育锻炼的时间。听到操场传来像跑步一样轻松的乐曲,心像上岸的鱼又跳回到水里一样,突然一片清凉。我忍不住蹦起来,带倒旁边陆海明的铅笔盒,哗一声!陆海明吓了一跳,突然挺直身体,额头上的青春美丽痘忽地红了。我说:”体育锻炼时间到了!”他一惊一吓的样子,像个善良可爱的书呆子。突然,我看到何老师又吃惊又愤怒地瞪我。全班同学都还坐在椅子上没动弹,有的还在抓紧时间算最后一道数学题,明天一早要考的,陆海明不满地嘟嚷着用力并上铅笔盒。

校长助理在外面敲窗:”何老师,放班级到操场上去。”

何老师非常不满地瞪我一眼,说:”我知道读书苦,但没有法子,古人尚能做到头悬梁锥刺股呢,何况我们。我们要艰苦奋斗。”说着说着,她脸红起来,这是激动了,喷过来的鼻息,热得焦急。

大家三三两两地站起来,庄庆从后面挤过来搭住我肩膀,轻轻说:”堂吉诃德,烦!”

何老师跟着我们往外走,一边说:”现在争分夺秒,多复习一分钟,也许考起来就多一份把握,你们要明白。”她跟到门口,扶住教室的门框,”早去早来啊!”

丁丁笑起来:”像我妈。”

到操场上,体育老师说因为考试缩短体锻时间,但运动量得保证,所以绕操场跑十圈,男生十五圈,以后回教室继续温课。

把我们当成什么了?牛还是羊?我想跳绳!想打羽毛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