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119章 夜谈(2 / 2)

作品:《权宦

魏武嗤笑一声:“这也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

双林淡淡道:“容我提醒大人一句,今上自幼不得太后喜爱,便是登基之后,也与太后多有龃龉,为此,今上在两位皇子的抚养上虽有主次却仍存爱子之心,无论谁在储位上,都从未容忍任何人辱及亲子,两位殿下待今上,也是一片孺慕忠诚之心,旁人难以离间。”

魏武一怔,双林又道:“战场征伐,须臾万变,肃王征战在外,如今捷报连连,而朝廷春闱案发,对太子殿下名声十分不利,列位臣子们都是宦海老手,惯于持盈保泰,人人自以为明哲保身不站队,便为稳稳保权立足官场之不二法门,实亦愚不可及,安知上头,是不是正要借此案观遍百官言行心性?列位大人,遇事只看到其中利害,明哲保身,只做那墙头草等天风浩荡之方向便顺着倒之,焉知在上头眼里,不是将来迫害自己不得势亲子的为奸狼狈?”

魏武一听,忽然悚然而惊,如今肃王羽翼已丰,根深树大,朝廷里略有些经历的老臣,大多看出了元狩帝的栽培之意,然而当今太子,元狩帝果真会放弃吗?那也是他的亲生子!无论哪一位儿子上位,这位帝王恐怕都不愿意自己的另外一个儿子死于权力之争上。这些日子,为了春闱疑案,朝堂喧嚣,几乎每一股势力都席卷其中,有各为其主拼杀的,有落井下石借机倾轧的,更多的是和自己一样,自认为看清了局势,于是冷眼旁观的。然而,若是这位父亲对自己的儿子并非表面上的无情的时候,他们这些冷眼旁观的,和那些落井下石的,又有何益?

这位年纪轻轻传说是肃王心腹的权宦,居然能跳出肃王的立场,看出了帝王的心思,难道,他也是这场考验中被考验的一环?作为肃王近侍亲信的权宦,是否会在占上风的情况下,将太子殿下赶尽杀绝,落井下石?又或者,这位传说中在藩地深受肃王宠爱的权宦,根本表达的,就是肃王的意思?

他看向双林,敛了笑容道:“公公想得通透,既如此,公公对此案,可有高见?此案明摆着已无路可走,公公难道能另辟蹊径?”

双林看他已明白过来,微微苦笑道:“我也是这几日才想明白,此案本就不是要我们判清楚,断明白的,大人断案多年,也当知道,有些案子,我们只需要一个符合大部分人方向利益的结果,并不需要真相,做不出青天郎朗,还不了清白世间,而最可怕的是,这事以后还会做出许多许多,我们不过是在自己大而无当的良心之上,堪堪拉一条底线,让事情尽可能的不会误国误民,伤及无辜罢了。自诩清流的文臣们,孤高清白,谈甚么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一笔在手,大言炎炎,便可永远正确,然则若是要干些实事之人,却不可不委婉曲折,筚路蓝缕,于曲中求直,蓄而后发。”

魏武浓黑眉毛皱了皱又忽然松开,这些年他在大理寺,见多了诸多葫芦提案,从一开始的愤愤不平,到后头的尽力保全良心,再到如今的冷漠旁观委屈求全,竟是从未想过,会在一个宦官嘴里,听到这样的肺腑通透之言,却字字说中他的心事。他忽然微微叹气道:“凌霄阁上留名,贤良祠内画影,大丈夫在世,自当以天下为己任,匡扶社稷江山,造福万民百姓,这样的豪言壮语,朝中臣子人人会说,实则世风日下、人心败坏,官场中伪君子们裹道德之戏袍,行苟且之能事,心口不一,言行相背,我见得多了,如今忽然见到公公一言,才知道原来便是内宫之中,尚有愿意做些实事的人,从前听说公公在藩地辅佐肃王,曾做过许多实事,我只当是世人附会穿凿,阿谀奉承之语,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双林摇头道:“我也只是一点想法罢了,若是魏大人也是那等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大臣,那我也不会说这些。”

魏武看这年轻内官,肌肤光洁,面容清冷仍犹如少年一般,眼神说话,全不见卑微之态,志端识卓,气度沉静,谈吐娴雅,风度并不逊于朝廷大臣,心下隐隐叹息此人奈何居然为内官扫除仆役之辈,之前那点轻视早已抛却,他虚心问道:“如今公公之见,此案当如何处置?”

双林道:“大人可见过田里农人拔甜薯?藤要慢慢控制力度的拔除,才能依照那藤蔓根须,缓缓找到其最大的根茎,然而若是在找到其根茎之前,便将长藤用力拔除,那么则再也无人找到那根茎所在,正如历代许多大案要案,大多在最大的块茎挖到之前,戛然而止。此疑案视同其理,这春闱一案,难道除了泄露试题,便再无可疑之处?这些礼部大人们,难道真就清清白白,毫无冤枉之处?你我既然接了陛下的旨意查案,这案子难道就全无可查之处?抛开夺储站队这些杂念,你我能否先做好本职之事,无愧良心,无愧这一份俸禄?不能改变不能查之事我们查不了,难道就不能为苦读多年的士子们做一些能做到的事?便是此事不合上意,总算不是一事无成。”

魏武一怔,他这些日子主要精力都是在探查试题泄露的途径,书馆和落弟举子的去向,暴毙士子的死因,自然而然没注意过这春闱的其他事宜。

双林拿了案上的卷宗给他看:“大人请看,我这两晚,将两百名录取贡士的朱卷都一一看过,这其中十多份卷子,却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大人是查案的老手,明察秋毫,请仔细看看。”

魏武拿了那些卷子,一目十行看过几份,已怔住了,再仔细看了看,又拿了几份卷子翻了翻,叹道:“这也是科场舞弊常用的法子了,可怜我前些日子只往试题泄露上查,竟是疏忽了这个,这些卷子,第二段末句,统统都以‘而已矣’作为收尾,其中必有考官订了关节收受贿赂。”

双林淡淡道:“明日只要将这些卷子的考生的籍贯姓名都拿来查一查,再将这些考生分开讯问,只怕便能询问出这其中考官收买关节的情弊,而此外,这两百份卷子,只怕还未必这一处,大人再看看其他卷子,我昨日看了看,有十来份末句都用的‘岂不惜哉’,这还只是我粗粗看的结果,若是再多几个人仔细看看,怕是不止这些。”

魏武道:“公公心细如发,只是这样一来,便是将那泄露试题的事用旁的法子遮过去了,让那书馆老板翻供也是小事一桩,即便如此,这科场舞弊案仍是做了实据出来,太子仍是逃不出嫌疑,你我却又如何?”

双林顿了一会儿才道:“大人,此事其实大人袖手旁观随波逐流,也未必会获罪,然而于小的,却是性命攸关之事,甚至可能牵连肃王,因此,这几日我日思夜想,只要不走那一条必死之路,旁的路,兴许便是生路了。毕竟细枝末节,牵扯旁人越多,反而越容易取舍决断,今日之事,也不过是适逢大人与我坦诚相待,我便与大人分说明白,至于大人若是不愿意查办,那明日审案,只管让傅某审案便是……毕竟你我处境不同,这事既不是定能解决如今困境的唯一办法,也并非甚么为国为民之大事,说到底,不过是傅某人为这掌握在贵人手掌心里的蝼蚁之命,姑且一试,奋力一搏罢了。”

魏武凝视双林久久不言,最后终于喟叹道:“肃王殿下有你这样的英才归于氅下,审时度势如此明白,何愁大事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