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470章 谁的战场(2 / 2)

作品:《木兰无长兄

贺穆兰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回答着她的疑问。

“什么地方都要用钱,我原以为我很富有了,但等我做完想要做完的事,弄不好真要去做一个普通的农妇,甚至可能连越影和大红都养不活。”

战马吃的是精料,否则就会掉膘,越影**吃的是价格昂贵的黑豆,大红虽然没有那么奢侈,吃的也是麦子和豆料,这些比许多穷苦人家的口粮都要好。

“花将军是在提醒我没有付过房费吗?”贺夫人倚着栏杆坐下,捂着口轻笑:“像你们这样的将军,就算没有了财帛,上一次战场就都有了。‘富贵’险中求啊……”

贺夫人一语双关的调笑着花木兰的名字。

“是啊,富贵险中求……”贺穆兰无奈地转过身来,看着这位风姿绰约的夫人,“但如果我不愿去求了呢?”

听懂了贺穆兰的话是什么意思,贺夫人的笑容渐渐凝固在嘴角,狐疑地抬眼看向贺穆兰:“花将军前途大好,却已经生出了求去之意?”

“夫人应该知道我的秘密。”否则以贺夫人的高傲,是不可能答应到一位男人家里接受庇护的,她情愿自己生活。

“假的终归是假的,我原本会从军就是为了让家人安稳的生活,现在我却成了家中的困扰,总是要面对这一天的。”

“花将军总是这么洒脱。”

贺夫人抚臂而叹。

“这让人羡慕啊……”

“咦?”

贺穆兰一怔。

“陛下派人给我传话,要让我以女官的身份回宫里去做‘保母’,只要我愿意自残容貌,在脸上纹上胎记……”贺夫人的眼神里没有怨怼,只有无奈,“他对我们总是这么残忍,是因为我们没有你这样的本事吗?”

在这一点上,拓跋焘确实有着这个时代皇帝们的通病,贺穆兰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沉默不语。

“他啊,都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回去呢……”贺夫人好笑地捂住了自己的口,眼泪却夺眶而出。

“他怎么会以为在外面待了一阵子后,还会想回到那监牢里去?那样可怕的地方,每一天虽然活着,都觉得是死了……”

“也许,您可以和他沟通一次,告诉他您的想法。”贺穆兰诚挚地开口:“陛下很多时候,都是通情达理的。”

“我和你不同,花木兰。你是英雄,是能为国家带来胜利和战利品的人,我们呢?我们在后宫里,除了花钱、生孩子、满足他的*,又能给他带来什么?我连谈判的资格都没有,又如何要求他给予我什么?在他看来,我保全了性命,又可以当上‘保母’,就已经很是优待了。”

贺夫人摇了摇头。

“所以我才羡慕你啊,花木兰。至少你的每一句话,都被人努力听进耳朵。他会担心你在想什么,不高兴什么,伤心什么。他会按照你做出的努力给你想要的东西,而不是永远赐下布匹、赐下首饰、赐下那些你根本不在意的东西。”

“您不愿意回去?”

贺穆兰突然觉得和这个女人有了某些共鸣。

“不,我只是不甘心罢了。”

贺夫人连无声哭泣都美的惊人。岁月没有给她添上任何阴影,反倒将她烘托的更加惊心动魄,有故事的女人最美,也难怪一干毛头小子被掩着面的贺夫人都能迷得神魂颠倒。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对女人心肠硬到不像话的拓跋焘,能狠心毁掉这么一张美貌的脸庞,只为了换取一位任劳任怨的高级管家。

“我明白回去才是最好的,毕竟我不可能永远在你的庇护下生活。我在宫中生活的几乎有半辈子那么长了,离开别人的庇护,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买一斗米要多少布换?如何才能赚钱营生?我这样的容貌,会不会因此生祸?我会不会给家人带来危险?”

贺夫人很少有机会和贺穆兰这样坐下长谈,但长久压抑的情绪总是要找一个出口的,这让她忍不住尽情地倾泻出自己的心声。

“我又何尝不是,我在军中过了这么久,都不知道正常女儿家该做什么。不怕你笑话,我这长相,穿女装都别扭。就算回复了女儿身,我大概也还是这样过。”贺穆兰摸了摸自己受伤的肩膀,苦笑着开口:

“流言蜚语是少不了的,可我也不愿意看到那么多女郎为我蹉跎青春,哪怕为了她们的声誉,还是得暴露自己的身份。”

“多么奇妙,你终于要回复自己的身份堂堂正正的生活了,我却要一辈子隐姓埋名,假装是另一个人在我最厌恶的地方活下去。”

贺夫人轻笑了笑,有些自暴自弃地开口:“不,我至少还有个念想,我回去了,还能经常见到我的儿子,虽然他们只会把我当成‘保母’。”

“保母……”

她紧紧抓住了心口的衣衫。

“陛下虽然待窦太后犹如亲母,但心中永远放在那里的,只会是杜夫人。能和先帝一同陪葬的,也只是那位杜夫人。”

她啊,她算什么呢?

她死了,甚至都不能躺在拓跋焘身边啊。

贺穆兰对男女之情并不敏感,可依旧从这位夫人的身上感觉出了对拓跋焘深沉的**意。

也许正是因为伤的太重了,这位夫人将所有的**藏在了逆来顺受、温柔而通情达理的外表下,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在乎和任性。

被宠**的人才有任性的资格,贺夫人会害怕和不甘如此正常。

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对贺夫人的怜悯,贺穆兰的唇开了又合,生性木讷又不通情**的她本能的想要安慰一番这个可怜的女人,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合适。

看着从西边高高升起的皎月,贺穆兰突然想起了另一位和贺夫人截然不同的王后。虽然她给她和虎贲军带来了无尽的哀痛,但不可否认的是,她依然是她在这个世界所见到的最杰出的女性之一。

“我出使北凉时,曾保护过北凉那位年幼的世子一段时间。”贺穆兰突然说起了另外的话题。

贺夫人有一种安静的力量,她温和地注视着贺穆兰,让她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北凉世子和我说过,孟王后之所以会一直没有对沮渠蒙逊死心,是因为沮渠蒙逊做到了对她允诺的。一个帝王能给一个女人最大的**,就是让她的儿子成为储君,最终登上王位,并且在他死后,依旧享有幸福安宁的生活。除此以外,一切都是虚假的诺言。”

贺穆兰转述着沮渠菩提的话,再看着突然睁大了眼睛的贺夫人,不免有些感慨地继续开口。

“我国的情况和其他国家又不一样,子贵母死,让许多本该享受到帝王之**的女人还没有感受到如您一般的不甘和害怕就已经不在了,这样的恐惧刻在每一任大可汗的心里,让他们不敢对后宫的女人投入任何感情。”

前世拓跋晃的恐惧浮现在贺穆兰的心底,这似乎是北魏所有帝王的怪圈,也是所有女人的噩梦。

“想一想吧,如果陛下没有花费心思将您送出宫来,他对您却投入了所有的**,他现在该如何痛苦呢?他亲自赐死了自己**恋之人,自己孩子的母亲,还要面对和**人神似的孩子?杜夫人死的时候,陛下已经通晓人事了,这样的痛楚和接下来的创伤根本不是窦太后能够抚平的。”

贺穆兰努力想象着那位陛下为人处世的方式,做出了一个惊人的推论。

“让太子殿下登上储位,让您成为保太后回到宫中,哪怕在他死后依旧享有尊贵的地位,已经是陛下给予你最大的**了啊。”

“不……”

贺夫人的眼睛里重新聚集起氤氲的水汽,像是不敢置信一般呆愣了半天,继而变成掩面大哭。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来承受这些……他是那样的一位伟男子,除了不能给我们最想要的,几乎是世上最完美的男人了……为什么……为什么骨肉永远不能相见,为什么要定下这么残酷的规矩……”

“因为女人并不是弱者。”

贺穆兰自豪又畅快地笑了出来。

“因为我们并不是弱者啊!虽然以力量而傲然许多男人的我说这样的话有些站不住跟脚,但这句话我却还是能够坚定地说出来。”

“男人对女人的打压,正是因为他们一边憧憬着女人的温柔和包容,一边又害怕着女人的力量。如果我们真是弱小到蝼蚁一般的存在,又何必要子贵母死?你会因为害怕一只蚂蚁抢了你的位置,所以刻意踩死它吗?”

贺穆兰虽然以男性身份示人,却从未忘过自己女人的身份,也从来不把自己代入男人的价值观行事和为人。

“贺夫人,我的战场充满刀枪箭雨,你的战场也并没有那么和平。在宫外,你也许能过的很好,很自在,但你一辈子都会悔恨,因为在你的战场上,你已经变成了一个逃兵。自代国以来,究竟有多少没有母亲的大可汗?如果你离开了,太子殿下就会变成第二个不懂**的陛下,变将女人都当成繁衍后代的物件的那种人。”

贺穆兰看着赫然抬起头来,开始渐渐挺起脊梁的贺夫人。

“这世道确实不好,但是只是不甘是不够的。”贺穆兰想起拓跋焘那些豪言壮语,那些自己愿意与之并肩改变魏国的豪情壮志,忍不住咧嘴一笑。

“已经有一个从未有人能够得到的机遇放在了你的面前,你为什么不去试试改变后宫女子们凄惨的未来呢?”

“陛下做不到的事情,太子殿下未必做不到啊。”

啪!

就像是什么黑暗的禁锢突然一下子破碎,贺夫人的眼前一片豁然开朗,甚至让她蓦地站了起来。

是的,她是不同的,相比赴死的杜夫人,到底她在不甘什么呢?就像花木兰从小学习武艺是为了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家人,她从小学习那么多后宫生存的技能,难道不是为了生育出这个国家最合格的继承人,能让这个国家朝最好的方向继续吗?

谁说生育就不是一种能力?与那么多子嗣之中,生出最强的那一个来,站在最高的那个位置,怎么就不能是一个女人最大的骄傲?

她的战场从来就和花木兰不同,她的战袍也不是花木兰的那种铠甲。

她只会啼哭拓跋焘没有给予她想要的东西,她又何曾察觉到枕边人心中最大的恐惧,然后竭尽全力的去抚平深植在他们内心的恐惧?

贺夫人的眼睛亮的可怕,她缓缓地对着贺穆兰行了一个大礼,惊得贺穆兰连退了几步,避开她重重俯下的额头。

想通了一切的贺夫人浑身上下激起无尽的斗志,她以手加额,感激地开口说道:“我终于明白为何陛下待您如此不同,花将军,你确实值得所有人的信任。您说的不错,不甘和眼泪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她仰起头来,眼中是重新找到了目标和信念的热情和憧憬。

“我也许无法改变陛下了,可我能让我的儿子、我的孙子面对一个更好的世道。感谢您的点拨,我知道我该去做些什么。”

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狼狈的泪痕,可无论如何看去,现在的贺夫人都无法和“弱者”画上等号。

贺穆兰甚至可以百分百肯定,等贺夫人掩去了她倾国的容貌,依旧还是能让无数人痴迷……

因为她的气质,因为她的坚定,已经和之前截然不同。

贺穆兰甚至有些开始担心起拓跋焘来,他真的能搞的定“觉醒”后的贺夫人吗?她现在恐怕真的是“全副武装了”!

贺夫人缓缓地站了起来,微微行了一礼后,侧着头对着贺穆兰粲然一笑。

“花将军,我要重拾战袍回我的战场了,你确定你真的要离开了吗?”

这声音虽然温柔,却振聋发聩地让贺穆兰忍不住心中狂跳。

刚刚还在侃侃而谈的贺穆兰骇然地捂住了胸口,竟有些不敢面对这个刚才还在掩面大哭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