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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大明天下(第五卷)

第四百八十九章妒妇毒计置樊笼佳人巧对结良缘

第四百八十九章妒妇毒计置樊笼佳人巧对结良缘

入夜,礼部郎中沈蓉宅邸。

“……颜氏少寡守节,终始不二,奏请陛下旌表其门,赐额‘贞节’。”

沈蓉写罢具奏,与学生陆郊为母请旌的陈情上书并置案头,怅然一叹,感慨良多。

望着桌上晃动烛火,沈蓉神思迢遥,眼前浮现出一张秀丽朱颜,玉容花貌,红润浮颊,秋波如水,春意盎然……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将沈蓉思绪唤回。

“老爷……”书房外响起丫鬟声音。

“何事?”回忆打破,沈蓉语带恚怒。

“夫人请您回房歇息。”丫鬟道。

“公务未完,请夫人先行安歇吧。”沈蓉沉声道。

听出老爷话中不快,丫鬟不敢再言,应声告退。

沈蓉无奈摇头,真是天意作弄,当年自己意动神摇,已然将那嫩如葱白的柔荑握在手中,只因更鼓突响,霍然惊醒,虑及声名受损前程无望,将个温婉佳人拒之门外,如今遥忆昔时缱绻,又被人中途打断,难道与她当真无缘么!

唉!沈蓉怅惘喟叹,旁人只道他相府快婿,令人羡煞,又有谁知他如今是书中不见颜如玉,金屋只余东狮吼呢,个中辛苦便如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每当夫纲不振,他便愈加怀念心中玉人姿容,那夜自己若抛却世俗之见,再大胆一些,如今也该是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吧……

什么人言可畏,攀附恁个权贵,富贵荣华怎抵得琴瑟和鸣!沈蓉悔恨懊恼,提笔展卷,书下了‘阖扉恨’三字……

书房门倏地被人推开,一个年约三旬的美妇人闯了进来。

沈蓉仓皇推案而起,绕过书桌躬身行礼,“夫人,你怎来了?”

“你连觉都不睡了,我来瞧瞧,你沈大人忙得什么公务。”妇人冷着脸道。

面对妇人质询般的语气,沈蓉不敢辩驳,李东阳众子皆丧,对几个女儿倍加宠爱,次女李菱更是刁顽任性,触逆不得。

“无甚大事,都已料理完毕,冷落了夫人,实在是为夫之过。”沈蓉再三作揖赔情。

“没大事?不会吧,连我命人传的话你都敢不听了,这些年来你有这胆子的时候可不多啊!”李菱凤眼乜斜,怪声怪气道。

“真的无事,新科贡士陆郊为母请旌,我昔日曾在陆宅坐馆,与他有过一段师生之情,便代礼部为其上表,”怕夫人见怪,沈蓉又追着解释:“若是玉成此事,再有之前的师生之谊,将来在朝堂中也能多个帮衬,故而斟词酌句误了时辰,教夫人担忧了。”

“哦?你如今倒明白过来了!”李菱柳眉微扬,轻启樱唇道:“爹爹让你参与提调南宫,就是想着给你广结善缘,你倒好,死守着那些陈规陋习不知变通,那个姓刘的考生你做个顺水人情放进去也就罢了,非但不准他入试,还平白得罪那个丁南山,何苦来着!”

沈蓉连连称是,“夫人教训的是,岳父大人也已训诫过了,为夫这才痛定思痛,慎重行文,力求将此事办得停当。”

“不过一封举奏罢了,还有什么慎重的,我来看看。”李菱向书案行去。

“我自便就好,不劳烦夫人……”沈蓉暗道不好,急忙张皇劝阻。

沈蓉这般反常,反教李菱生疑,来至案前拿起奏表,大略一看,不过是些官样文章,并无甚出奇之处。

“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是是是,枯燥无味,怕污了夫人清目。”沈蓉讪讪道。

随手将奏表一丢,李菱就待离开,眼角余光忽然发现案边露出一片纸角,墨迹犹新。

“夫人!!”眼瞧李菱将那张纸抽出,沈蓉心都要蹦出胸口。

“阖扉恨?”李菱瞧了脸色苍白的沈蓉一眼,继续吟道:“塾馆曾会花仙子,夜半叩门结山盟。悔阖双扉伤两指,恨天从此误三生……”

李菱玉面铁青,拍案怒喝:“沈蓉!”

“夫人开恩,容我解释。”沈蓉下意识扑通跪倒。

“解释什么?你都开始恨天怨地了,塾馆?想必就是那陆郊的家中吧,那‘花仙子’又是谁啊?”李菱眄视冷笑。

“夫人,我……这……”沈蓉张口结舌,语不成句。

“说!”李菱一声厉叱。

“陆郊之母颜氏。”沈蓉顺嘴交待了实话。

“好你个沈蓉啊,”李菱气得娇躯发抖,扬着奏本道;“什么为母请旌,合着是为你老相好立贞节牌坊啊,成亲多年,你瞒得我好苦啊!”

“爹爹啊,女儿好命苦……”李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香帕掩面向外行去。

今儿个竟然破例没挨‘家法’,沈蓉不知是喜是忧,“夫人,你往哪里去?”

“我要去找爹爹诉苦,看他给我选的好女婿,呜呜……”李菱抽抽噎噎哭道。

沈蓉‘噌’的一下从地上蹦起,飞快拉住李菱衣袖,哀求道:“夫人,这点小事就不必劳烦岳丈大人知晓了吧?”

“小事?”哭声倏止,李菱泪痕犹在的面上如挂着一层寒霜,挖苦道:“你们都山盟海誓了,我这碍眼的岂不妨了你们三生姻缘,还是早早开恩放我归家,免得哪天被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取了性命还不自知,岂不冤枉!”

“哎呦!”沈蓉急得直转圈,“此话从何说起啊,夫人,我实在大大的冤枉,你待听我细说。”

“跪下说!”李菱寒声道。

“诶。”沈蓉撩袍跪地,动作熟练。

李菱往椅子上一坐,两腿上下交叠,翘着绣鞋,板着俏脸道:“说吧,你们究竟怎么档子事?”

沈蓉咽了口唾沫,“当年为夫秋闱落第,生计无着,蒙人介绍托身陆宅为西席,教授陆家小公子陆郊课业,主母颜氏少艾孀居,才貌出众……”

李菱重重咳了一声。

沈蓉匆忙改口,“自然远不及夫人。”

李菱樱唇微扁,“你也不用奉承我,那颜氏隔了这么些年还能让你念念不忘,想来也是个绝色佳人,一个年少新寡,春闺寂寥,另一个血气方刚,近水楼台,想必你二人就暗通款曲,成其好事了吧?”

“夫人说得哪里话,为夫我自幼读书明礼,持身严正,岂能做那登徒浪子所为,是那颜氏在我赴试前夕,夜半叩扉,以赠送盘缠之名吐露心曲,诉说倾慕之意,为夫身为名教中人,怎肯行那淫奔苟且之事,当面申礼明义,阖扉拒绝,急切之中,将她两指夹伤,她就此羞愧而去……”

“翌日我便辞馆进京,三考登第,蒙岳丈招为东床,得与夫人长相厮守,十年来再未与她谋面,那私通之说,实在无从说起。”沈蓉稍微移动了下跪得酸痛的膝盖,眼巴巴望着自个儿老婆。

“你说的都是真的?”李菱斜睃着俏目问道。

“千真万确,不敢欺瞒夫人。”沈蓉信誓旦旦。

李菱心底冷笑,男人的话不可尽信,他说未尝动心,那诗中‘悔’‘恨’又自何来?估摸着确是未曾有染,可他心里却一直惦记着那狐媚子。

眼珠一转,李菱计上心来,转脸含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你若早说了实话,不就免了这场误会了,快起来快起来。”

李菱扶着沈蓉起身,还体贴得为他拍打衣袍灰尘。

沈蓉受宠若惊,打躬作揖道:“是为夫不是,祸由自招,累得夫人费心。”

“咱们夫妻一体,客气什么,不过陆郊这档子事么……”李菱又将奏本拾起。

沈蓉心头一突,“不过是念着宾主一场,报答昔日赠银之恩,夫人若是不愿,此事便算了。”

“干嘛要算了,我家老爷阖扉拒奔,志士清操,风范直追古人,应当昭告天下,为世人典范。”李菱樱唇勾抹,似笑非笑。

“夫人休要取笑。”沈蓉苦着脸道。

“谁和你说笑!”李菱笑容中带着几分狠厉,“中夜私奔这等不要脸的事都做下了,还要上书奏请旌表门楣,岂不是欺君大罪!你身为朝廷命官,怎能置之不理,合该奏明朝廷,以正视听。”

沈蓉失声道:“如此一来那陆郊可要前程尽毁啊!”

“可你沈大人不欺暗室,君子有道的美名可就天下传扬了,士林中不是最看重这个么?”李菱眼溜秋波,给他抛了个媚眼。

“可是……我……这个……”沈蓉心中纠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届时莫说陆郊不容于士林,那颜氏也必遭天下嘲诟唾弃,他于心何忍。

“别这个那个了,你在礼部郎中的位置上也耽搁够久了,趁着这个机会也好往上挪挪位置,三妹家里的那是世袭爵位比不得,大姐夫可也升了尚宝司少卿,你再继续耽误下去,可对得起我?”李菱动之以情。

“为夫无能,委屈夫人了,只是……”沈蓉还是难以下定决心。

“只是什么,爹才说礼部有个侍郎的实缺,你就不想当这个宗伯么?”

官升三品?沈蓉面露喜色,这一步可就成堂上官了,连连点头道:“自然是想的,但恐非容易。”

“有爹在你担心什么,他早想提拔你了,只是苦于没有名头,怕落个任人唯亲的口实,如今时机刚好,廷议时还会有谁驳他的面子?”李菱得意夸功道:“妾身我平日可没少替你说好话。”

“有劳夫人。”沈蓉一揖到地。

“旁的不说了,重新写奏本吧,把这个劳什子‘阖扉恨’写成为你沈大人歌功颂德的‘阖扉颂’,应该不是难事吧?”李菱盈盈浅笑,心中自得,铺平了这废物男人的青云之路,再断了他对那贱人的朝思暮想,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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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鹤楼雅间。

“刘兄,请酒。”

“哦,刘兄请。”刘天和端起酒杯陪饮,暗中却又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俊秀少年。

唇红齿白,面如傅粉,说话细声细气,略带腼腆,只浅浅一杯酒便腮如桃花,看来平日并不擅饮,听恩公大人言说此子姓刘名采风,乃世交子弟,唉,身为男儿竟生得这般柔弱,刘天和暗暗摇头。

“丁大人乃朝廷股肱,不惜纡尊降贵,折节下交,学生等沦肌浃髓,感佩莫名。”戴大宾举杯逢迎。

“今日朋友闲叙,不论官职,我等兄弟相称就是。”丁寿以回礼之名宴请刘天和,唯有将戴大宾也一同捎带,席间若还是大人恩公的叫个没完,后面事可不好谋划。

戴大宾二人连称不敢,丁寿只道酒宴之间无须拘束,女扮男装的刘彩凤也帮着劝说,二人只得勉强应下。

酒过三巡,戴大

宾觉察席间氛围有些不对,衣帅和他带来那少年似乎更为关注刘天和,数次提杯都是向他敬酒,那少年更是奇怪,时不时偷眼斜睃丁南山,间或二人对视,随即玉面羞红,低头浅笑,若非贡院前曾目睹丁寿身边美妾寸步不离,戴大宾几乎怀疑这位大金吾有断袖分桃之好。

大明承平百年,江南富贵之地更是处处歌舞升平之象,世家子中多有阴柔俊美者,好为绯巾彩衣的古怪装扮,才子杨慎更是以‘伪娘’形象招摇过市(胡粉傅面,作双丫髻插花,门生舁之,诸伎捧觞,游行城市,了不为怍),戴大宾虽是闽人,平日多与江浙士子往来,对行止中带着几分女气的刘彩凤并未生疑,只是觉得受了丁大人冷落,让他心急如焚。

“那个……丁兄,”见丁寿并无不快之色,戴大宾松了口气,言笑如常,“过蒙盛情款待,在下感激之至,斗胆提议行个酒令以助酒兴,不知几位仁兄意下如何?”

“什么酒令?”丁寿夹了一口菜扔进嘴里,他倒是真希望弄个由头让刘天和多喝几杯,趁着酒兴把事成了。

“作对儿可好?对不上来的,罚酒一杯。”戴大宾征询大家意见。

刘天和常赴文会,对这些文人雅令并不陌生,无有异议,刘彩凤只是看着丁寿拿主意。

“作对儿?”丁寿挠头,他肚子里那几两干货自己清楚,这等需要急智应变之才的文人游戏,他十有八九是要拉胯,可要当众回绝,又觉实在丢人。

戴大宾一直留心他的神色,见他面上作难,大概齐猜出其心中所忧,嘴角微微一撇,转瞬如常,急声道:“这行令需得令主,只好劳烦丁兄屈就,丁兄只管出题,我等听令就是。”

这可以有啊,听说自个儿不用参与,丁寿登时来了兴致,不过转念间,他担忧地看向刘彩凤,不知这姑娘才学如何,把人哄出来可是瞒着刘家那老哥俩的,万一罚酒过多给人灌醉了,他回去可没法交代。

“贤弟,你看呢?”丁寿只得由刘彩凤来拿主意。

“兄长若是有兴,小弟勉力奉陪。”刘彩凤晶晶双目望着丁寿,自己是托他世交之名前来,可不能在人前示弱,堕了他的颜面。

丁寿轻轻皱眉,不顾那两人在前,贴近她耳边低语道:“作对儿讲究个上下对仗,平仄相协,这二人想也不会出什么市井俗对,要接上并不容易,你若觉不妥,我回了他们就是。”

耳边男子口中热气喷薄,刘彩凤心如鹿撞,两颊融融,闻得他话中关切之意,心头更觉甜蜜,“兄长安心,小弟领会。”

见刘彩凤打定主意,丁寿无奈道:“也罢,就按这个行令吧。”

“请丁兄出题。”戴大宾心头窃喜,他自幼便以擅长对对儿闻名乡里,今日正好在衣帅前一展手段,压过刘天和一头。

丁寿想了想,难为道:“想想实没什么题可出的,丁某今日本来只管会钞,便以‘银钱’为题,至于首对,几位达者为先吧。”

戴大宾星眸一瞬,微笑拱手,“多谢出题,在下抛砖引玉,这首联便是:钱有两戈,伤坏古今人品。”

“好一个拆字联,”刘天和颔首称赞,微微思忖,便道:“敝人对:穷只一穴,埋没多少英雄。”

刘彩凤绞尽脑汁,未曾思得下联,二话不说,举杯认罚。

“这酒我来代喝吧。”丁寿不忍,也不能强求每个女扮男装的都有王茂漪那两下子啊。

“不,愿赌服输。”刘彩凤展现出少有的倔强,仰头一饮而尽。

丁寿暗道坏了,这姑娘较上劲了,可如何是好,这下他更没心思出题,索性将包袱扔给刘天和,“养和,你既然对上了,这一联便由你出。”

刘天和微一转念,徐徐道:“如此,我便也出个拆字联:张长弓,骑奇马,单戈作战。”

“连拆三字成联,金戈铁马之气扑面而来,好!”丁寿不由击节赞叹。

“不敢当,听闻丁兄去岁代天巡边,亲当矢石,血战鞑虏,在下钦佩至极,心向往之。”刘天和正色道。

呸,拍得好一手马屁,戴大宾心中不忿,急声道:“大人,我这也有一联,还请品评:信人言,袭龙衣,合手即拿。”

没理会戴大宾称呼变化,丁寿与刘天和面面相觑,下联对仗确算上工整,可这联意似乎有些犯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