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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大明天下(第五卷)

第四百五十四章息物议殿上示恩辟蹊径府内认亲

第四百五十四章息物议殿上示恩辟蹊径府内认亲

刘府花厅。

“小同乡,新官上任,不在都察院坐院理事,所为何来?”刘瑾轻轻滑动着手中的青花盖碗,对堂下站立之人呵呵笑道。

才由吏部郎中升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张彩,长揖一礼,“学生有事求告,万望公公成全。”

“乡里之间何须客套,但讲无妨。”刘瑾抬手示意张彩入座。

“近日朝廷之上物议汹汹,科道皆论西北靡费挪用边帑之事,称杨应宁、韩贯道等人罪责难辞,公公可知?”张彩并不谢座,只是面色郑重,凝视刘瑾。

刘瑾低头品茶,缓缓点头。

“伏乞公公明察,粮草亏折浥烂年头久远,多不可考,杨应宁等人素有清名,断不会有损公肥私之举,纵有失察之过,亦当酌情而定,况且……”

“况且什么?”刘瑾庞眉微微扬起。

“况且杨应宁巡抚陕西,总制三边,督理马政,修边御虏,边事多有建树,念其有功于国,恳请从宽处置。”言罢张彩一躬到地,久久不起。

“你这是为杨一清求情咯?”刘瑾淡然道。

“学生据实而言,求公公明鉴,勿寒栋梁之心。”张彩垂首低眉,却言语铿锵,坚定无比。

“这里有份户部的奏本,你不妨看看。”刘瑾从案头取出一本奏章递与张彩。

“公公,这……”张彩一目十行,见里面说的是为巡茶御史翟唐请加旌奖事宜,一时没弄清楚这与他所说之事有何关联。

“翟唐这一年的工夫,收茶七十八万二千余斤,与西番易马所得九千余匹,杨一清督理马政这些年与番人茶马交易,你可知每年所得多少?”刘瑾乜眼问道。

张彩未有在户部履职经历,对此茫然不知。

“杨一清勘发金牌,与番人贸易茶马,西宁洮河三卫之地每岁合计征茶不逾五万斤,易马也不过五六千匹之数,这便是他的政绩建树?翟唐一年之间便收他数倍之利,又该如何评断?”

刘瑾轻蔑一笑,“至于奏请所修的边墙,他告病之时修了几里,你该当知晓吧?”

“我……”张彩一时结舌,咬咬牙硬着头皮道:“然其仍有拣将选兵,保境安民之功。”

刘瑾点头,“不错,比起常人杨一清确有过人之处,但其官至都宪,总辖三边,朝廷恩赏不谓不渥,已酬其劳,岂可作为他有罪不罚之依据!”

张彩嘿然,良久才艰涩言道:“如此说来,公公定要治那杨邃庵之罪了?”

“非只是他,延绥仓储所涉之人也罪责难逃,东厂已经派出番子分赴山西、南京,将韩文、熊绣等人锁拿入京。”刘瑾冷冷道:“大大小小上百个官儿,可要折腾好一阵子。”

“公公要兴大狱?”张彩悚然失色,急声道:“万万不可!”

“怎么?”刘瑾眉头微攒,似有不喜。

张彩躬身道:“如今朝廷上科道缄口,百官束手,公公威风已立,正是振刷吏治,革除旧弊之时,公公如欲作为,当以求稳为上,不宜再起大狱,旁生枝节。”

“你可是在教咱家做事?”刘瑾语声骤然转冷,面露不豫。

刘瑾如今口含天宪,威权正盛,任尔封疆大吏,还是朝廷重臣,举手间可定祸福生死,张彩尽管心惊胆战,还是垂手道:“彩受刘公提拔知遇之恩,纵有冒犯亦不得不言,求公公明鉴。”

刘瑾缓步走近,一言不发,张彩惴惴难安,额间冷汗已现,终究忍不住率先开言:“公公……”

“不须说了,乡里良言咱家记在心里,如何做已有定计,你且回去吧。”

张彩如蒙大赦,不敢再留,告辞而去,丁寿悠闲地自后转出,望着张彩背影,嘻嘻笑道:“公公,小子举荐之人如何?”

“是个人才,比那些应声虫强了许多,难得还有此眼界。”刘瑾哂然道。

“小子便当您是在夸我了。”丁寿一脸得意。

投目一瞥,刘瑾不置可否,来至罗汉榻上坐定,淡淡道:“今日太后杖死了两个坤宁宫的奴才,皇后在仁寿宫外下跪请罪,最后还是清宁宫那边发了话才算收场,离间天家亲情,这事儿咱家该夸你么?”

丁寿脸色突变,强笑道:“这……与小子有什么相干?”

刘瑾凝眸不语,丁寿心头发毛,干脆光棍地一摊手:“就算事因小子而起,起码不是我让太后如此做的。”

“糊涂!天家之事岂是你可参与的,深宫之中藏了多少秘密,外人捕风捉影尚不能窥其一斑,晓得为何?因为死人从不会泄密,你可是嫌自己活得长了!”

刘太监疾言厉色,丁寿怏怏不服,鼓着腮帮子道:“事情已然做了,还能如何!况且我还冤枉着呢,天知道皇后娘娘怎会看我不入眼,撺掇着二张与我作对,坤宁宫里不遭难,受罪的便是我了!”

“你……”刘瑾才欲勃然作色,忽地轻声一叹,“罢了,你小子福大命大,帝后不睦,又有太后这座靠山,暂时无人寻你的麻烦,至于今后是福是祸,看你造化吧。”

“别啊,公公,您这话是不管我了么?”丁寿尽管平日对刘瑾训教之言多有不忿,但有老太监帮着遮风避雨,他还蛮享受这不动脑子的光景。

咱家老了,总不能管你一辈子……”刘瑾以手支额,神情落寞。

“公公,小子有错,您尽管训斥,休出此气短之言。”

见丁寿情真意切,刘瑾莞尔一笑,“莫慌,咱家的身子骨还硬朗得很,你小子想飞出咱家的手心,还要等些年头。”

老太监郁怀纾解,丁寿松了口气,笑道:“那这番赌斗便算小子赢了?”

刘瑾摇头,“尚早,二位侯爷那里暂无胆子与你为难,朝中左班声浪也算压制下去,但后续如何,还未可知,你要如何收尾?”

“学您老啊,立威!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该抄家的抄家,这帮孙子在西北时我便想收拾,碍着北虏入寇用人之际,只好虚与委蛇与他们周旋,但那些证据全都留了副本,借着这股东风一并抛出来,让诏狱也开开利市。”

“威不可不立,”刘瑾缓缓点头,表示赞同,随即话锋一转,“但其中的许多人你当日在西北可是承诺既往不咎的?”

丁寿一晃脑袋,不以为意道:“当官儿说的话能信么!”

“人不可无信,官场中可以口蜜腹剑,两面三刀,却不可轻犯众怒。”刘瑾从袖中取出一份手本,递与丁寿:“手本已然替你拟好了。”

您老一直犯的不就是‘众怒’么,怎么到我这儿净扯些不咸不淡的废话,丁寿腹诽着接过手本,一看里面内容,万分惊讶,“公公,您不是已派人……”

“咱家如何做与你无干,只需按此上奏即可。”刘瑾神情漠然,冷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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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厂小巷,首辅李东阳宅邸。

偏厅之内,语声喧腾,灯火摇曳之中,只见峨冠博带的杂乱身影彷徨游走,争论不休。

李东阳背负双手,在厅中来回踱着步子。

“阁老,您贵为首揆,如今万万不可弃我等不顾啊!”被西北仓储亏空之事牵扯的户部尚书顾佐焦灼万分,大声疾呼。

李东阳深深望了顾大司农一眼,庞眉深锁,一言不发,转身游走他处。

御史蒋瑶踏步迎上,躬身道:“恩师,顾部堂言之有理,如今朝堂之上人心惶惶,您素以文章领袖海内缙绅,岂可坐视!况那刘瑾名为查盘,实则打击异己,迫害忠良……”

“住口!”李东阳怒叱门生,不安地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道:“隔墙有耳,休得胡言!”

蒋瑶垂手道:“弟子省得,只是如今东厂番子四出,当权者显有构陷株连之意,放眼朝中,唯有您老可援手救之。”

李东阳无奈苦笑,“蒋生高看老夫了,内相岂是轻易受人左右的。”

“李相此言有差。”一个不到三旬的文士中途插言。

“哦?”李东阳扬眉打量来人,见是翰林院编修,江西分宜人严嵩,笑道:“分宜可有教我?”

“学生不敢。”严嵩深施一礼,侃侃道:“阁老文章领袖,以诗文延引后进,海内名士,多出公门,公所进之言,内廷亦当顾虑一二,况您素与内相有旧……”

“惟中,不可妄语。”蒋瑶疾言制止,瞥了一眼座师神色,回首斥道:“刘瑾不过是仰慕恩师文名,其间谈何私谊。”

严嵩自知失言,急忙请罪,李东阳微笑摆手,示其不必在意,“可还有其他?”

严嵩见李东阳并无愠色,斟酌一番又道:“再则,如今朝堂上中州之人及得柄用,与南人处若冰炭,若大兴株连,南人必遭阻抑,公不可不慎……”

李东阳悠然沉思,他自晓所谓中州之人指代的是内阁焦芳、吏部许进、兵部刘宇这三人,许、刘二人还好说,那位同年老伙计却是因早年经历,对南方士人深恶痛绝,刘瑾若想振刷吏治,焦芳定会其中推波助澜,贬黜南人……

“恩师……”作为浙江人,蒋瑶初时还未想得这般深远,听严嵩一说,顿觉如坐针毡,一脸期盼地看向李东阳。

李东阳环目四顾,只见众人眼中殷殷盼望乞求,捋髯苦笑:“看来此事,老夫不得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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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朝。

“老刘,西北之事可有章程了?”朱厚照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昨日在校场骑射投入精神太多,这觉还没补过来。

“已遣东厂校尉缉拿涉事官员,待提问明白,分别情罪轻重,再行上报。”刘瑾躬身道。

“嗯,该治罪的治罪,早些定了吧。”朱厚照点头,他实在被连篇累牍地奏疏折磨惨了。

“陛下,老臣以为此事不妥。”王鏊沉声道。

“王师傅有话请讲。”自个儿老师横插一杠,让小皇帝到嘴边散了的话都不好意思喊出口。

“械系衣冠,有辱体统,况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王鏊昂然道。

“王相此言,是信不过东厂呢,还是信不过那些犯事儿的官员?”刘瑾冷冷眄视。

“你……”王鏊怒气涌现,拂袖道:“老夫就事论事。”

“东厂办案也是秉承圣意国法,不枉不纵。”刘瑾微微欠身,“就不劳阁老挂念了。”

“好了好了,”一见老王鏊被气得翘起了胡子,朱厚照立时伸手打圆场,“老刘,待人犯到案,详加鞫问,刑罚勿要轻动。”

“陛下放心,臣定当鞫问

明白,无论何官何职,严惩不贷。”刘瑾躬身冷笑:“身为封疆,不知报效国恩,留他们何用!”

听出刘瑾话中森森寒意,群臣不由将目光投向了李东阳。

终是还要老夫出面啊,李东阳心底哀叹,干咳一声,出班施礼道:“老臣有事禀奏。”

“李先生请讲。”朱厚照隐隐头痛,对这些老臣,他是奉若鬼神,敬而远之,真不想凑得太近。

李东阳稽首道:“比来皇上励精图治,威令大行……”

听了不是找麻烦而是夸自己的,朱厚照顿时来了精神,御座上端正坐姿,等待下文。

“中外臣民无不悚惧……”

“等等,你们害怕个什么?”好好听来这么一句,朱厚照立即打断询问。

一副锦心突遭打断,李东阳好悬没一头栽倒,“这个……威令素严,以至臣等战战兢兢,惴惴惶惶。”

“政令苛严,是对违法之人,先生等都是国之干城,忠君体国,何惧之有。”朱厚照理所当然道。

李东阳神色尴尬,“陛下之言甚是,只是霜雪之后必有阳春,雷电之余必有甘雨,此固上天之道,人君宜当法者……”

朱厚照皱眉:“何为‘阳春’、‘甘雨’,又如何去‘法’?”

“老臣姑举一二上尘睿览,比如兵部追索逃军及拐马人犯,谪令戍边,而窝藏者亦发戍近卫,虽有惩奸之意,然其罪毕竟有差,可量情拟之……”

“还有么?”朱厚照问道,老刘曾说各地卫所在册军士逃亡缺额甚多,若不峻法追索,各地恐无可用之军,他也觉得所言有理,何况那些人逃就逃呗,还拐了军马走,是可忍孰不可忍。

“比如通查各衙门历年有犯错案者,佥书职名追究惩治,虽是除奸之意,但以一时之失而穷一二十年之远,以一事之差而累数十人之众,非惟人才难得抑且情有可矜,可除侵盗钱粮并受赇人命者外,其余人等从轻发落……”

“行了,朕知道了。”朱厚照点头。

“陛下稍待,还有一事……”

李东阳在内阁熟知内情,这几件事说是出自上谕,实则都是刘瑾授意,试探说了两事偷觑刘瑾神色,见老太监面色如常,不由松了口气,继续道:“比如各处查盘粮草亏折浥烂者,罪逮巡抚重臣,虽有慎重钱谷之意,然职有大小,责有专否,陪补亏折律有明条,管粮管屯等官固难辞责,巡抚之职似可请从轻处置……”

“凭什么?他们身为疆臣,总理一方,地方粮草亏折,难道还没错了!”朱厚照愤懑不平,有错的都是底下当差的,你们对朕可没这般宽容。

“并非无过,只是巡抚都御史等官总理民事戎机,事务繁冗,难免有失察之处,可治其督理不严之罪,械系追责……未免苛求。”

“李相所言甚是,求皇上明察。”王鏊立即接口。

“臣等附议。”户部顾佐与都察院屠滽等人紧随其后,各部属官见自家老大领头,也大多应和。

“李相之言乃谋国之举,老臣深以为然。”遭参劾人中尚有许多故旧下属,既然主管的文臣都已无罪,武将能有甚错,张懋乐得做个顺水人情,领着五府众多武勋一同附议。

朱厚照快被这群‘双标’给气乐了,在群臣中来回巡睃,终于在右班中发现一个‘鹤立鸡群’的人来。

“丁寿,你才巡视西北而回,依你之见如何处置?”

遭了皇帝点名,王鏊才发觉今日还有这么个人物在侧,他这始作俑者能说出什么好来,急声道:“陛下,丁寿戴罪之身……”

“朕几时定过他的罪!”一句反诘让王鏊闭上了嘴,正德和颜悦色道:“丁卿,你来说?”

“臣以为李阁老之言深为国计,切于辅治,言之有理。”

丁寿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不独小皇帝,一众百官也惊得不轻,这小子突然转了性!

“什么?”朱厚照一脸困惑,瞥向身侧站立的刘瑾,暗道你们事先未商量好么,“依你说来,仓储浥烂亏折之事巡抚总督等官不应深究咯?”

“臣以为一众该管官员法当重治,但仓储亏折年头久远,涉案人众,其情罪不一,不宜一概而论。”

“大金吾之言甚是。”顾佐眼前一亮,连连点头,当年户部主事的是韩文,一定要分清主次。

“那又当如何去做?”朱厚照问道。

“可令各处巡按御史会同锦衣卫提问明白,何者侵盗隐匿,何者滥收私放,视其情状,再行定罪。”丁寿朗声道。

“丁大人果然少年持重,此议甚嘉。”李东阳微笑颔首,众臣俱都随声附和,王鏊尽管看丁寿不惯,也悻悻不再多言。

“老刘,你说呢?”朱厚照转向身旁刘瑾。

“粮草亏折毕竟乃国之重事,应让户部斟酌议覆。”刘瑾回道。

见刘瑾并不反对,朱厚照也不再说什么,烦躁地一挥手,“就照此办,都散了吧。”

下朝后丁寿便被一众大臣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这个称赞缇帅顾全大局,国之干城,那个说大金吾谋划深远,不愧朝廷股肱,总之可将丁寿吹到天上去,好似前几日被骂得当朝奸佞不是眼前人般。

对众位同僚的‘健忘’丁寿可以理解,毕竟锦衣卫参与到查盘事中,众人都担心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