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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间客

烧干,窗外盛放的烟花早已停歇,只有微凉的风不停地穿过可怜的不复存在的玻璃,吹拂到两个人的脸上怀中。

话题到最后自然进入当前整个宇宙最关切的事情,那就是这场战争。两个男人的声音并没有因为酒精和前线的生死而变得慷慨激昂起来,平静而认真地讨论着三颗沦陷星上的战事。

某人讲述着自己指挥九十几个师按照何种阵形包围3320行星,某人讲述自己带着小队趟过一条小小的河滩,某人讲述着联邦这个筹划已久的战略意图,分析着帝国皇帝会做出怎样的应对,某人讲述着自己在军营里操练新兵,不知道会不会惹恼他们的老父亲。

如同朝阳于朝露,如同皇帝与农夫,钟瘦虎与许乐的地位相差太多,所讲述的话题层级相差太多,可奇妙的是,因为某种很令人喜悦的情绪,许乐并不甘于做个听众,而是认真地讲述着自己的观点。

能够有幸与钟司令讨论这场战争的宏观或细节,许乐感到无比兴奋,能够从另外一个角度或者说高度去看待这一年间的很多事情,能够听到权高位重的联邦总司令,以指挥者的口吻谈论那些星空之上的指挥意图,是非常难得的机会。

钟瘦虎,传说中的军阀,杀人不眨眼,无视联邦法律的西林土皇帝,原来并不是联邦民众想像的那般冷肃可怕,反而有些像个足够瘦削以致可以住进逼仄大学宿舍因不得志而愤怒不平的青年学者无女友副教授

许乐瞪着有些醉意的双眼,紧握着酒杯,着力捕捉着耳朵里听到的每一个字,心里生出如此清晰的想法,知道这必将是一场令他记忆终生的谈话。

也许是酒喝的有些多,许乐有些不合时宜地提到了铁七师在5460星球上打下的赫赫战功。

正是因为酒喝的有些多,冷傲的钟司令并没有在意对面小子明显捅自己痛处的举动,淡然说道:“杜少卿是一头比较聪明的猪。”

许乐低头,忍着苦笑,赶紧喝了一杯。

“帝国人一天无法突破那两条扭率空洞,他们想要攻打联邦本土,便要在宇宙里飘六七年才能飘到西林。联邦军队从头到脚都比那些帝国崽子先进,以逸待劳,怎么会打不赢”

“帝国远征军只是一帮远道而来疲惫如老狗的杂碎,手里拿着几把六七年前的破枪。不论是谁上前线,如果还不能打赢对方,那就是头愚蠢的猪。”

钟司令望着许乐,说道:“就算你去指挥铁七师,一样也能打赢。”

许乐抬起头来,下意识里摸了摸鼻子,没有发现双孔朝天的丑陋倾向,不由轻轻吐了口气。

他没有任何道理喜欢杜少卿和铁七师,但联想到在前线看到的激烈战况,想到铁七师打出的壮烈战绩,又觉得钟司令的评价未免有些不够公平,沉默片刻后,说道:“铁七师在5460上推进的最快,而且事实上,帝国远征军在西林已经呆了几十年的时间,也没有多少人能够将他们击溃的如此迅速。”

如果说铁七师被调到前线,是钟司令最厌恶头痛的事情,那么许乐提到的这个事实,则是整个西林大区所有官兵和民众心中最沉重的那个部分。

钟瘦虎并未动怒,平静说道:“首都星圈的人们,一直对我西林方面有怨言,认为这十几年的时间,我们没有把帝国远征军赶出西林,是西林军区在战场上的失职。”

许乐认真期待着对方的答案。

“我们确实没有尽一切力量去解放那三个沦陷星系。”

钟瘦虎的脸上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嘲讽之中带着些许深刻入骨的寒冷:“西林从我到街角最普通的流浪汉,都不愿意替联邦,或者准确说为了首都星圈上呼喊的口号牺牲太多,这不是我们想隐藏什么真实的实力,而是因为从帝国人入侵那一刻起,一直,都是我们在牺牲。”

“帝国人来了,是我们西林男人在打。帝国人被打残了,联邦却不愿意支援我们获得最后的胜利。”

“因为有个老家伙认为,联邦需要保留那些帝国崽子,来锻炼他的部队,所以联邦坚决而冷漠地执行了十几年的西林轮战方略。”

钟瘦虎看着他,双眼宁静里挟着风雷隐隐,一字一句说道:“在我们西林人的土地上轮战这,凭什么”

听到老家伙三个字,许乐震惊沉默,不知该如何言语。

第三卷 西林的征途 第一百八十七章 西风里唱着悲伤的歌摇

费城湖畔有位老人家,联邦上至总统下至街角摊贩,所有人都习惯带着无比尊敬和亲切地称呼他为老爷子,矿坑上那位伴着红酒大嚼野牛肉的大叔不屑地喊他老头儿,许乐也曾经喊过,但这并不代表他有大叔那样的底气资格无视此人的光辉。

老家伙这片宇宙里居然还有人敢如此冷漠嘲讽地称呼一代军神许乐没有掩饰眼眸里的震惊,怔怔望着酒桌对面的钟瘦虎。

钟瘦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西林第一人,而他先前冷漠提到的军神李匹夫,则毫无疑问是联邦第一人,这与政治体制无关,纯是民众狂热崇拜和军队意志的凝合体现,即便在西林这片土地上亦是如此,可钟瘦虎偏偏带着一丝不甘一丝冷恚地这般说了。

联邦军神李匹夫,为了筹谋时间跨度必将跨越数个宪历的宇宙战争,不惜以西林为操练场,刻意保留残存的帝国远征军,以西林轮战的方式,让处于暂时和平年代里的联邦军队,不停地嗅到血腥硝烟的味道,习惯战争的残酷,提升部队的战斗力

这是很容易猜忖出来的战略布置,甚至是联邦上层很多人心知肚明默认的一种状态,但令人有些寒冷的是,这十几年来,整个联邦没有人对此发出过任何声音,哪怕明知道这种战略布置对沦陷星上的公民,对整个西林大区,是怎样的不公平和冷血。

许乐同样如此,直到听到桌对面的中年男人不屑说出老家伙三个字,他的脑中嗡的一声,记起了这个自己早就应该明白的事实,接受了像他这样的联邦青年一直刻意遗忘的联邦战略,生出几丝真挚的羞愧,然后沉默。

他的人生观并不是那些世家老人不屑却又痛恨的那般:只有黑与白昼与夜光明与黑暗,旗帜鲜明,坚韧生冷,事实上他非常清楚人世间总有各种各样的不得已,必然有灰色地带的存在,只是当灰灰的影泽蔓过他的底线时,他才会做出激烈的反应。

军神李匹夫和联邦政府,牺牲整个西林大区的和平,以此不停消耗帝国源源不断花费巨大的远征和意志,以此保持整个联邦的警醒与全体联邦部队的战斗力,这是一种冷血但在战略上绝对正确的计划,为了整个联邦的未来和在这片宇宙中族群的可持续发展,这样的战略计划除了英明,似乎找不到别的词语来形容。

许乐曾经也是这般想的,他并不认为老爷子的考虑有什么错,只是此刻身在西林土地,身周尽是在延绵数十载战争中疲惫甚至有些麻木的西林军民,刚从充满血腥味道,满原野沦陷星早期居民荒坟的前线归来他才发现西林人肯定不会这样认为。

“从宪历初开始,西林便一直在打仗,战火从来没有一天真正平息过,却也从来没有一天烧进过首都星圈人们的田野庄园。”

“所有的西林男人,这一辈子总要去战场上经历生命最严酷的考验,我钟家三代以内,已经有一百多名直系旁系子弟因此死亡,普通的西林百姓更不用多说,这间食肆老板本来是四兄弟,可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却只有他一个。”

钟瘦虎的声音变得格外平淡,就像冲了无数杯水的咖啡,透着股细微却令人无法愉悦的味觉:“你我是职业军人,守土护民,报效联邦,战死疆场,理所应当可是我西林人为什么要一代一代地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最可耻的是,如果真打倒也罢了,凭我西林儿朗的铁骨悍勇,难道还无法将那些帝国崽子们赶出星域可是首都星圈的人们却不愿意。”

钟瘦虎的唇角泛起一丝极深的嘲弄,却不知道是不是在嘲弄自己当年的退让,说道:“打仗需要后勤,需要资源,而不仅仅是上林人捐助的钞票和爱心,那些可以买来好的生活,却买不来真正的胜利。联邦政府不给这些,能量配额严重不足,我们怎么打”

他望着许乐微垂的双眼,沉声说道:“说到底,政府还不是担心以战养匪,不停地援助会把我钟家这个宇宙最大最嚣张最无耻的军阀给养肥了。”

“尤其是那个狗屎轮战。”钟瘦虎的双眼微眯,寒光渐透,“真正打硬仗要死人的时候,就是我们西林人上,首都星圈的人像是看戏的观众,偶尔上台客串一些角色,最后落幕时,却要站在演员的正中央,接受总统先生的握手与亲切奖赏这对西林公平吗”

沉默很久的许乐,微微握紧双拳,声音微哑不自信说道:“可是老爷子的战略计划并没有错,这毕竟是为了联邦”

“为了联邦,那谁来管西林的死活”

钟瘦虎默然望着他:“西林人就像是联邦的孤儿,在宇宙里流浪,在西风里唱着悲伤的歌谣最后只能得到好心人的一些施舍。”

许乐忽然想到在163沦陷星上学会的那首西林民谣,心里生出淡淡的惘然与感伤,发现凭自己的思维能力,确实很难将这些复杂的事情整理清楚。

夜风入窗,红汤微凝,酒桌旁的气氛也随之沉默而陷入了冻凝之中,直至钟瘦虎微笑着端起酒杯,打破尴尬,淡然说道:“无趣的话题到此为止,换个开心一些的话题。”

“比如什么”许乐有些低落的情绪难以跟着对方的说话节奏而马上振奋。

“比如曾经在你手里吃了大亏的杜少卿他和你一样,都是老家伙和联邦政府刻意培养的联邦英雄,我说他只是一头比较聪明的猪,你会不会有意见。”

许乐笑的有些苦涩,说道:“我没意见,我甚至很赞同田大叔对少卿师长的评价,那就是一头冰雪猪妖。”

“不用讨好我,虽然我一直认为田大棒子当年痛揍杜少卿,在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玩的事情中绝对能够排进前三。”

钟瘦虎哈哈大笑三声,忽然间敛去笑容,肃然说道:“但杜少卿确实聪明,在一院之中,我的成绩并不如他,我压得他十年不能进入西林前线,首都星圈和国防部大有看法,你会不会也认为我是一个嫉贤妒能之人”

“我不知道。”许乐很老实地回答道。

“其实道理很简单,我虽然被称为联邦最大的军阀,但我却是一个生长在民主制度下的联邦公民,当然在此之上,我更是一个西林人。”钟瘦虎望着他平静说道:“所以只要我活着一天,我便会不惜一切代价打压杜少卿以及他所代表的那批军人。”

许乐怔怔地看着他,不解此语何意。

“杜少卿喜欢扮雪里寒梅,将自己打扮成宇宙中最标准的职业军人,他的人生目标便是成为第二个李匹夫。”钟瘦虎微嘲说道:“但不要忘记雪里红梅艳煞似血,此人冷酷之下有颗最狂热的心。”

“我一直记得此人当年在学校中,曾经在战略研讨大课上说过一句话:要战胜举国之力以赴的帝国,联邦政府需要更加强势,联邦的政治架构必须变得更有效率,更为简洁。”

“如果让这种强硬派的军官登上联邦的舞台,西林的日子怎么过但这并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从那一刻起,我便总觉得联邦内部,更准确说是军队内部,隐隐有一种非常危险的倾向,那就是有些人有强烈的改变政府体制的意愿。”

许乐很想说你就是军人干政的典型代表,赶紧灌了口酒下去,险些呛了出来。

钟瘦虎表情严肃地看着窗外夜树,沉声说道:“如果联邦出现一个军政府,那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

听到军政府三个字,许乐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明明这个名词相当陌生,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颈后的汗毛正因为某种寒意在根根竖起,他的大脑迅速地运转,大辞典中关于军政府的介绍,以及席勒大师几出戏剧的荒诞演绎逐渐清晰。

“不可能。”他非常坚决地说道:“联邦有宪章局,不可能出现军政府这种畸形的怪物”

“是吗”钟瘦虎花眉微挑,缓声说道:“皇朝时代也有宪章局,皇帝陛下又是怎样走下的龙椅宪章光辉似乎从来都不是联邦政治体制的坚定捍卫者,我更倾向认为宪章局在这些方面只会做一个旁观者。”

“证据,这种事情需要证据。”

许乐感到了某种强烈的危机感,他生长在民主社会之中,虽然无数次感受过联邦政治体制的虚伪和软弱,甚至自己也曾经做过很多与制度精神完全相反的举动,但归根结底,在内心深处,他依然带着某种孩童般的执着与天真,他无法接受自己深爱的联邦,会出现军人靠着手中枪械控制所有民众意志的可怕未来。

在这一刻,他想到了临海州地下体育馆的暗杀事件,当年的国防部副部长杨劲松,还有第二军区的那些青壮派军官,为了维持所谓部队的光荣,而不惜使用军用机甲,对一名联邦公民发动了可耻的袭击。

还有很多画面闪过脑海,重叠在一起渐渐沉重,然而无论是老东西即时给出的信息反馈,还是他所掌握的一些东西,都无法说服他给杜少卿加上如此严重的指控,哪怕他并不喜欢这位冷漠的少将师长。

“你杀麦德林之前,手里有什么证据”钟瘦虎开口冷漠问道。

第三卷 西林的征途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且避

和戏剧里经常采用的手法不同,听到这句话后,许乐并没有愕然沉默继而反省,最后羞愧地得出某种结论,而是蹙着那双浓如重墨,直若静刀的眉毛,非常认真地说道:“我有位兄弟已经拿到了麦德林参与恐怖袭击的证据,而且我们交给了联邦方面,但是联邦的法律在那时已经失去了效果,我才会亲自出手。”

“而且我杀麦德林之前,亲口问过他,他也承认了。”

钟瘦虎的冷漠问话本想直指许乐本心,揭开这名年青人心里隐着的厉杀情绪,反驳对方向自己质询证据的话语,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桌对面的许乐竟然会像一名法律系的学生,像一个执着认真的孩子般,很严肃地做出回应。

这是一个很妙的小家伙,钟瘦虎安静地望着许乐,内心更加坚定了这种看法,自嘲说道:“你说的对,我没有证据。事实上,如果有证据的话,我早就派人去把杜少卿给毙了。”

西林司令花眉一挑,带着三分冷峻说道:“我尊重你在某些方面用来自蔚或者自我催眠的想法,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你的那位帕布尔总统将来被军官们赶下台时记着今天我们的谈话。”

你的总统,从上次大选始,许乐似乎总能在很多场合听到这种说法,只不过因为场合的不同,这种说法代表的含义也大不相同。施公子这般说是他得意于自己影响了联邦的总统大选,钟瘦虎这般说却代表着联邦上层很多大人物的一致看法。

在他们看来,总统阁下特赦许乐,与军方一道不惜余力地栽培此人,自然是有所期望。在联邦未来的政治版图中,总统阁下与七大家官僚政客们毫无疑问会不停发生诸多利益方面的纠葛,而许乐此人必然是会站在帕布尔总统一面。

过往多年间对总统先生的绝佳印象,特赦及麦德林事件中这位联邦政治家所展现的卓绝政治操守和决断能力,这两年次数极少但印象极为深刻的交流,听其言,观其行,吃第一夫人亲手煮的土豆熬青角,许乐明知道自己身上,已经打下官邸方面的淡淡烙印,却并不排斥,反而感到有些荣幸。

听着钟司令嘲讽的话语,他脑海里浮现出总统先生被无数枪管对准的疯狂画面,不禁有些恼火,挑眉说道:“没有任何证据甚至是迹象,就因为当年在学校里一个片段,您就要将少卿师长归入狂热军官的行列虽然我也很讨厌这个家伙,可这未免也太荒唐了些。”

钟瘦虎皱着眉头,挥手说道:“也有道理,难道是因为他当年想抢我老婆的关系”

许乐怔然无语,既然对方堂堂联邦总司令已然将话题转至当年第一军事学院里的风云情事,他自然不方便再说什么。

钟瘦虎微抬下颌,不驯说道:“我很厌憎杜少卿,所以我会压死他一辈子。区区一个少将师长居然用中校当随侍官,我就要用上校。只要我不死,前线总司令便永远只可能是我,我压了他十年,即便我死了,他也要熬很久才能熬到我现在的位置上。”

“最关键的一点,联邦想让他的铁七师在前线展露出生猛的一面,我必然会让整个联邦明白,谁才是战场上真正的生猛者。”

“这算是小孩子赌气”许乐睁着不大的双眼,用认真而戏谑的语气问道。

“这个在我看来有趣,但在你看来有些无聊幼稚的问题到此为止。”